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節目里對農民工處境的描寫非常真實,而企業家們的心理與行為表現也讓人溫暖。這些表現都把我們引向一種更為高遠的遐思:不同的階層之間,可以彼此共情,感受到同樣的愛與痛嗎?

央視財經頻道最近播出的電視紀錄片《城市夢想》,做了一個頗有新意的嘗試—把一些擁有巨額財富的“大老板”們丟進底層,讓他們匿名和農民工共處。雷軍當生產線工人,李書福做園藝工,郁亮當鋼筋工,劉強東變身快遞員,白云峰成了送奶工……
企業家們在體驗中常常動情落淚,而當農民工們最后獲悉他們的真實身份后,一下子瞠目結舌。
節目旨在喚起社會對底層勞動者處境的關注,但真正吸引人的是它的實現方式—把那些處于更高階層的、平日里基本“隱形”的人,重新拉回底層人身邊。這給了人們一種聯想:人和人之間,無論社會地位有多懸殊,愛與痛都是一樣的,依然可以共情。
這是對現實的真實反映,還是錯誤加工,或者僅僅是一種良好的愿望?
“消失”了的人
很多人都體驗過這樣一種情境:親朋好友或街坊鄰里,在誰家的客廳或哪一條巷子,一起議論著誰誰誰“發了”的故事。
那個“發了”的人,曾經和議論者們有相同的處境,甚至彼此十分熟悉,而一旦成為談論對象,他們就很少再出現在議論者們的視線里了。最后,他徹底成為了一個只存在于談論之中的“準陌生人”。
這是一種遠去了的情境,它大量出現在財富分野啟動和擴大的年代里。這些人“千里挑一”,從各個社會角落里走出去,消失在茫茫人海。這些從身邊離開了的人,有的不再回來,有的偶爾出現,彼此已無話可說。
這個過程,就像兒童的跳棋游戲。原本有一袋五顏六色的玻璃球,全部混雜在一起,后來伸過來一只手來,把它們按顏色歸類,整整齊齊地碼在棋盤上。
研究者們把這種按人的某些共同屬性進行歸類、同類的人被安排在同一地理空間、不同類的人群之間缺少交集的狀態,稱為“居住隔離”。歸類的標準有很多,如種族、宗教、職業、生活習慣、文化水準等,但最常見的一個標準,是財富差異。
一般情況下,人們總是居住在和自己的經濟能力相匹配的地方,于是,富人與富人、中產與中產、底層與底層為鄰。比如在清朝的北京城,人們用八個字概括這一規律:南貧北賤、東富西貴。今天在自己生活的城市,我們一樣可以對“人類”的空間分布作出類似的描述。
居住隔離是階層分化的一種表現形式。
分化,這個詞語極具動感。我想起了大學時代,一位教授在課堂上冷酷地指出,“現在你們是同班同學,彼此親密無間,等到你們畢業10年以后再聚會,那時處長和處長坐一桌、老板和老板坐一桌、平民和平民坐一桌。也許你們現在感情上接受不了,但這就是社會。”
把他說的這個過程在大腦里濃縮到5秒鐘內完成,就能體會到人的分化與重組之精妙。
無知之幕
10周年已過,聚會也算頻繁,但我們那個班級并沒有出現這位教授所預言的情況。其中有一些偶然因素在起作用,比如一個有道德榜樣意義的班主任產生的凝聚力、班級成員畢業后的階層分布也相對整齊,但其中最為關鍵的原因是,成員之間都有一種默契,不談彼此的經濟狀態。
這相當于我們自覺保留了彼此之間的那重“無知之幕”。
“無知之幕”是羅爾斯提出的概念,是一個人對自己的社會角色和處境暫時“失明”的情形。就像還在大學時代,每個人的角色都是學生,并不知道將來自己會變成什么,彼此之間在經濟、社會地位上有哪些相對優勢和劣勢。這樣,我們看上去就還是一個共同體,雖然實際上分化已經發生了,保留一定范圍的不了解,只是對分化的逃避。
近年來,“七大姑八大姨”變成了一種令年輕人厭煩的存在,除了因為她們總是急于打聽年輕人的婚戀情況,介入他人的私領域,還因為她們喜歡直接詢問別人“拿多少錢工資”、“買房買車沒有”。她們不知道,主動揭開“無知之幕”,會造成某種共同體的瓦解,哪怕是基于親緣關系的共同體。
在《城市夢想》這一電視節目中,兩個財富地位相差懸殊的人相遇相處,一個假裝無知(企業家藏匿身份),一個真的無知(農民工以為對方也是農民工),這是一個基本設定。只有這樣,被拍攝的農民工才能展現自己真實的一面,對自己的技能保有自豪感,交流的時候沒有過多顧忌,這就像社會科學研究中的為了得到對象的真實反應而進行的欺騙性實驗。
在第一集中,送奶工李根建對假扮成實習大學生的青年企業家白云峰有一些負面看法。“數個數都數不清,字寫得也不好看,應該也不是什么好大學。”“他這樣亂花錢,我覺得很不好。”
我們知道,這種來自初次接觸的感受,會頑強地左右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印象,李根建對這位大學生的評價并不高。縱然如此,他還是很認真地向白云峰傳授送奶的流程、方法、竅門和注意事項,照顧他的生活,送一瓶奶只有0.25元的收入,卻慷慨地請白云峰吃了30多元的一頓早餐。另一名送奶工聽說了白云峰的實習生身份,還沖他高聲喊:“小伙子,好好干!”
李根建雖然忠厚、靦腆,但在相處時也沒有表達障礙,一切如常。直到“實驗”結束,白云峰披露了自己作為一家年收入超過10億元的企業的董事長的身份,他就完全變了一個人,木訥,不知所措,詞不成句,馬上進入了一種“低自尊”狀態。
那個原本在他看來笨拙、不靈光、學不好送奶但很善良的“徒弟”—一個血肉豐滿的身邊人,似乎“啵”的一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換成了一個他從任何一個方面都沒有一丁點了解的人。
他馬上意識到了彼此的在社會階梯上的巨大落差,被震驚,變得無話可說。白云峰表示要和他“做一輩子好兄弟”,但毫無疑問,因為“無知之幕”被揭去,此前相處時建立的關系不可能原樣維系下去了。
兩個世界
當董事長們結束實驗,告別了依然蒙在鼓里的農民工,拎著蛇皮袋離開,很快就坐進了等在不遠處的豪華座駕。他們馬上撥通電話,讓手下通知企業高管們前去開會。
開會的結果當然是在農民工最需要的方面提供幫助,比如幫他的孩子進入幼兒園、接他的家人到城市里團圓、借錢給他建房子等,總之最后都變成了一種個案性的慈善行為。這并沒有跳出當今社會面對社會兩極分化問題的“例牌”思維—富人自覺的慈善意識。但嚴格說來,像李根建這樣的人群并不是慈善的對象,因為他們是社會的大多數。
如果邏輯上如此草率,那么作為一件文藝作品,這個節目并不值得討論。
企業家們在節目中往往多次落淚,比如白云峰在看到李根建兒子非常喜歡一所幼兒園但園方明確表示不接納之后、在李根建于工作間歇遞給自己一瓶牛奶之后,都無法自控。總體而言,節目里對農民工處境的描寫非常真實,而企業家們的心理與行為表現也讓人溫暖。這些表現都把我們引向一種更為高遠的遐思:不同的階層之間,可以彼此共情,感受到同樣的愛與痛嗎?
這個問題讓人想起一句網絡流行語:認真你就輸了。放到全社會范圍內看,這10個故事只能算是十分極端的個案,其中還有導演成分,并且是處于優勢地位的一方對處于劣勢地位的一方的刻意介入。一句話,這種讓我們心動的、擦拭了我們埋藏心中理想的階層關系圖景,并不是自然的。
他們生活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環境,思維對外部環境的建構,是彼此都不能理解的。
居住隔離看上去是一種無形力量(主要是市場)作用的結果,但歸根到底是處于優勢地位的人們主動尋求的。2014年的一則新聞充分揭示了這一點:某座城市的一個樓盤,既有富人區也有一片解困房,富人區的物業和業主主動修了一道鐵絲網將兩個區域隔開。不但尋求共情的可能性非常微小,要消除自上而下的價值貶低都非常困難。
至少在十幾年前,中國的學者們就已經開始論證“混合居住”的可行性,今天依舊在繼續討論,而這十幾年,居住隔離和階層隔膜都在逐步加劇。建房子的,不是學者。
“混合居住”設想源自美國,但從《泰坦尼克號》,到《極樂空間》、《時間規劃局》,都體現了美國社會對解決問題的前景的極度悲觀。在中國,反映這一問題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文藝作品,是郝景芳的《北京折疊》,短短的一部小說,因其在現實基礎上順藤摸瓜地想象未來,獲得了雨果獎。郝景芳說,她的想象來源于自己在城中村居住的經驗,而在這個城市中還有另外一個群體,從高級場所到高級場所,雖然地理上很近,雙方完全不會有實際接觸,她就想把這種人群與人群的隔離展現出來。
我把那位教授關于同學聚會的“分桌原理”轉述給許多讀過大學的朋友,他們大多陷入了思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