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知青群體普遍的精神面貌建構了李春波“知青情結”的骨架,而親情則在持續豐富著其血肉。后來他一度被父親離世、喉部手術和疑似抑郁癥困擾,是“小芳”王紅陪著他走出陰影,獲得重生。

2015年8月16日,在江蘇衛視《蒙面歌王》節目現場,李春波揭去面具,單膝下跪,向妻子王紅補上了一個浪漫的求婚儀式。
20多年前,從李春波被社會大眾認識的那一刻起,人們就能從他的歌里感受到一種貫穿始終的溫暖力量。在和李春波于一間安靜的咖啡廳里事無巨細地談了一下午之后,我終于弄清楚了這種力量的來源—他的人生,始終被無處不在的溫情包圍。
其中最重要的那部分,來自3名女性,兩個是比他都大一輪以上的姐姐,另一個則是年紀比他小的妻子王紅。在歌里,王紅有另一個名字—“小芳”,李春波說“小芳”的寫作就是受妻子外形的啟發,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
除了音樂才能,李春波還有一種從細膩的日常中感受愛與美的天分,他呈獻給人們的那些歌曲,正是這些力量緊密合作的結果。
他的音樂善于講故事,每一首歌都是一個故事。
漂泊者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廣州,是中國流行文化的中心,國內的文藝青年,都向這座城市流動,去追尋夢想。
1992年,東北青年李春波就住在廣州火車站旁邊的一個大院子里。這是一家賓館,里面有一個“友誼沙龍”歌舞廳,李春波每天在里面彈2個小時的琴。財富的激情在院子外涌動,一邊是火車站,一邊是廣交會,熱鬧、熙攘、嘈雜、混亂。
李春波基本不會走出這個院子,吃、住、工作都在里面完成,工作以外的時間,要么一個人在宿舍里彈琴,要么在健身房里鍛煉。需要出去的時候,一般是和一個發小到中國唱片廣州公司附近的大排檔去吃宵夜。
那時他清晰地感覺到“這個地方不屬于我”,自己無法與城市融合。這其實也是那個流動的時代里,大部分來到一座陌生城市的人們的共同體驗—主流的社會心理,等待著某種可以被共享的溫暖情感去撫慰。
六七月份,李春波把自己寫好的歌曲選出來一部分,灌錄了一張唱片,《小芳》就在其中。寫這首歌的時候,李春波一直想著一雙熟悉的、明眸善睞的大眼睛,于是在一個虛構的故事場景、虛構的角色關系里,注入了自己最動人的情感。
朋友們幫他推薦給唱片公司,“推薦了好多”,但都是“等消息”。這種獨樹一幟的民謠風格,在當時的中國還非常新鮮,而新鮮也意味著市場風險。唱片公司都按兵不動,直到李春波最后打了一個電話給中國唱片廣州公司企劃部的李廣平。
李廣平接到電話,決定過去聽聽,在宿舍里,李春波和樂隊成員們一首接一首地彈唱。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如此質樸無華、真切自然的吟唱,我從中聽到了一種‘不想再給這座城市輸送噪音的真誠。”李廣平說,“后來領導層對這些歌曲也沒有太大興趣,還是企劃部主任陳小奇立下軍令狀,如果有退貨,一律由企劃部承擔,才得以發行?!?/p>
《小芳》“火得一塌糊涂”,1993年,也因此被稱為流行音樂的“李春波年”或“小芳年”。
《小芳》以知青返城為背景,寫城市知識青年和鄉村少女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安排相遇,又在另一種力量左右下被拆散,愛情真摯,但卻深深嵌入在一個令人無奈的社會大背景下。那時的中國,如果說城鄉之間有什么情感上的聯系,那就是無奈的分離、無盡的思念。李春波娓娓吟唱,對思念抽絲剝繭,而李廣平則對社會心理有一種直覺般的精準把握能力,知道這種源自鄉愁的思念在當時所具有的普遍意義。
1994年,在李廣平的幫助下,李春波再次憑借《一封家書》占據中國人的耳朵。李廣平為這種口語化、敘事化的音樂,命名為“城市民謠”。
從 容
李春波的走紅,給大陸流行樂壇注入了一股新的勢力。這股以尋求與本土社會心理實現共振為特點的勢力,開始脫離席卷中國的港臺流行音樂理念的控制,并與之分庭抗禮,因此李春波被視為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
客觀上,他確實迎合了時代,但在那個時代里,迎合成功的關鍵恰恰在于“誰也不迎合”。
喜歡音樂,就認認真真地寫,認認真真地唱,這是李春波的“初心”。音樂是一種精神追求,而不是物質追求。當李春波終于在全國的城市鄉間、大街小巷發現自己“紅了”的時候,他說,那時一是感覺到自己在廣州有“家”(東家)了,二是覺得自己有了更好的做音樂的條件。
今天他寫歌,一直拒絕使用網絡用詞?!澳菚懸恍┠贻p粉絲的喜歡,但我覺得中國的漢語已經夠豐富了,不需要去使用網絡詞匯。不是說我們落伍,那些詞什么意思我都知道,只是不喜歡用。歌詞就100多個字,里面還充斥稍微上了年紀的人聽不懂的歌詞,我覺得沒意思?!?/p>
對音樂的初心和對生活的虔誠,在他的創作中相輔相成。他在《火車站》里寫道:“離過年還有好幾天,我早早就來到了火車站。我伸長脖子踮著腳尖,眼前一排排的長龍一望無邊。從太陽出來到落山,我滴水未進也沒去洗手間。雖然距離并不遠,可這一去一回就得一天?!?/p>
冷靜的白描中,浸透著濃郁的情感,這正是李春波一以貫之的風格,而它只能來自對生活的細膩體驗。
如今在外時,他還會特別懷念過去的綠皮火車,但并非因為懷舊?!艾F在的高鐵站長得都一樣,每個城市里最顯眼的建筑,基本也都不是萬達就是哪兒,反正全是一樣。以前綠皮火車到一個什么地方停個幾分鐘,站臺上可以買一點當地的土特產,還都是真的,別的地方買不到。那時到一個站可以下車溜達溜達,聽到吹哨就上車。現在速度很快,但如果沒急事,過日子著啥急???”
過日子不要著急,是他的生活態度。他家在北京朝陽公園附近,“這邊一個藍色港灣,那邊一個新光天地”,有美食街匯聚全國各地的小吃,有時他為了一碗面條就出一趟門。挑衣服去實體店,不是因為挑剔,只是可以到處走走看看;他會自己去市場買菜做飯,練得一手好廚藝;一大家人過春節,他們從不到外面訂年夜飯,都是自己動手做。
“網購、叫外賣、訂餐廳,都可以很方便地解決問題,但這樣就把生活的細節和感性認知都取消了?,F在天天講文藝工作要接地氣,好像還要專門組織一次什么活動去接個地氣。如果你知道什么菜多少錢一斤,什么地氣不都接上了嗎?科技發達是好事,但太發達了就變成災難了?!?/p>
從從容容,慢慢生活,或許就是李春波創作出一首首娓娓細訴、真實動人的歌曲的“秘訣”。
知青情結
在李春波的音樂作品譜系里,知青情結是一條穿越時間的線索。
除了《小芳》,《誰能告訴我》、《哪里有我的家》、《知識青年》、《遷戶口》、《呼兒嘿喲》都是書寫知青的處境與精神。
他自己并不是知青,但他的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全都是知青。那時,哥哥姐姐們一整個班的同學會同時成為知青,李春波作為弟弟,就有機會去他們插隊的鄉村探視。同學們都來自同一個單位大院,父輩都是同事,所以彼此還是一起玩大的發小。
“一個班40多人全去了,不管誰回來一趟,都要把40多家全跑一遍,說你們家誰誰誰在隊里挺好的。走的時候還要再去一遍,幫著捎東西,一個人要帶著40多個人的東西離開。有的家庭會把一個月配給的幾斤肉全買回來,家里都不吃了,做成肉醬給孩子捎去,想著他一個人可以吃上個把月,事實上一頓就沒了,因為人多啊,大家感情好,都是彼此分享?!?/p>
李春波去到隊里,大家天天給他好東西吃。他一開始覺得,當知青真好,吃得好,沒有父母管著,可以在野地里亂跑?!昂髞砦抑懒耍鋵嵥麄冏约翰簧岬贸?,全給我了,我去了一個月,把他們的東西全吃光了?!?/p>
他在《知識青年》里寫道:“那時的飯比現在香,那時的水比現在甜。”李春波兒時印象中的知青伙食是一個假象,同時又是人與人之間毫無保留的溫情的體現,這溫情,在當今城市社會里早已逝去多時。
知青們被英雄主義情懷驅動,什么也不想,把戶口往一個不知在何方的地方遷過去。哥哥姐姐們有一年在撫遠插隊,從佳木斯到撫遠的路上,一路都是望不到頭的平原,似乎空無一物,沒有人煙,也沒有車。“現在想起來,吃的喝的全給我,把我扔在這種地方,讓我在這里生活,我一個月就瘋了。知青的那種毅力、忍耐力、克服困難的精神,真是值得我們佩服。當過知青,人生的什么困難在他們看來都不算困難。”
因為年紀要小得多,哥哥姐姐在李春波的人生里,其實還承擔著一部分父母一樣的責任。在物質非常貧乏的年代里,一個姐姐給他買了把二胡,另一個姐姐給他買了把吉他。而在1988年,李春波想要買一把6000多元的貝斯,工資只有幾百元的哥哥二話不說就把錢匯了過來。在姐姐面前,他至今還是個孩子。姐姐們來了,她們會搶走所有家務活,她們甚至要求自己的孩子讓著這個舅舅。
在一定意義上說,知青群體普遍的精神面貌建構了李春波“知青情結”的骨架,而親情則在持續豐富著其血肉。
重 生
正因為人生當中多數時候都被溫情包裹著,李春波沒有感知到人的脆弱。
1995年春節前,已經定好了要在春晚舞臺上演唱的李春波,突然接到了父親生病的消息。他丟下了春晚,馬上往老家趕去。“接到我哥哥的通知,他沒有說得很嚴重,但我預感到父親應該是不行了。我那時想,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規律,自己一定要控制住,不要給家里添亂了;到了之后發現一切理性都不起作用,整個人就哭得變形了?!?/p>
此前,他從未考慮過親人會離開自己?!坝H人怎么會走呢?我爸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父親一走,似乎帶走了他相當一部分的運氣。
1996年,李春波的音樂事業還處在一個青春蓬勃的階段,他卻選擇了去大學讀書,相當于“急流勇退”,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不問江湖”。
他去學電影音樂,因為他看到音樂始終是中國電影的短板?!白詈玫碾娪耙魳罚撬羞M來和退出去,整個過程觀眾都無知無覺,而當時的電影音樂常常是‘當一聲進來,把觀眾嚇一跳,突然之間又收尾了,顯得非常突兀。而且導演們都不重視音樂,基本沒有資金是專門給音樂安排的。”
他改變中國電影音樂現狀的抱負還沒有展開,另一個逆境接踵而至—在喉結以下,查出來一個不小的囊腫。做外科主任的醫生朋友說,如果手術特別成功,可能就什么事都沒有,如果不是太成功,可能會影響說話?!拔蚁胛乙粋€唱歌的,如果你說話都費勁,下半輩子怎么辦?”
他描述躺上手術臺后的虛無感:麻藥注入血液,“一、二、三”,世界就向你關閉了。
手術很成功,但在一段時間里要禁聲,李春波只得閉門謝客。他的性情在自己不知不覺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從一個溫和、熱切的人,變成了一個情緒不穩定的、煩躁易怒的人。
“當時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變化,身邊的人也不知道這可能是一種疾病,其實想起來,很可能就是抑郁癥?!眱扇陼r間里,李春波是那種生活中需要身邊的人以極大的耐心去容忍的對象。
那個在身邊耐心地包容、悉心地照顧他的,就是“小芳”—王紅,那時他們還是男女朋友?!耙粋€女孩一直這樣容忍你,很難做到,能堅持3個月算到頭了吧?當時的情況卻是漫漫無盡,什么時候會好起來誰也不知道?!?/p>
王紅就這樣陪著他走出陰影,獲得重生。
在《蒙面歌王》那個千萬人矚目的舞臺上,他摘下那個藍色蓮花形狀的面具,跪下來遞給妻子:“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直是一朵蓮花。”
在最后,我問了一個可能會讓人一下子語塞的問題:“音樂有什么用?”
李春波幾乎沒有思考就給出了答案:“真正喜歡音樂的人,是個善良的人?!?/p>
個人檔案
李春波
李春波,遼寧沈陽人,歌手、詞曲作家、導演。1993年發行了自己作詞、作曲并演唱的單曲《小芳》,同年憑借由中國唱片廣州公司出版發行的同名專輯,獲1993年度全國十大最受歡迎男歌手獎。1994年以歌曲《一封家書》獲94年度最受歡迎男歌手獎,并榮獲金唱片獎和中國流行音樂“94風云人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