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人口和技術兩個“紅利”的消長、波動,正是理解2017年《政府工作報告》里關于創業、創新以及發展TMT領域(如人工智能等)的鑰匙。

北京,中關村。4、5級的北風里,在一家孵化器就職的吳小姐正費力地蹬著顏色鮮艷的共享單車。她小心翼翼摸了摸包里的辭職報告,這份報告已經打印過三次了,昨天晚上,她終于下定決心,把報告裝進了背包。在她身后,盛極一時的中關村三大電子賣場“海龍”、“鼎好”、“太平洋”早已人去樓空,和吳小姐的職業生涯一樣,面臨著陣痛和契機。
吳小姐之前在一家事業單位干行政,2015年,全民創業的熱浪席卷過來,當年夏天,她也毅然放棄了體制內的清閑工作,投身到了“孵化器”大潮中。全民創業的風口下,多項優惠政策措施和資金的直接幫扶,涌現出了一大批的創業咖啡館和孵化器,吳小姐加入的孵化器也是雨后春筍中的一只。
“可是最近半年都發不出錢,我要辭職”,吳小姐使勁捏了一下剎車。
200多米的中關村創業大街,以前叫“海淀圖書城步行街”,在2015年5月之后,租金飛漲,數十家孵化器和創業咖啡館爭相開張,有不少創業者干脆就住在咖啡館的沙發上不走,期待著一杯咖啡換來千萬投資的奇跡。然而,一年不到,報紙的大標題登了出來:“中關村的咖啡涼了”。
同樣的情景在全國各地上演,過去的一年里,這些曾經的“雨后春筍”是第一批倒下的創業先鋒:上海八六三軟件孵化器兩股東退出,掛牌轉讓股份;深圳“地庫”在年初轉讓;紅極一時的孔雀機構倒閉;聯合辦公空間Mad Space宣布破產。
大批孵化器、創業咖啡館的倒閉、閑置,令人對中國近一年創業投資形勢有了“一葉知秋”的敏感。2016年中國創業投資市場共發生3,683起投資案例,同比微升6.9%,其中披露金額的3,419起投資交易共計涉及金額1,312.57億元人民幣,僅比2015年多19.23億元人民幣,平均投資金額僅有3,839.04萬元人民幣,已達到近10年來最低水平。
似乎,“風口上飛豬”的豪言也一下子銷聲匿跡了。
一個焦點
人們常常把21世紀第一個十年后興起的創業潮,命名為改革開放以來的“第四次創業潮”,和鄉鎮企業林立、下海潮不同,和上世紀90年代末的互聯網創業潮不同,第四次創業潮主要由移動互聯網和大眾創業組成,人員的構成更加知識化、專業化,而華爾街精英味道十足的中國投資人,也伴隨這一浪潮大舉而上—他們共同瞄準了TMT(電信、媒體和科技)領域的商業價值,無論是早期投資,還是PE投資,TMT領域的創業公司瓜分的是上百億、上千億的資本蛋糕。
TMT領域的投資回報數據相當驚人。自2003年至2012年,除去互聯網泡沫破滅后的2004年以及經濟危機的2008年,國內TMT行業幾乎長期保持了70%以上內部收益率,最高值達到124.9%。2015年,受到經濟形勢影響,TMT行業的IRR和投資回報倍數有所下降,但2016年上半年,各項數據又開始回升。雖然十多年間TMT行業收益波動很大,但其內部收益率和其他行業相比,依然保持在一個較高水平。
TMT領域的大量投入,背后折射出了世界經濟的風向,以及中國制造業轉型的巨大急迫性。2017年全國“兩會”上,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中信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常振明表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衡量新舊供給的一個標準就是科技含量:“科技含量就是別人沒有的我有;大家都有的,我的性價比競爭力更強。只有靠創新,才能提高產品質量”。首次在政府工作報告中出現的“人工智能”也佐證了技術對于國家產業轉型升級的必要性。
早期投資的高度集中,也一定程度上作用于“大眾創業”的動力和想象力—催生的創業靈感、實踐依然十分集中。首先是創業投資高度集中在發達的東部沿海地區和三大經濟圈內,以2016年的VC市場為例,河南、陜西、海南、重慶、江西、吉林、貴州、云南等17個省份,投資金額相加為54億元,還抵不上廣東(除深圳)一個省的投資金額(57.85億元)。北京、上海、廣東三地,牢牢占據了投資市場的半壁江山。其次,對技術的大量學習、開發,常常是從事理工科研究的人的專利,其他領域和專業的人,很難享受到創投圈的青睞和紅利。在一波波的投資融資并購之后,人們驚訝地發現,創業成為了大都市里理工精英的拿手游戲。
而對于投資人來說,“躺著掙錢”的好日子也一去不返。在參與私募股權投資方面,角色已經發生了實質性的改變—傳統金融機構中的保險、證券、信托公司均已實現了作為GP(普通合伙人)發起設立基金的夙愿。銀行設立投資功能子公司進行投貸聯動試點也在2016年4月份啟動,銀行系創投“國家隊”正式亮相。
“大佬們”也開始作為戰略投資者登場。此前,“BAT”、復星、海爾、聯想、北京等公司通過單獨設立投資機構CVC模式介入資本市場;2016年,更多的戰略投資者則通過企業“直投部”進行投資,其中有60%的投資方為上市公司,如京東、科大訊飛、美的集團、五八同城等;像滴滴出行、51信用卡、菜鳥網絡、今日頭條、羅輯思維為代表的創業企業也開始參與股權投資,都希望以投資的方式來獲取外部技術、彌補自身產業鏈上的劣勢,增加競爭籌碼。這些戰略投資者既有強大的產業背景,又具備一定的資本運作能力,對傳統的PE機構造成了一定的競爭壓力。
兩個紅利
北京,梅地亞中心多功能廳。這座建成于1988年的弧形建筑,3月6日早上擠滿了焦慮的記者。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新聞中心在這里舉行記者會,邀請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有關官員就“經濟社會發展與宏觀調控”的相關問題答記者問。
討論中國經濟增長的負面因素,人口老齡化、人口流動減緩、勞動參與率的下降成為不少經濟專家、投資人的共識。自2012年起,中國的勞動年齡人口每年減少二三百萬,直接導致了勞動力成本的上升。人口流動速度的下降,導致了城鎮化速度的減緩。農村勞動力數量的減少、城市勞動力的缺乏,對拉動GDP的三駕馬車來說已是吃力;勞動參與率的下降進一步導致了社會投資回報率的下降。
中國的“人口紅利”在消失,而“技術紅利”才剛剛開始。中國制造業整體上技術和資本積累不足,原始創新面臨十分高昂的成本和巨大的風險。官方機構在去年9月份權威發布的《中國制造2025藍皮書(2016)》指出,在智能制造技術應用、制造業綜合成本變化等因素影響下,全球制造業布局逐漸調整:跨國公司制造業生產呈現向發達國家加速回流趨勢,同時,全球制造業正在加快向東南亞、南亞、非洲等成本更為低廉的地區轉移。前者是發達國家技術創新衍生的成本紅利,后者是低成本國家廉價勞動力優勢正在產生吸引力—中國制造業正好夾在兩者中間。
這兩個“紅利”的消長、波動,正是理解2017年《政府工作報告》里關于創業、創新以及發展TMT領域(如人工智能等)的鑰匙。全球制造業轉移的趨勢和走向與國家前途命運關系緊緊相連,成本結構的變化并不是問題核心,全球制造業大遷移背后的真正動力,正是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優質勞動力要多,技術要高、精、尖—人工智能和自動化將替代越來越匱乏的人力勞動力,核心技術的挖掘帶來工業制造的高端化、專業化,這樣才能使中國工業盡可能地降低企業綜合成本,形成從制造材料到銷售通路的完整生態系統。
一些投資人已經前瞻性地預測到兩個“紅利”帶來的效益。明勢資本的創始合伙人黃明明早在2014年便開始布局人工智能,和其他投資者不同,他專注于制造業核心技術領域,堅信“科技改變生活”。在他看來,“唯一能穿越經濟低谷的是技術革命”,“如果我們這些工業制造企業不升級換代,幾年內可能有80%會倒閉。”黃明明認為中國的制造業正面臨巨大的挑戰,但他依然保持著樂觀,“我不相信所謂‘黑科技,我們關注的是那些真正有希望為中國產業升級做出貢獻的企業”。去年一年,明勢資本投了40多個項目,超過2014、2015年的總和。
嗅覺靈敏的記者們十分關心國家接下來在“雙創”領域的舉措,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副主任寧吉喆表示,“國家已經成立了推動“雙創”發展的部際聯席會議,由發展改革委牽頭,28個部門參與……大中型企業也推動設立創新創業平臺”。寧吉喆也從五個方面列出了措施:政府放權、強化服務、聚焦核心技術、培育新動能、升級傳統產業。
三個“挑戰”
工業文明時代中,工業制造產業的殘酷競爭,是各經濟體無可避免的宿命。中國創業投資市場,未來是和制造業緊緊捆綁在一起的。因此,只有把眼光放到全球制造業經濟發展上,才可能真正觀察到中國創業投資市場的前景和挑戰。
中國是在2000年之后承接起全球制造業的轉移,“BAT”、海爾、聯想、華為、中興、小米、富士康等品牌逐漸成熟,中國的制造業也形成了自給自足、代工或自營的體系。2013年9月,英國 《金融時報》首度稱這些制造體系為“紅色供應鏈”,雖然整體利潤較低,核心技術尚待提高,但體系的優勢不可小覷。
中國供應商憑借規模完整、龐大的供應鏈、可靠的速度和友好的價格,成為外國品牌首選的合作伙伴。對于歐美日韓這些制造業強國來說,“紅色供應鏈”亦敵亦友,它既是物美價廉的供貨保障,也是自帶彈性和創意的競爭對手。但隨著工資、技術效率、能源成本、利率和匯率,以及其他因素復合疊加的作用,“全球制造業成本競爭力”的圖景已經不再是歐美日高成本、拉美東歐亞洲低成本了。
除了國內勞動條件的改變如“五險一金”實施、游資增加、物價上漲等絕對性因素,自動化程度、組織效率和勞動力成本之間的相對變化關系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正因為自動化程度和組織效率的提高幅度沒能高于勞動成本的提高,中國制造業的成本競爭力正在消退。
而且,智能機器人和3D打印等技術的日趨成熟, 也使得供應商發展模式沒有優勢可言,跨國公司和美國政府都正在把高附加值的制造業遷回歐洲、美國。這也是《中國制造2025》所期待的改變:效仿德國關于智能制造的“工業4.0”計劃,確定了10個中國要在國內市場占主導地位、且應當具備國際競爭力的制造業領域,包括機器人、先進醫療技術、半導體和新能源汽車等,來奪回中國的制造業話語權。
第一個挑戰來自于人工智能、云計算、芯片等TMT領域的核心技術,依然是歐美占有大量知識產權和先發優勢。美國現在已退出不少制造領域,專攻標準和技術。日本目前也在按照這一路徑前進,3D、4K、量子點等技術都是日本公司的“絕活兒”。3月8日,中興被裁決需要向美國政府支付8.92億的罰單,這一新聞背后透露出來的,還是中國制造業核心技術受制于人的現實。
第二個挑戰來自于先進的制造業要求大量專家型技術人才。麥肯錫全球研究所(McKinsey Global Institute)的一項研究顯示,制造業將成為全球經濟領域受技術人才缺口影響最為嚴重的領域,到2020年,位于中國的企業共需要1.4億高級技術人才—較中國國內具有合適資質的可用勞動力人數多出2200萬人。這一數據的支撐,一方面來自于經濟發展的需求和每年應屆生的比例,一方面來自中國人口老齡化的現實。
第三個挑戰則來自于內外部經濟條件的變化。中國區域經濟之間的不均衡發展,將加劇信息的不對稱和市場的斷裂。而全球經濟環境也在變得嚴峻:隨著增長放緩和競爭加劇,海外跨國企業對中國的態度在過去幾年里已經轉向強硬。世界大型企業聯合會(Conference Board)駐北京的祖德·布蘭切特(Jude Blanchette)表示:“許多在中國經濟以兩位數增長的時代對不平等競爭環境較為容忍的企業,現在在這種新的較低增長環境下,耐心越來越低。”
對待挑戰,一些投資人并不乏信心。千乘資本的創始合伙人熊偉,一直相當看好產業互聯網,“發展產業互聯網,是和供給側改革一脈相承的”,產業內部的互聯網化、數據化,將解決成本和邊際的問題,使企業達到“按需生產、定制化生產”的目標。而智能化方面,熊偉認為我們和歐美的差距沒有想象中巨大,且數據收集方面也具有不小的優勢,“我們的人工智能在這一波發展上和國外幾乎是同步的”。越來越多在海外求學、工作的專業人才,也更多地尋求在國內發展,“我是很樂觀的”,熊偉笑著說,“和產業互聯網一樣,經濟轉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難度更大,周期更長,但是我認為中國經濟,值得期待”。
用李克強總理的話說,“這是一個化蛹成蝶的轉型升級過程,既充滿希望又伴隨陣痛”。伴隨著“大企業頂天立地、小企業鋪天蓋地”的號召,經歷了寒冬、陣痛的中國創業投資市場,在蛹殼里暗暗積蓄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