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湖南鄉下時就想當巫師(道場樂師)。湖南的巫師很有意思,前一秒還在吃面條,后一秒眼淚就流下來了,說自己懂未來的語言,也懂過去的語言,吹拉彈唱樣樣都會。他們都是通過極為動聽的音樂講述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天天跟我們講的故事,聽得多了,我就發現這就是我想成為的人。此后,每次有紅白喜事我都一馬當先,小小年紀我就在長沙鄉下有了名氣。
1973年的一天,我正好被派到雷鋒公社去插秧,田里有很多我最怕的螞蟥。我正在拔螞蟥時,高音喇叭響了:“同志們,這是一個特別的時刻,美國費城交響樂團隨尼克松總統來到了中國。費城交響樂就像銀色的光芒一樣,發出一種來自未來的聲音……”
交響樂太迷人了,我說:“我要當貝多芬,要創作出這種音樂。”
有一天,突然來了一個人問:“誰叫譚盾?”我當時“砰”一下就跳了起來,把剛剛插好的特別漂亮的田都毀了,瘋狂地跑上前去,說:“我就是譚盾!”他說:“湖南京劇團去洞庭湖巡演,演員和樂隊分乘兩艘船,但是載樂隊的那艘船沉沒了。現在我們在全省召集年輕的音樂家,聽說你是一個年輕有為的巫師。”我說:“我要去,我一定要去。”就這樣,我從田地里一下子到了湖南京劇團。
我記得第一次排《打虎上山》時很震驚,覺得這部劇不比貝多芬的音樂差,很有意思。后來,我考上了音樂學院,記得入學的那一天,我剛從湖南來到北京,挑著一根扁擔,前面是一個背包,后面是一個生了銹的鐵桶。全班同學都笑我,有的同學說:“看到這個人了嗎?聽說他是從湖南來的,湖南地主來了!”有一次做匯報,所有人都在說交響樂,輪到我了,我說:“我有一首作品給大家聽聽,是三重奏。”老師問:“是什么作品?”我說:“《夢見了毛主席》。”
從湖南到北京上學,從北京到紐約留學,再從紐約走向世界,等我把全世界最好的交響樂團指揮完,我突然發現我有好多夢,我每個時期都有夢,而且每個時期的夢都不一樣。
我在紐約拿到博士學位時,收到了一份指揮合同,打開一看,是費城交響樂團的。我當時就在想,這個夢怎么成真了呢?我有些害怕,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來到卡內基音樂廳,排練的時候往臺上一站,看了看臺下,心想:“這就是二十年前我在田里插秧時,將我引向貝多芬的樂團嗎?”我跟樂團成員講了我當年的故事,講完后,他們看著我,我覺得他們也在夢里了。當你把自己的夢告訴其他人時,他們也就成了有夢的人。
我從北京到紐約時還是一個憤青,年輕時大家都說我是一個叛逆者,其實我每天都在尋找自己。
差不多十年前,我被邀請去參加墨西哥的現代音樂節。在墨西哥城的郊外,我看到了好幾座金字塔,在我的附近有一位老人正在燒制一種瑪雅陶笛。我站在金字塔的塔尖上,聽著他吹出的笛聲,突然覺得他在跟風講他的故事,風也在跟他講自己的故事,我聽到風里也有我自己的故事。
老人跟我講:“地球是件樂器,你用泥土捏起來的聲音就是地球的聲音。”
我突然覺得聲無哀樂——聲音是沒有哀樂感情之分的,那為什么不同的人聽到同樣的音樂時會有不同的感覺呢?那是因為你的心里有音樂,你的心里有你自己,有你的經歷、你的夢想。
如今,很多人都覺得錢越多越好,但我們失去的東西比賺的錢多得多。我現在的夢是當下的幾個夢可以延續到未來,即便我的生命停止了,我的夢也可以讓我的生命一直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