孫憶
對自身實力、戰略定位以及相關國家的策略意圖保持理性而清醒的認識,
與TPP這一機制維持適度的參與和接觸關系,而非貿然選擇加入,應是
中國當下對待TPP的一條可行道路
應太平洋聯盟輪值主席國智利邀請,中國政府拉美事務特別代表殷恒民大使率團出席了于3月14至15日在智利海濱城市比尼亞德爾馬舉行的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高級別對話會。此次會議討論了如何通過現有的一些倡議和協議,如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以及亞太自由貿易區(FTAAP)等,以推進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2017年伊始,美國新任總統特朗普上臺后立即簽署了退出“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的行政命令,昔日的TPP機制主導國宣告中途退出。在此背景下引發普遍猜想,即中國是否會加入TPP、取代美國主導TPP乃至亞太自貿談判的未來發展。
此前,TPP通常被看作是美國聯合盟友伙伴以更高水平經貿規則在亞太地區約束或制衡中國的制度工具,而現如今TPP成員國卻主動邀請中國參與TPP的談判進程,且似乎將中國視為一個令TPP“起死回生”的重要外部力量。
但事實上,美國退出后的TPP對中國而言可能并不是一塊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從目前中國的國家實力和外交伙伴關系上看,中國貿然加入TPP并不明智,因為這超出了中國的能力范疇,反而將使中國在全球、區域、雙邊等各個層次上陷入被動。因此,對自身實力、戰略定位以及相關國家的策略意圖保持理性而清醒的認識,與TPP這一機制維持適度的參與和接觸關系,應是中國當下對待TPP的一條可行道路。
全球層次:中國參與國際經貿規則競爭的 “雞肋”選項
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發展與國際政治經濟權力格局的變遷,既有的國際經貿規則體系不再適應國家間貿易發展的需要而亟待重塑,各國為爭奪貿易規則主導權而展開競爭博弈,因為各行為體都意圖在新的國際經貿規則體系中更多地體現自身的意志,以便運用規則在國際貿易往來中維護自身利益。
中國也參與到了這場圍繞國際經貿規則制定、塑造并主導國際制度而展開的競爭當中。過去,奧巴馬任下的美國政府憑借TPP發起貿易規則攻勢,力主在TPP制度框架下率先形成并實踐高標準貿易規則的制度伙伴圈,并試圖利用這一伙伴圈抵消或制衡中國不斷增長的政治經濟影響力,由此將中國排斥在規則制定圈之外,使中國最終不得不接受于己不利的國際經貿規則,面臨“二次入世”的危機。為應對TPP帶來的巨大制度壓力,中國以“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RCEP)為主要制度手段加以抗衡,大力推動RCEP規則談判進程,力圖使RCEP成為新一代國際經貿規則誕生的首要陣地。
而當前,美國退出TPP的舉措意味著它可能不再借助TPP這一超大型自由貿易協定(FTA)來實現其重塑國際經貿規則體系的目標,但這不意味著中國就能夠介入TPP而獲得國際經貿新規則的制定權和主導權,因為美國還可能通過迫使其他國家與其簽訂雙邊貿易協定的方式間接對國際經貿規則體系重塑產生影響。并且,由于美國作為全球經濟霸權國的本質尚未改變,它對世界經濟和國際貿易的走向仍有深遠的影響,而特朗普上臺后美國愈發凸顯的貿易保護主義傾向很可能會對中國致力推進的全球多邊貿易自由化、便利化造成牽絆,進而也給中國重塑國際經貿規則體系帶來障礙。
此外,中國當前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的制度性話語權仍有不足,這種既有的結構性約束也阻礙了中國將不斷增長的經濟實力順利轉化為相應的規則制定權。顯然,即使加入TPP也不能馬上增加中國的制度性話語權,因為中國要消化與TPP高標準規則之間的差距尚需時日,短期內并不能成形。
因此,從全球層次上看,加入TPP并不有助于中國實現重塑國際經貿規則體系的目標。某種程度上,TPP可能是中國參與國際經貿規則競爭的一個“雞肋”選項。
區域層次:中國融合RCEP與TPP兩套貿易機制的時機尚未成熟
目前,中國依舊堅持以RCEP為推進亞太地區經濟一體化進程的主要路徑。此前,在對美國退出TPP作出回應時,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就立場鮮明地表示,中國將推進RCEP談判和亞太自貿區建設。RCEP是中國在當前國際經貿規則體系重塑背景下所倡導的彈性、靈活、包容的規則制定路徑,亞太自貿區則是未來新興經貿規則最終實現的平臺之一,對RCEP和亞太自貿區的重視體現了中國在應對國際貿易制度變遷時的立場。
倘若中國加入TPP,一個現實而緊急的問題在于,中國應怎樣調和RCEP與TPP之間在規則制定模式上的差異;換言之,中國應如何使自身能同時適應兩套風格迥異的規則制定模式,并適時地促進兩大機制間的有機整合。盡管RCEP和TPP都宣稱要實現更高規格、更高水平的國際貿易新規則,但二者在實現路徑上卻有著天壤之別。
RCEP本質上是成員國基于地緣范圍的一種經濟聯合,試圖整合既有的自貿區網絡,解決東亞FTA格局中的“意大利面條碗”效應。它在議題上更側重于削減貨物貿易的關稅和非關稅壁壘的邊界措施,完善區域生產及貿易流通網絡,可被視為一個超WTO性質的貿易協議。基于這樣的目標,RCEP在規則制定過程中更重視相對落后的發展中國家的利益保護,其靈活性、漸進性、包容性的特點也更適合發展中國家。
而TPP則是旨在解決既有FTA的質量問題,除了在傳統議題上有所深化,要原則上無例外地廢除所有關稅,還要求切實制定關于知識產權、政府采購、競爭政策、勞工標準、環境條款等新興議題的具體規則,重點關注邊界后措施的規則統一,力爭實現“下一代”貿易規則的競爭優勢。TPP這種更為嚴苛的經貿標準往往更適合發達國家及部分經濟發展水平較高的發展中國家的深度一體化。
中國作為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和快速發展的新興經濟體,嘗試接受TPP的高標準規則,并不符合中國當前的能力與利益。若是即刻加入TPP,中國將很可能要為此付出巨大的規則成本,因為新規則的標準之高客觀上超出了中國目前的生產力水平,過高標準的新規則實施會給中國國內產業和企業造成巨大的沖擊。而循序漸進、靈活彈性的RCEP才是中國當下更務實的選擇。并且,這兩大機制現在在規則標準、成員資格等方面似乎也沒有可以整合的著力點。
RCEP和TPP好比是對同一病癥開出的不同藥方,若不加思索地將其直接混合以求治病,必將引起副作用。未來中國有望成為推動RCEP和TPP有機整合并最終建成亞太自貿區的重要力量,但就目前來看,在區域層次上,中國融合這兩大貿易制度的時機尚未成熟。
雙邊層次:中國即使加入TPP也無法獲得更可觀的利潤
在國與國之間的雙邊交往層面上,若中國確實意欲加入TPP并取代美國成為機制主導國,中國的外交關系還可能面臨新的變數和風險。
一方面,根據TPP已經達成的協議,中國加入TPP須與各成員國進行逐一談判并獲得通過,而這將耗費極大的談判成本,且中國通過TPP能獲得的利益可能還不足以抵消這樣的成本。目前僅澳大利亞明確表示希望中國加入TPP,但其他成員國均未有明確表示,中國得提供足夠的利益和好處才能換來TPP的入場券。況且,日本等個別國家可能也不愿意坐視中國在新的國際制度平臺上擴大影響力,反而會在中國加入TPP的過程中加以阻礙。與此同時,中國通過TPP可以獲得的經貿利益也十分有限,因為在當前TPP的11個成員中,只有加拿大和墨西哥未與中國建立起FTA聯系,而加拿大也已經與中國開始研究FTA可行性,因此中國即使加入TPP也無法獲得更可觀的利潤。從成本以及收益的角度看,目前中國加入TPP是一個不劃算的選項。
另一方面,中國加入TPP有可能不利于中國密切維持與RCEP成員國之間的伙伴關系。中國自一開始就積極參與以東盟為主導的RCEP機制,RCEP成為中國強化與周邊國家的伙伴關系,爭取在國際競爭中的伙伴支持的重要制度平臺。一國的經濟資源和制度資源終歸是有限的,具有零和性質。中國如果加入TPP,必然會對TPP投入相當數量的資源以推動機制運轉,而分配給RCEP的資源相應會有所減少。因而,RCEP成員國特別是東盟國家很可能會質疑中國推動RCEP進程的決心,這無助于中國與RCEP各方互利互信的構建。
總體上看,在當下這個時機加入TPP,可能會使中國在處理自身的雙邊伙伴關系時面臨比較尷尬的境地,一定程度上會對中國構建良性、互信的經貿伙伴關系網絡產生不利的影響。
美國退出后的TPP內出現了領導真空,這看似是中國可以借用以擴大政治經濟影響力的制度平臺。但是,正所謂“天上不會掉餡餅”,中國此時若要填補TPP當前的領導真空,將很可能付出巨大的成本和代價,這種潛在的損失不僅體現在中國對更高標準經貿規則的適應過程中,還體現在中國構建自身伙伴關系網絡的進程中。
中國應邀參加TPP成員國會議的意義或許更多存在于象征層面上,表明中國一如既往地對貿易自由化,便利化予以支持,提升中國的國際形象與全球經濟治理話語權。畢竟,中國還有更實質、更要緊的事情要做,那就是要加快實施自由貿易區戰略,對內盡快彌合自身與國際貿易高標準之間的水平差距,借助國際規則力量倒逼中國國內體制改革;對外積極開展自貿區談判,一方面積極尋求既有的FTA協定升級,另一方面也可以與美國傳統盟友或美國主導勢力范圍內的國家開展更多的FTA接觸、聯系或談判,如當前中國與加拿大加快聯合可行性研究進度、推動與海合會之間的自貿區談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