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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干部

2017-04-04 19:10:00陳水章
四川文學 2017年3期

陳水章

剛過完春節,就接到區委通知,調我到新泉鄉任副鄉長。

新泉鄉政府機關的辦公條件在全區最好。多數鄉機關的房子低矮破舊,有的還是由寺廟改造而成。縣財政吃緊,要求改造或新建機關用房的報告,長期躺在財政局長的案桌上睡覺。唯有新泉鄉政府沒花財政一分錢,征地七畝,建了一座有圍墻的辦公場所。東面是一排兩層樓的紅磚墻黑瓦房。每個機關干部有套一進二的房間——后面那間住宿,前面一間辦公。正面是一座標準化的禮堂,可容納六七百人。西邊是職工食堂和廁所,西北角還有一座兩層的樓房,上層是廣播站,下層是小會議室。院子正中有個半畝大的水池,里面有假山、小橋、噴泉,兩三人高的香檀樹環繞四周。據說幾年前,有家國營大企業要占新泉鄉的地。所有手續齊了,就等雙方簽字。黨委書記夾春明忽然要求對方免費為新泉鄉建幾幢辦公用房。那家企業不干,找縣上的領導來壓。夾書記對前來做工作的副縣長說,他們不修,縣財政就給我們錢吧。我們的辦公房都快垮了。由于夾書記寸步不讓,最后,縣上的領導反倒幫著新泉鄉做起了企業的工作。就這樣,不到半年,新泉鄉的干部就喜笑顏開地從公路邊那座土筑瓦蓋、擁擠不堪的舊房子里搬出來,搬到了現在這個地方。

我上任當天,恰逢新泉鄉黨委召開退休干部座談會。書記、鄉長一肩挑的夾書記說,陳鄉長,老干部是我們黨的財富,多與他們聯系,能經常聽到很多好建議,有些時候還能請他們出面協調一些復雜的人際關系。老干部的事弄好了,這鄉官就當好了一半。你跟他們見見面吧。

夾書記五十出頭,中等個子,偏瘦,本鄉人。聽說此公作風霸道,手下人都怵他。甚至傳言,區上調我來這里,就是準備接替他的。我當然不會相信。我只做了兩年辦公室秘書,連副鄉長咋個當都糊涂,哪敢做一把手的美夢。我調這個鄉的原因,官方說法是這兒的領導班子有空缺,給我升一級。但還有一個原因,我老婆是教師,我們是所謂雙職工,家里沒有責任地的包袱。家屬在農村的干部,總以照顧家庭為由,軟纏硬磨,不愿離開本土。區委著難,也換了個官冕堂皇的說辭,以關心干部困難為由,讓雙職工的干部四處救火,補人事安排上的缺口。

座談會在小會議室開。小會議室的墻,內外刷了白灰,地上砍了水泥,坐的是那種底板可以翻轉的木椅。每排座椅前還有條桌,鋼架,層板,可放水杯和筆記本。每個鄉都有一個這樣的小會議室,供機關干部開會用。其它鄉的小會議室沒得椅子,開會時須自己搬坐凳。新泉鄉的干部開會,手里都捏著茶杯和筆記本,顯得很正規,當然也很自豪。

主席臺由兩張破舊的乒乓桌拼成。不開會時,乒乓桌可供機關干部活動身體。新泉鄉不同年代退下來的十來個老干部,正正規規地坐在翻板椅上。夾書記坐在臺子后面正中,面露微笑,左手很有興致地捏著自己的下巴。

夾書記把我的情況向各位老領導做了通報。然后提議我講幾句。我才來,板凳沒坐熱,不曉得咋講。夾書記一再催促,我只好站起來,先給大家躹一躬,然后老老實實說,我原來是教書的,當鄉干部才兩年,沒有當過領導,經驗不足。請各位前輩多多指點。

老干部們覺得我說話實在,為我鼓掌。其中一個臉色醬紫的老干部沒有鼓掌。等其他老干部走了,他才拄著拐杖朝我走過來。

小陳同志,你很年輕,要嚴格要求自己才行啊。

是,是,一定要嚴格要求自己,我回應說。

他突然咳嗽起來,越咳越猛,打雷似的。我想扶他,被他擺手制止。他咳了一歇,氣順了些。老毛病了,咳一歇就沒事的。說完,又拄著拐杖,顫巍巍地離開了小會議室。

我剛來,對這些老干部的過往不熟,更叫不上他們的名字,便問辦公室秘書,才知道最后走的這個老同志姓方,是退休干部中資歷最老的。他從土改起就在這個鄉當鄉長,一直當到四清運動結束。其間,他還當過書記、主任。但人們習慣上都叫他老鄉長。他自己也很滿意這樣稱呼。

下午又在小會議室開會,宣布領導干部的分工調整。

分我管計劃生育、文教衛生和政法工作。這個分工基本上是慣例,各鄉都一樣。夾書記說,賴鄉長要去黨校培訓,他分管的農稅上交等工作暫由我負責。我急得差點跳起來。我知道自改革開放以來,有兩樣工作很難搞,一是計劃生育,再就是農稅和提留款上交。這幾乎耗盡了鄉干部的全部精力。管其中一項就夠倒霉了,兩項都落我頭上能不急嗎?夾書記皺著眉頭,板著臉,輕輕扔出一句話,就把我給整泄氣了。

他說,你這個副鄉長只是區委提名,還不正式,要等到年底召開鄉人代會補選。現在讓你多干活,是給你機會。這兒的村社干部不太聽話,你沒有政績,要他們舉手難啊。再說,賴鄉長培訓只有三十天,他回來原先管啥還管啥。

我好歹在鄉上混了兩年,曉得這話是糊弄人的。但不便發作。小不忍則亂大謀嘛。我有個屁的大謀,只是多讀了幾年書,曉得書上有這么句話,順便拿來安慰一下自己而已。

接著調整包村的分工。鄉領導和機關工作人員都要包村。包村的事年初已落實。夾書記說,陳鄉長剛來,就聯系尖尖村吧。我不知道尖尖村的具體情況,就胡亂表態,表示服從組織安排。五短身材的賴鄉長,見我表態干脆,幸災樂禍地笑了。其他黨委成員也笑,笑得跟賴鄉長一樣毫無遮掩。夾書記瞪著他們。那些笑便立馬躲了起來。我再笨,也從這些人的表情中猜到,尖尖村可能是個爛村,是不好捏的桃子。但沒辦法,自己才來,又表了態。用農民的話說,就是一堆屎,也只有把眼睛一閉,硬著頭皮吃下去了。

我曉得,無論哪個鄉,每年調整包村這項工作,都搞得有點神經兮兮的。村班子得力的都愿意去,村班子爛的都躲。包村,除了你要做好職責內的工作,主要任務就兩條,負責督促該村的計劃生育和農稅提留上交工作。完不成任務,年終受懲事小,關鍵是名聲。你有沒有本事,就看你包的村任務完成得如何。村越爛,跑腿越多,磨嘴皮越多,結果卻不討好。為這個,機關內部的關系搞得很復雜。為了包到好的村,當然得跟一把手搞好關系。書記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把你累死在那里,還找不到地方埋。

聯系尖尖村的機關干部只有兩個。一個是小桑,另一個是婦女主任。婦女主任姓王,臉很大,綽號“寬皮大臉”。 寬皮大臉是個慢性子,你說一句話,她老半天沒有反應,好像話在路上走的時間很長。小桑是個年輕女娃,財校畢業分到新泉鄉不到兩年。聽說小桑在城里長大,分不清韭菜與麥苗。每次下村都紅著臉不敢說話。只有寬皮大臉下村多些。但她從來沒調解好過一樁糾紛。寬皮大臉還有一個習慣,每次下村回來,手上都不空著,不是拎著幾窩牛皮菜,就是捏著一把蔥子。

尖尖村的工作究竟難成啥樣,我想盡快下去看看。

吃了早飯,區公所來電話,說張區長要來新泉鄉聽計劃生育工作的匯報。我問夾書記曉得這事不,對方說,你們夾書記說計劃生育工作歸你管,找你就行了。嘿嘿,我才來幾天,啥情況都不曉得,這不是存心讓我出丑啊。我馬上找計生辦唐主任。唐主任快要退休了。他笑著說,別擔心,我來匯報。

張區長沒等唐主任匯報完,就拿出一個信封,扔到我面前。說新泉鄉有人舉報,石包村有個姓伍的石匠,已經生了兩胎,還要生第三胎。我看了眼唐主任。唐主任慢吞吞說,是有這事,我們先后找過伍石匠八次。然后就翻開本子,背書一樣,把每次找伍石匠的時間、地點、哪些人參加等情況一一予以匯報。張區長手一揮,生氣了。你們找再多次管個屁用,關鍵是要把他婆娘肚子頭那坨弄下來!

我擔心唐主任下不了臺,就說,我來管,我們今天就下去。

區上的領導走了。唐主任提醒我,這事弄不好要出人命,能拖就拖吧,弄出事了不好收場。我不解。唐主任說,伍石匠兩口子前兩胎生的是女,一心想生個兒。村社干部找他做工作,他提起錘子威脅,哪個敢進他屋,就跟哪個拼命。唐主任還說,四年前,鄰居的籠子豬啃了伍石匠的菜,他紅不說白不說,就用錘子把人家的小豬崽錘死在地里。干部來解決,話才開個頭,他就進院子把自家的籠子豬全部錘死。說這下兩清了,誰也不欠誰。

我聽了心里直發毛。可當著區上的領導表了態,已經沒有退路,只得硬著頭皮下去。石包村離鄉上不遠。村干部提前接到通知,在村辦公室等。唐主任向他們介紹,說我是新來的陳鄉長,分管計劃生育工作。然后交代了今天來的目的。

村干部們時不時地抬頭看我,流露出不信任的目光。我說,走吧,找伍石匠去。一撥人浩浩蕩蕩地去了八社。還沒走攏,八社的社長先當逃兵,說自己是本隊的,與社員低頭不見抬頭見。然后不經同意就溜掉了。我不好說啥。下面的干部愿來,已經給鄉上面子了。他們就是一個不來,你又能把他們如何?好多村社干部認為補助低又得罪人,還不如出去打工。鄉上哄著誑著,他們才沒有撂擔子。這硬仗看來還得靠鄉上來的人。計生辦四個人,除唐主任有編制,其余三人是臨時招聘的。其中一個當過村上的民兵連長,辦事潑辣,敢得罪人,鄉上對他寄予厚望。

伍石匠光著膀子正在理田溝。見我們來了,他扔下鋤頭,飛奔回屋。聽說他的老婆已懷孕六七個月了。我們剛走近他家的籬笆門,一條用鐵鏈子拴著的大黑狗就狂吠不止,套在它頸項上的鐵鏈子嘩嘩作響。伍石匠提了把鍘豬草的長柄大刀,兇神惡煞地站在堂屋門前。

這家伙壯如鐵塔,身上的肌肉疙瘩長得愣丁鼓眼的,看著就怵。村干部遠遠躲著。計生辦聘請的幾個年輕人,分別抓了根木棍在手上。

我和唐主任不敢貿然行事,擔心場面失控。唐主任在背后拽了拽我的衣裳,然后黑著臉向對方介紹,說我是新調來的陳鄉長。伍石匠一口濃痰吐在地上,瞪著血紅大眼罵,我管你雞巴啥子鄉長,哪個龜兒子敢進屋,老子這刀不是吃素的!

我的心緊起來。我小心翼翼地試著往前靠。伍石匠突然將鍘刀舉起,握著刀把的手腕子發出咕咕的聲響,讓人不寒而栗。

搞計劃生育工作,我不是第一次參加。每年各鄉都要搞幾次突擊。不安環的,不結扎的,肚子大了拿不下來的,鄉機關干部麻子打哈欠——全體總動員。七八個人一組,集中下村,強制安環結扎。有孕婦躲到外縣外省去的,就發動群眾找線索。.一經發現,立馬前往。當然多數都是空跑一趟。中國歷史上關于人口控制,這個階段,恐怕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措施極為嚴厲,一度實行“連坐制”。某家有計劃外懷孕對象,哥兄姐妹、父母爺爺、姑爺老表,都要追責。咋個追?就是勒令他們停下手上的農活出去找。找不到又咋辦?所有親戚的財產一律封存,以備超生了交不起罰款時處理。還一度實行過“抱娃兒”政策,強行超生的,將娃兒抱到民政部門,由民政部門抱給符合抱養條件的對象。即使這樣,這項工作照樣難做得要死。有些農民想超生,想生個兒,可以跟你拼老命。

但往年搞突擊,我不是負責的,只跟在別人后頭幫腔,勸說勸說。工作沒做好,有人頂著挨板子。這回不一樣,我管這個了,是今天這支隊伍的頭。

我對危險早有防備,所以腳上穿了膠鞋,萬一發生不測,跑起來方便。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飯碗最后也整丟了,所以也不怕自揭老底。怕死之心誰沒得?當時的想法就是做不好工作沒關系。但要保住面子光榮撤退。這想法不能跟唐主任講,不能跟其他人講,更沒法與伍石匠講。

我說,伍師傅,你把刀放下,我們談談。

談個球,你們滾!

我試著朝前邁了一步。伍石匠以為我要動手,大刀往空中一揮,一道寒光逼來。

唐主任驚得大叫,伍石匠,你不準亂來!

我趕緊后撤一步。伍石匠的長刀沒砍著我,轉而在地上嚓的一聲,劃出一條直線。他將長刀杵在地上,咬牙切齒地宣告,誰敢過這條線,休怪老子的鍘刀不長眼睛!

我進不得退不得。面對身后的干部,今天若下了矮樁,將來還有誰聽我的?這時,腦門一熱,逼出一股牛勁。我大膽往前跨一步,踩著了他劃定的那條線,將自己的頭顱完全送入伍石匠的長刀范圍。

伍石匠愣了一下,正要提刀。

我冷冷地說,伍師傅請慢!我曉得今天兇多吉少。你等我說幾句話,說完了你再砍我不遲。

伍石匠鼓著一對牛眼,提防著我耍花招。有屁你就放!老子忙,沒那個耐心!

好,好。我的屁不多,馬上就放。伍師傅,你想過沒有,你把我砍了后果會咋樣?

老子不管那么多,是你們逼我的!

糾正一下,不是我們逼你,是政府逼你。我認都認不倒你,我逼你做啥?

伍石匠眨了眨眼。

我死了,政府肯定評我為烈士,我的婆娘娃兒政府養,對不對?可是你呢?你違抗國家計劃生育政策,殺害國家工作人員,肯定是死罪,槍斃!

伍石匠嘴巴上起了血泡。他說,老子不怕,死就死!

我問唐主任帶煙沒有,給伍師傅一支。

伍石匠本能地后退半步,提防著我們搞他的襲擊。

我問,伍師傅,你已經有兩個女了,為何還要超生?

我想生個兒!

為啥子?

你明知故問。沒得兒,我伍家就絕后了。

伍師傅,你想過沒得。你要是被槍斃了,你婆娘會咋樣?不出三個月,她肯定改嫁。她一改嫁,娃兒也跟著改姓,你伍家就真的絕后了。你信不信?我們打個賭。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口才流利起來,越說越激動,像在演講。完全沒注意到面前有個提著刀想撕我來吃的家伙。我手舞腳蹈,滔滔不絕。

伍石匠忽然丟了長刀,蹲在地上,抱頭嚎哭。

區上召開計劃生育工作會議,我與夾書記一起出席。張區長把新泉鄉大大表揚了一回。會議還安排新泉鄉發言。夾書記說,陳鄉長,你分管,你講。我說,張區長反復講了,工作千難萬難,書記一抓就不難。這言要你發才合適。

于是當著全區九個鄉的同行,夾書記說,新泉鄉以前只重視經濟發展,放松了對國策的執行。現在我們終于明白,控制好人口,也是發展經濟。夾書記捏了捏下巴,捏出一個比喻。他說,就像一個家庭,一個人做來一個人吃,與一個人做來三個人吃,哪種情況下吃得更多更好呢,道理很簡單嘛。

張區長立即打斷夾書記的話,夾書記這個觀點好,控制好人口也是發展經濟。小毛!

會場后排站起一個年輕人。

小毛,你下來找夾書記再談談,把這個整成一個經驗,上報縣里。

中午吃飯,張區長特意過來給我們敬酒。

張區長拍拍我的肩,小陳啊,年輕人腦子靈,點子多,好好干!

夾書記以為張區長會先與他搭白,沒想到卻先跟我說話,憤懣之色從他臉上一閃而過。我當然感覺到了,連忙對張區長說,都靠了夾書記這個班長當得好,工作是他全面統籌,憑我一人之力,是扭轉不了新泉鄉計劃生育工作被動局面的。

那是當然。夾書記那個觀點的確新穎。我在縣上開了那么多次會,從來沒聽哪個領導這樣講過。

下午回到鄉上。大老遠就見機關里有人拿著報紙在議論。 我問,你們這么有興趣,是啥子新聞?寬皮大臉說,陳鄉長,寫你呢,縣上的報紙登了,你好英勇哦。

我奪過報紙一看,第二版整整用了半版寫我。標題是:為了國策,刀架脖子上也不退縮!我快速瀏覽,越看越臉紅。這記者真能吹,沒有采訪過我,竟然寫出了兩千多字的報道。說超生對象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面不改色心不跳,還義正詞嚴地向對方宣講計劃生育政策。最后,超生對象被我感化得下跪。報道在文末還加了一句,這事,再次雄辯地證明,多子多福、頑固不化的農民終究是少數,多數農民是擁護國策的。

這時,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是我們一起從教師改行到黨政干部隊伍來的老鄔打來的。老鄔在電話上大聲武氣喊,小子,你娃紅了,我嫉妒啊!我被他咋呼暈了,問啥子紅了?你上報了啊!我故作謙虛地說,記者亂寫的,我沒那么勇敢。他繼續咋呼,還為我分析,說上了報,縣上的領導就會看到,我飛黃騰達的時間還會遠么?老鄔又說,聽說你們鄉的夾書記一人吃雙份,我看啊,他兼的那個鄉長,該卸下來交給你了。老鄔越說越大聲,我把話筒捂得緊緊的,生怕旁邊的人聽見。

老鄔這一咋呼,把埋在我心里的那顆野心給咋呼醒了。報道不準確又咋樣,誰會去核實?就是核實出了水分,又能咋樣?上級從大局出發,會允許任何與國家政策抵觸的言論出現嗎?我有點飄飄然了。但頭腦還沒大熱。我不能給人留下我沒上床就爭被子的印象。低調,低調,尾巴夾緊點。丟下話筒,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寬皮大臉還拿著報紙在看。我邊走邊裝作不高興的樣子,叫她快把報紙收起來。這不是表揚我,是在給我挖坑。她沒明白過來,追著我說,陳鄉長,喜事啊,我們鄉就需要你這樣的領導。

我瞪了她一眼。她噘起個大嘴,感到委屈。

晚上我值班。與幾個干部打撲克。誰輸了,往誰臉上貼紙。我手氣背,臉上的紙條貼得五官都沒了。我說沒勁。丟了撲克,上三岔口透氣。

政府大院外幾十米就是場鎮。兩條公路呈丁字形在這里交叉。這幾年提倡小場鎮建設,由政府協調規劃土地,鼓勵農民到場鎮上建房擺攤,搞活鄉村經濟。三岔口有家茶館,由文化站經營。此時,天已黑盡,茶館里沒啥人。我看見老鄉長在牌桌上坐著,拐杖放在旁邊,一邊喘氣一邊看著手上的長牌。坐他下手的是個中年漢子,嫌老鄉長出牌慢,嘴里罵罵咧咧。燈光不亮,老鄉長把牌湊到眼前看了看,打出三張長二。那漢子伸手刨了刨,說不對,雜的,夾了一張長三。其他人也伸長脖子看,是錯了,夾了一張長三。

老鄉長想把牌撿回去重打。坐下手那漢子不依,說要包牌,要老鄉長賠三方。老鄉長臉脹得通紅,申明自己不是故意的,上桌前也沒規定要包牌。其他兩人打圓場說算了,老鄉長年紀大眼睛花了,下不為例。可那漢子仍然不干。

我上前幫老鄉長解圍,勸漢子讓一讓。文化站長見是我,就說我是新來的陳鄉長。這一下,那漢子火了,騰地站起,扯開嗓子吼,咋的了,你們官官相護!不行,就是要賠!老鄉長氣得發抖,賭氣從身上摸出五元錢扔在桌上。然后拿起拐杖,偏偏倒倒地朝外走。

我怕老鄉長發生意外,送他回家。

老鄉長的家在農村,離場鎮大約一兩百米路程。老鄉長步子很慢,邊走邊咳嗽。老鄉長嘆道,剛才那家伙姓楊,五八年搞大躍進,我是鄉長。上級喊打老墻造土肥。我聽話,開完會就組織人把沿大路的房子推倒,把墻泥敲爛,堆在公路邊,等上級來驗收。這下麻煩了。推倒的房子就有楊家的。這個仇,楊家跟我結了幾十年。那個時候,上級有命令,你不執行就反你右傾。我心里不贊成打老墻,可是抵不住啊。

你慢點,這兒地上有個缺口。老鄉長用拐杖往黑乎乎的地面探了探。雖然沒有月光,但并不很黑。四周的景物依稀能辨。我們穿過一片竹林,路面變得坑洼不平。老鄉長停下說,你看這家人做得多絕情。原來這條路寬,架子車都能過。他們家修房,硬把這路削掉半邊。我曉得,他這是整我。

我問這家人是誰。老鄉長頓了頓說,高三寶,已經死了,現在是他兒子當家。

他們咋要這樣子做?老鄉長嘆了口氣。高三寶四清運動時是隊長,搞人人下樓,交代問題。他下不了樓,想不通,上吊了。他的后人就把這賬賴在我頭上,認為我是公社領導,是我把他家老子逼死的。天才曉得,我那時也在下樓,天天晚上挨批斗。他高三寶的死跟我半毛錢關系也沒有。但農民就這樣死心眼。他們認為你壞,輩輩代代都記著。

到了老鄉長家的院子外面,由于四周竹林稠密,又沒有燈光,顯得更黑。老鄉長說,我到家了,你請回吧,我摸慣了夜路,不會有事的。

看老鄉長進了院門,我才返回。

值班的干部都睡了。四周一片漆黑。要不是廁所外面那盞蒙了一層又一層蛛網的電燈,鬼火一樣亮著,真看不出這兒就是全鄉的最高權力中心呢。

我沒想到,去自己聯系的村,是以這樣一種方式開始的。來新泉鄉半個月了,還是第一次去。之前,幾次想下去,臨到出發,不是上頭有人要聽匯報,就是要到區到縣開會。會特別多,好像不開會,啥事也辦不成。國民黨的稅多,共產黨的會多。干部和社員經常拿這句話說笑打趣。

這天是周末,我本想早點回學校與家人團聚。誰知推著自行車剛出大門,小桑就急匆匆跑來,光著腳,臉通紅,頭發零亂。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好了……張民警……被圍在尖尖村了!

出了啥事?我問。

小桑仍然驚魂未定。尖尖村六社有個農民扯了隊長的油菜。我們去解決,沒想到那農民撿石頭砸我們。說著,小桑的眼淚就涌了出來。

小桑頓了一下,情緒稍稍穩定。說那人超生了二胎,村上找他交罰款。他懷疑是社長告了他。

又是因為計劃生育。

我立即回辦公室,用電話向區公所匯報。小桑要跟著我下去。我說,你一個女孩子不要去了。晚上值班就你一個人嗎?害怕的話,去找文化站長的他妹叫來陪你。小桑說王主任(寬皮大臉)晚一點要回來。她不害怕。

六社也叫尖尖社。此社有一座山,形狀奇特,左右隆起兩座土丘,似一對巨乳,遠近數里,清晰可見。尖尖社因此得名。解放前,這山叫奶子山。文化大革命破四舊,覺得這名字黃,改成了現在這個叫法。

六七里地很快就到了。

黑壓壓的人群堵在一片竹林前面。有拿扁擔的,有拿鋤頭的,還有端著火藥槍的,陣勢緊張而險惡。

在雙雙充滿敵意的目光注視下,我擠進了人群。幾步開外的地上,一個年輕人抱著頭蹲在地上,他的額上一片血污。

有人憤怒地問,你是哪來的?

我趕緊介紹,說我是剛調到新泉鄉的。村主任在場。他向他們介紹,說我是新調來的陳鄉長。圍觀的群眾一聽,更憤怒,咬牙切齒地揮拳振臂,對我怒目而視。其中一個六十多歲,頭上戴著頂藍色布帽的老頭跳過來,指著我罵,你們共產黨可以隨便打人嗎?

誰打誰了?我看著秦主任。

秦主任指著地上的年輕人說,他用石頭砸人,張民警看不過,要帶他到鄉上。他就咬張民警的手,張民警沒法,用手銬敲了他一下。

敲一下,就把人家腦殼敲破了?你們跟刮民黨有啥區別?那個戴藍色布帽的老頭又罵。

張民警是駐鄉民警,我擔心他的安全。秦主任把嘴附在我耳邊,說村干部把他藏到一戶農民的紅苕窯里了。

我不認識這些人,也沒有處理突發事件的經驗。我試圖穩定局面,上前扶那年輕人。幾個壯漢擋住我不讓扶。這時埡口上有人放槍,還伴隨著嘈雜的吶喊。人群似乎受了激勵,罵聲潮起。

鄉干部打人了!

不準他們走!

打死這些貪官!

天色已經暗下。看熱鬧的人越圍越多。有本村的,還有外村的。后來我才知道尖尖村是個邊界村,與對岸的磨房鄉一河之隔。這里民風慓悍,治安混亂。土地承包下戶以來的幾年時間里,因丁點大一些小事,多次斗毆,死傷多人。

在一片怒罵聲中,有人從背后踢我一腳。我險些撲倒。接著,一塊石頭砸來,沒擊中我卻擊中了秦主任的肩。秦主任剛要回頭,一根扁擔嗖的一聲劈過來。我下意識地躲開。就在形勢萬分危急時,忽聽有人喊,不準打人!陳鄉長才來我們鄉,不了解我們這里的情況,不能傷害他!

我驚魂未定。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站到了我面前。

李大爺,您不要護著這些王八蛋!

這個叫李大爺的瞪圓一雙老眼,對說話的人說,人家是下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跟我們打架的。這么鬧下去,能解決啥子問題!

李大爺一出面,失控的場面立馬和緩。我很感激。但在那種亂紛紛的狀況下,不知咋表達。李大爺悄聲對我說,陳鄉長,天黑下來更麻煩,你們得趕緊把受傷的人弄開。當事人一走,鬧事的人就找不到由頭了。

李大爺的建議提醒了我。我對蹲在地上的年輕人說,走吧,上醫院,醫藥費鄉政府出。那個戴藍色布帽的老頭又跳出來阻攔。李大爺瞪著他,老郝,受傷的要是你兒子你咋想?不及時醫治弄出破傷風來,哪個負責?

姓郝的老頭仍然不依不饒,堅持要鄉政府先給個說法。

李大爺火了,老郝,救人要緊,還是扯筋要緊?

李大爺抬頭向后望了望,招呼一對中年夫婦過來。李大爺對我說,這是小伙子的老漢兒和娘。隨即,李大爺轉身向那對夫婦說,遭了破傷風,十幾個小時就可以死人。兒是你們的,你們看著辦吧,是先弄去醫,還是讓老郝把他當人質扣在這里與鄉政府鬧?

那對夫婦急了,趕緊找來一根扁擔和一個籮篼。我說秦主任,委屈你一下,幫著把人抬出去吧。李大爺扯住我的胳膊說,陳鄉長,你是領導,你也要帶頭,跟秦主任一起抬小伙子去醫。

我抬?堂堂一個副鄉長,抬這個惹事的家伙?

李大爺朝我擠了擠眼。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極不情愿地與秦主任一起,抬著蜷在籮篼里的家伙離開了現場。

張區長已領著派出所的人在埡口上等了。我們把小伙子扶上偏三輪,由秦主任陪著去了區醫院。

這時,天已經斷黑。

尖尖村的事讓我很窩囊。我向老婆吐苦水。秀泉勒我一眼。不聽哇,放著書不好好教,偏要去當鄉干部。這下子曉得開水燙了哇。

當初你也支持我改行的,現在咋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

我們還沒有要孩子。秀泉正在洗衣服。她邊揉搓衣服邊頂撞我,你野心勃勃的想當官,我攔得住你嗎?

我承認,我是有點野心。我覺得教書太沉悶,整天教室、寢室兩點一線,把人箍得死死的,哪像當干部,天南地北,腿想往哪兒伸就往哪兒伸。還經常有肉吃有酒渴,不用自己掏錢。自從當了鄉干部,我的工資就沒咋動過。這點秀泉是曉得的。但不自由的就是沒啥節假日,不像教書。這個鄉干部,沒級沒別,事情卻不少。節假日或深更半夜,哪個村發生了事,一個信帶到鄉上,天落著刀子也要趕下去。就像那天我正準備回學校過周末,尖尖村有事了,我就得像一條狗跑去受氣。

正跟秀泉賭氣,夾書記的電話打到了我家的座機上。他要我立即趕回鄉上,說有急事研究。

我無奈地看了眼秀泉。

秀泉說,你走啊,你別回來了!說完就故意把衣服抖得撲撲響。

客車已經收班。鄉上沒有車,干部上班下村,都靠一輛自行車。我騎了半程,輪胎爆了。.前后無店,只得推著走到新泉鄉地界,找到黑挑溝村的村主任,借了他的自行車趕往鄉上。

天已黑斷,幾個值夜班的干部,正聚在秘書辦公室打撲克。

沒見著夾書記,我便站在他們旁邊看。

不一會兒,夾書記哈著酒氣來了。大家立即丟下牌。夾書記問,沒賭博吧?水利員笑著申明,陳鄉長作證,我們沒有賭,就貼紙條玩。

夾書記的辦公室在二樓南端。

所有辦公室門上都有一塊牌子,上寫部門或職務。唯獨夾書記的門上啥牌也沒有。據說這是夾書記的指示。他給各部門規定,上訪或來找他辦事的,不允許推到他這兒,更不允許說他的辦公室在哪兒。

夾書記打開門,扯亮電燈,掏包紅塔山扔在桌上。

其他領導還沒來?我問。

他們來做啥?夾書記把“他們”二字的語音拖得很長,帶著一種輕蔑。

我有點吃驚。如果是私事,用得著我火急火燎地趕來?

見我犯糊涂,夾書記說,這事辣手,其他領導那水平不行,拿不出主意,弄不好還會添亂子。

我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從桌上的煙盒里取了一支煙,點燃,抽上。

事情是這樣的,縣棉紡廠曉得修高速公路,我們有兩個村得了三百多萬的土地補償費。他們想借這筆錢。縣上的領導也同意。說我們如果不放心,可用農稅抵扣。我看這事玄乎,心頭不踏實。你文化高,立即起草個報告,我們明天跑趟財政局,一定要拿個東西在手上逮著。不然將來我們負不起這個責。

我說,做不通下面的工作咋辦,農民肯定想分錢。

夾書記挾著紙煙的指頭輕輕一彈,煙灰頭射向煙灰缸,一點也沒撒落。他看著我,嘴角隱隱一笑,似關懷,又似蔑視。

辦事情,你要農民想通了再做,兩百年也沒望。

第二天,我陪夾書記到財政局。我把新泉鄉為了完成縣里交辦的借款任務作了簡要陳述。然后提出如果將來棉紡廠還不起,我們將用農稅抵扣。報告中特別申明了,這是縣領導的意思。

財政局長是個胖子,年齡很模糊。他瞄了一眼報告,拉下臉訓斥我們,說國家早有明文規定,不許企業借用財政資產。你們就是亂球整!你新泉鄉敢抗繳農稅,我起訴你們!

我臉上火辣辣的,很尷尬。

夾書記捏著他的下巴沒有開腔。待局長氣出得差不多了,他站起來,把身子伏在局長的辦公桌上,謙卑地請求局長,能不能在我們的報告上簽個字?

簽字?簽啥子字?不行!任何人任何機關無權不上繳農稅!

夾書記依舊笑瞇瞇的。不是那個意思,就簽個不同意用農稅抵扣的字。

胖子局長愣了一下,拿起報告似乎要簽。但他立即嗅到紙頁上好像有股腐臭味,又把報告扔到桌上。沒得這個必要,法律有規定,照法律辦。

我很喪氣地跟著夾書記離開了財政局。

夾書記問,今天是幾號?

我說,九號。

好,你把今天我們跑財政局的事,尤其是局長的話記錄下來。

有啥用?

我們的帽子捏在上方手上。萬一任務沒完成,怪罪下來,我們才有說法。

真不愧在官場上混跡多年。我由衷地贊嘆。夾書記受了恭維,很開心。他說城里有家高檔洗腳房,技師是花高薪從揚州請來的。我們天天跑土坎田埂,腳上老繭多,最有資格享受修腳。然后吩咐我給企辦主任打電話,讓他火速趕往“足道”。

企辦主任來了。他與吧臺后邊站著的女人嘀咕幾句,就有一個穿旗袍的小姐,把我們領進一間豪華包間。不一會兒,進來三個素衣短裝的小姐,手上端著木盆,吩咐我們脫掉鞋襪,身子半躺,把腳伸進撒滿鮮花的水盆。

我納悶,不是修腳嗎?遲遲不脫鞋襪。

夾書記睡在床上,半瞇了眼,任由小姐為他搓腳,捏腳,很享受的樣子。企辦主任看出我是頭一回上這種地方,就說,陳鄉長,修腳在后頭,現在先洗腳先按摩,把身子弄舒服了,最后才修腳。

我躺在窄窄的可以升降的床上,竟然睡著了。

等我醒來。夾書記和企辦主任的床上空空的。也沒見著為我洗腳的小姐和修腳師傅。正要叫人,進來一個小伙子。他說,你的服務已經完成了。

完了?我咋一點不曉得。

小伙子笑笑說,你睡得好死哦,搖都搖不醒。

他們呢?我指了指兩邊的空床。小伙子說他不知道。然后端著空茶盤出去了。

我正要罵人,企辦主任跑了進來。

我說,你們不落教,咋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企辦主任忙賠笑臉,說他上樓安排中午的飯局去了。夾書記說這段時間累了,今天中午吃海鮮,補補。

我們吃了海鮮,又去歌城喊嗓子,還叫了三個小姐來陪。我雖然比夾書記年輕,還是教書匠出生,但唱歌水平遠不如他。夾書記能唱很多歌,歌單上有的他差不多都會唱。他的嗓音渾厚如水牛叫喚,雖不入耳,卻大體上沒跑調。更讓我驚奇的是,夾書記跳舞的水平也不差。他懷里那個小姐心不在焉,總把玉體往他身上靠。但夾書記始終規規矩矩,跳得有模有樣。夾書記平時嚴肅刻板,沒想到他還有另一面。這讓我感到驚訝,也讓我感到放松。

時近黃昏,客車已經收班。企辦主任不知去哪里弄了一輛吉普車來。

走進鄉政府的圍墻大門,夾書記說,機關人多嘴雜,無風起浪,有浪便成驚濤。我估計他是告誡我,不要對外說今天洗腳唱歌的事,便點頭附和。

小會議室坐滿了人。縣上的領導,棉紡廠的領導,高速公路占了地的村社領導,還有部分農民代表。坐不下,又加了幾根翻板椅。

會議由夾書記主持。先是一位副縣長講了縣的龍頭企業棉紡廠前景如何美好,借款條件如何優厚,等等。接著是棉紡廠領導介紹他們的管理如何先進,產品如何暢銷,等等。

有個農民代表問,你們說得你們的企業跟金山銀山一樣香,你們就饒了我們吧,不要打我們這幾個土巴錢的主意。我們還望著分了錢修房子娶婆娘呢。

下面笑起來。其他代表也亂嚷嚷。意思一個,不借。村社干部對借款一事也不積極,悶著頭不發一言。他們顧慮這錢萬一收不回,農民發氣的對象肯定是他們。

縣上的領導和棉紡廠的領導,顯然低估了農民的抵觸情緒。會場氣氛陷入尷尬。那位副縣長看著夾書記,希望他解圍。

夾書記咳嗽兩聲,提高嗓門說,這個問題的根子,在于如何解決雙方的信任問題。

上頭來的和下頭來的都贊同夾書記的話,會場安靜了許多。

夾書記接著又說,鄉上肯定支持借款。但做通下面的工作很重要。這樣吧,我提個建議,請司法局和公證處來給農民講一講。要是農民不放心,這借款合同可以公證。說完他轉頭看著那位副縣長。

副縣長想了想,當即下令,明天司法局、公證處的領導都來,你們從法律的角度給農民宣講宣講,讓農民放心。

下面又嚷。說公證管個屁用,就一張爛紙。這幾年政府到處借錢,現在還了哪個的錢?我們手上逮著的這劵那劵,找你們要,你們就推說是上屆政府弄的。

副縣長顯然生氣了,不再講話,黑著臉,起身就走。

第二天,會場搬到了李子溝的村委辦公室。

夾書記說他家里有私事,讓我代表鄉政府去。很多農民沒被邀請,也自發涌來,把村委辦公室堵得鳥都飛不進去。那位副縣長沒來,棉紡廠的人也沒來。司法局和公證處的頭來了。他們手持電喇叭,給農民宣講借錢的好處。秩序很亂。他們講他們的,農民說農民的。我覺得我們鄉的農民缺乏禮貌,就大聲喊,等縣上的領導講完了再發言。一個年齡跟我差不多的年輕農民瞪著我,你喊個球,你個外鄉人,滾!

司法局長氣得將電喇叭往地上一摔,拔腳就走。

借款的事看來是黃定了。我想起夾書記那句“我們的帽子捏在上方手上”的話,心頭一涼。上級會容忍一個基層政權這么無能嗎?

但我完全多慮了。

一周后,棉紡廠與兩個村達成了借款協議。我大感意外。這怎么可能呢?下面不是抵觸得那么厲害嗎?

當然,第二個問題就不存在了。上級不僅沒有批評新泉鄉,還表揚新泉鄉黨委政府打得硬仗。縣上的幾次經濟工作會議,夾書記都發了言,出盡風頭。真是不可思議。

我瞅機會問夾書記,他用啥子靈丹妙藥讓下面改變了主意。那天夾書記喝多了點,脖子通紅。他翻了翻白眼珠子說,啥事都得講個平衡。

我洗耳恭聽。可他又不說了,盯著我,用手捏下巴。

最終,夾書記沒有講他的平衡術。我也沒有追問。

很快,我就從李子溝了解到真實的情況。農民一心想的是分錢,夾書記同意拿一半分給農民。農民雖然不滿足,但鬧一陣總算見了效。縣上開始也不滿意。夾書記說,農民很現實,他們的利益一點不考慮,可能會一直鬧下去。就這樣,雙方各退一步,協議達成。

我佩服夾書記的高明,但心里也疙疙瘩瘩的。這事開始讓我介入,為何到了后期就把我撇開了?其它領導更不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不過大家習慣了,夾書記就這個作風。他愿意讓你知道,你就能知道。他不想讓你知道,你長百只耳朵也是擺設。

有天,我同寬皮大臉去尖尖村。我想見見李大爺,感謝他那晚幫我脫困,同時也了解一下村班子的情況。

寬皮大臉急走幾步跟上來,把嘴往我耳朵上湊。我說,注意點,人家看到了像啥。寬皮大臉笑了,換成小桑這樣子和你走路還像,和我這個丑婆娘在一起,沒人相信會有八卦。我退開一步,與她拉開距離。

你真的不曉得?夾書記的老三進棉紡廠了。寬皮大臉不死心,又靠上來。

這有啥,我說,夾書記子女多,他又幫棉紡廠做好了工作,進個人不算稀奇。

寬皮大臉盡量與我平行著走。她說,你不曉得,還有呢。

我站住,看著她。

她覺得我終于重視她了,看看周邊,確定沒人,才故作神秘地說,聽說棉紡廠給了夾書記這個。她用手指做了個點鈔票的動作。

我忽然對寬皮大臉惡心起來。她雖然透露了夾書記一些無法證實的秘聞。但機關里有這樣愛說是非的人,很麻煩。

李大爺家獨門獨戶,前后左右都有竹林。不走近很難看到房子。我現在知道李大爺的身份了。他一生都沒離開土地,為人正派,性格太硬。土改時他當社長,他認為不妥的事就跟上頭扛。上頭不喜歡他,從此不再讓他當干部了。

李大爺正在收割油菜。見我們來,他放下鐮刀,迎我們進院壩,又進屋端了兩根板凳出來。李大爺的房子是土墻瓦蓋,西端磨了兩間出來做豬圈。聽到有人說話,圈里的豬哼哼嘰嘰地叫。李大爺用木瓢從籮篼里撮一瓢飼料倒進石槽,豬們立即不叫了。

李大爺拍拍手說,鄉壩頭就這樣,農活多,擱下這樣有那樣,總也做不完。他把一只空背篼翻轉,自己坐在背篼上。

我再次感謝他那晚伸出援手,不然的話,我肯定不明不白地挨家伙。李大爺一邊裹葉子煙,一邊感嘆,現在農民怨氣重,給農民的少,拿農民的多。也不要全怪他們。他頓了頓又說,你們鄉干部也受夾磨。農民有氣朝哪個發?你們天天跟他們打交道,只有發到你們頭上啰。

遇到李大爺這樣通情達理的老人,我心里的委屈忍不住爆發。我說都喊農民負擔重,但哪一項負擔,不是由縣上的紅頭子文件規定的呢?不完成任務,上頭要怪罪,鄉干部耗子鉆風箱——兩頭受氣啊。

李大爺似乎不完全同意我的觀點。他問,你為啥子必須要完成上頭的任務?

我說,不完成行嗎?我們領了國家的俸祿啊。

李大爺沒有反駁我,他提起了老鄉長。你見過方鄉長吧?老方是根牛筋,上頭說一就不二。叫他打老墻,他就打老墻。叫他學大寨砍樹子造梯田,他就砍樹子造梯田,完全脫離農村實際,弄得家人怨,農民怨,他自己還苦惱得很喲。

那咋辦?我反問。

李大爺嘿嘿冷笑。不當干部就不活了?不當就是了嘛。我當年跟不上形勢,上面不喜歡我,不讓我當了,我就不當嘛。咋樣,現在方鄉長有吃的,我也沒有餓死,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

寬皮大臉一直沒說話。這時冒一句,李大爺是高人,世上少有。

我向李大爺了解村干部的情況,李大爺猶豫起來,不愿多說,只希望村干部吃喝要有節制,農民看不慣。

后來寬皮大臉告訴我,支部書記老張是他外侄,他不方便說。

李大爺堅持把我們送到房子外面的機耕道上。

陳鄉長,我想說句你不大喜歡聽的話。

李大爺請說,好話歹話我都聽。

你不該進入這個行道。

李大爺說得很隨意。我聽了卻發蒙。想進一步請教,可李大爺已轉身走了。

我問寬皮大臉,那晚鬧事,村上的張書記為何沒在現場?

寬皮大臉說,張書記見事情鬧大了,就跑了。他的人緣沒秦主任好,怕遭黑打。

聽說你也在現場,我來咋沒看見你?

寬皮大扭怩起來,我、我……那場面太嚇人,我趕緊離開。

你是離開的?我看了她一眼。小桑是個女娃子,你就不擔心她出事?

寬皮大臉干工作的本事一般。但遇到事,如何推卸責任卻有一套。她已從我的話里聽出別樣的音來,便裝出很委屈的樣子說,陳鄉長,你莫怪我嘛。那晚、那個場合……我真的蒙了……

唉,豈止寬皮大臉,其實我也怕啊。寬皮大臉見我沉默,就給自己找臺階下,說這個村的老百姓扯把子,二桿子多,經常鬧事,干部也是人,哪個不害怕嘛。

通過幾天的走訪,我大致弄清了尖尖村的情況。寬皮大臉說對了一半,這個村打架斗毆偷竊之風很盛,群眾沒有安全感。李大爺也說對了一半,干部一開會就吃,下社也吃。計劃生育、農稅上交本來就難,農民有氣在情理之中。班子基本算有戰斗力,多數工作沒拖全鄉后腿。但近兩年,上交任務完成得不好,掉到了全鄉最后一位。

難怪機關干部都不愿聯系尖尖村。任務完不成,年終要扣獎金。寬皮大臉就求我來年幫她說說話,只要不聯系尖尖村,聯系其它哪個村都行。

晚上,寬皮大臉拎了一包茶葉蛋來。叮囑我不要忘了她下午的請求哦。

我無可奈何地苦笑。

長牌是一種紙牌,為四川特產,傳說由諸葛亮發明。年輕人不愿學這個,覺得這種牌太復雜,看一眼紙牌上的花色就犯暈。有一天我到文化站。站長曉得我想學長牌,就拿一副牌攤在桌上教我。站長三十多歲,矮而黑瘦。但很活躍,能畫,能唱,能跳,別的文化站都經營不起走,他管的文化站卻有錢賺。

他說,這長牌看起來復雜,其實很簡單。說著,就將牌按不同花色分成三堆。一堆叫下爛,一堆叫中山,另一堆叫正門。站長說,每樣牌都是四張,正門吃中山,中山吃下爛。正門又分天地人和,可以單打,也可以與點子牌套起打。打出去的牌沒人吃,這幾張牌就歸你了,是你的碼子。碼子累夠十五張就可以割牌,割牌就是贏。這種牌打法很有趣。無論你抓的牌好壞,都有打頭。抓到好牌自然朝割牌方向努力,牌孬呢,就打平衡。哪一方的牌好,你要千方百計讓他損兵折將,讓整個局面大致平衡。這樣輸贏面就不大了。

文化站每天都有幾桌人。年輕人嫌長牌打法復雜,不玩。中老年人則嫌麻將變化少,節奏又快,更愿意玩這種不太費體力的長牌。打長牌大多有搭子,插不進陌生人。我新來,很多時候只能站旁邊觀戰。

有天,三個穿短袖藍色體恤、手臂上有刺青的人進來。他們見有空桌,就招呼站長拿長牌過去。這個時候天氣還涼。他們的裝束,特別是他們手臂上的刺青,引起了我的注意。這么年輕居然會玩長牌,也讓我驚奇。長牌一般四人玩,他們才三個。站長問我打不打。我猶豫一下說打。打牌多少要興一點,其它桌上擺放著玉米籽,每粒玉米籽代表約定的金額,打完了數玉米籽結算輸贏。三個體恤問我打多大,我朝旁邊的桌子努了努嘴,說跟他們一樣,也數玉米籽吧。

開頭幾圈都不說話,悶起頭摸牌,出牌。幾輪后,他們聽到文化站長稱我陳鄉長,立即不自然起來,顯得心不在焉。我雖然不知道這伙人是做啥的,但猜測到應不是啥子好鳥。跟他們打交道,一定不能怯場。這點經驗,我也是從生活中學來的。

有一年,我乘車去貓鼻梁。人多座位少。沒座位的只能抓著兩邊的桿子。這時上來一個小青年,頭頂兩邊剃光,只留中間部分,俗稱“一把刀”,據說這是某位足球明星的發型。他往車廂內掃一眼,指著靠窗坐著的漢子嚷,老子是七里鄉少管所出來的,你起來!坐著的漢子沒有絲毫猶豫,趕緊讓座。一把刀剛坐下,又上來一個光頭男。光頭男左看右看沒有座位,走到一把刀面前,悶聲悶氣說,起來!老子是苗溪山上下來的!一把刀同樣沒有任何猶豫,乖乖讓座。

滿車人都不敢出氣。對七里香出來的已經很害怕了,偏又跑出個苗溪山上下來的。七里鄉少管所與苗溪勞改農場,級別誰高誰低,人們不關心。但常識告訴老百姓,關在苗溪的是重罪,關在七里鄉的是輕罪。盡管他們通過改造出來了,與普通公民一樣了。但人們懼怕這種人的陰影,仍然揮之不去。至于這兩個人是否是從那兩個地方出來的,大家也搞不清楚,反正聽著就害怕。這些人炫耀在以前看來很不光彩的身份,不僅沒有恥辱感,反而覺得高人一等。世道變化,令人唏噓。

我想,面對這些身份存疑,又隱隱讓人畏懼的人來說,一定不能生怯,不能退讓。要牛皮哄哄,就像七里鄉和苗溪山上下來的人一樣。我一邊漫不經心地出牌,一邊主動說話,說我以前走過的路很復雜,當過農民,做過生意,跑過攤,還進過局子。

漸漸地大家熟起來。他們不再拘謹。一個藍體恤問我,為啥子事進了局子?

能為啥?為了財色義,打架砍人啊。

另外一個藍體恤興趣很濃,追問我是為財、為色還是為義。大有我不講他就不出牌的樣子。

三個字都有吧。我裝得無所謂的樣子。

他們干脆把牌放下,想聽我的故事。

我催他們把牌拿起來。說那段教訓很慘痛,不想再提。

最先發問的那個藍體恤很失望,要求我說說最后的結果。

結果?我甩出七和五,問他們吃得起不。有一個坐底,另外兩個看也不看,就說吃不起,急問我最后的結果如何。

看他們猴急,我說能有啥好結果。北方佬以為南方人個子小好欺負,結果他們抬了八個進醫院。我說得輕描淡寫,他們聽得眼睛放光。

這時,一個藍體恤看著手上的牌說,我吃得起鄉長的牌,我有七地八。說著就要收我的牌。我按住他的手,訓斥道,江湖有江湖規矩,牌桌也有牌桌規矩。我已經割牌,你反悔無效。而且按牌規,你吃得起不吃,你得賠償你的下家。

對,賠我。他的下家,另一個藍體恤附和我的意見。

散伙后,我問站長這幾個是干啥的。站長搖搖頭。不善啊,他們是尖尖村河那邊那個鄉的,經常在這三岔口堵車門當“鉗工”。

我吃了一驚,他們這么猖狂,公安不管?

全區才幾個公安?哪個來管?再說,有公安在,他們很老實,公安咋可能一天到黑都守在這兒呢。

隔幾天,我又在文化站碰到這三個家伙。

這回,他們主動邀我打牌。我琢磨咋個把他們攆走,至少把這撥禍水引開,不讓他們在這兒肇事。治安這塊本來是黨務副書記主管。但基層事怪,很多工作都搞雙重領導,同一件事,黨委有人管,政府有人管,結果好多時候掛空檔——誰也不管。

我答應玩。剛落座,三個家伙立馬起身,說他們要上廁所。站長悄悄告訴我,他們才不是上廁所呢。說著就指了指外面停著的客車。我跨到小賣部門口。見下車、上車的擠成一堆,誰也不讓。三個家伙一個擠了上去,另外兩個故意在門口堵著。乘客們拼命推擠,場面十分混亂。不一會,就有人喊,我的錢包呢!我的錢包呢!

我忍不住要沖過去,站長拽住我,說這伙人急了對公安也敢動刀子的。

我把三岔口的治安情況向夾書記匯報。

夾書記問我有啥法子。我說,按常規出牌,當然是向公安機關報告。但效果可能不佳。

夾書記捏著下巴,沉吟半晌。說不管白貓黑貓,逮著老鼠就是好貓。

我慢慢發現,夾書記是個適合作大領導的人。你可以說他對任何事情都舉重若輕,也可以說他是個大滑頭。很多在別人看來紛亂復雜的事,在他心里卻有著清晰的變化軌跡。就像打獵,一般的獵人總是拼命追趕獵物,老練的獵人卻漫不經心地選擇一個地方等著。最后,獵物沒有被那些辛苦奔忙的獵人捕獲,而是落在了那個沒費啥力氣的獵人手上。夾書記就是這樣一個老獵手。他沒問我具體做法。但他似乎曉得我會咋做。

我找到文化站長,請他幫我約那三個人,說我請他們吃飯。

站長睜大眼問,這樣行嗎?老百姓看著他們就恨,你不擔憂受連累?

我讓站長在下場口那家“喜來”飯店訂了個包間。

新泉鄉逢三六九趕場。今天恰好是場期。到了中午,好那一口的農民,盡管離家不遠,總要在飯館里切盤燒臘、打半斤燒酒,喝得二暈二暈的才搖晃著回家。鄉政府接待任務重,各部門幾乎每天都要訂席。但不在這里,在上場口那家“日日紅”飯店。喜來飯店老板是個女人,四十多歲,見我來了,喜鵲一樣叫喚,起仙風了,陳鄉長早!然后就樂得撿了金元寶似地開始張羅。各家飯店都在使心勁拉攏鄉上的領導,他們把鄉上的領導當成了金元寶。

我問文化站長訂的桌在哪兒。女老板笑瞇瞇地朝樓上指,說在三號包間。

文化站長和約請的人已經到了。三個人今天同樣穿著體恤衫。但顏色分成了紅藍黑三色,他們的頭發也特別打理過,用了不少摩絲,根根直立。我招呼站長給他們每人拿包煙來。聽說要發煙,三個體恤畢恭畢敬地起立。我說大家認識不是一天兩天了,不要這么講禮嘛。坐下,坐下。

對對對,大哥說得對!三人齊聲說。

大哥?我愣了。然后哈哈大笑。你們真的認我是大哥?我問。

當然,當然。紅藍黑同聲附和。

菜上來了,酒杯也斟滿了。我說,你們既然認我大哥,大哥今天就先敬你們一杯。紅藍黑同時站起,同時舉杯,同時仰脖朝天,一飲而盡。坐我旁邊的文化站長,則一副愁眉苦臉相。

我看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帶著幾分酒意說,弟兄們,大哥現在遇到麻煩了。

三人的酒意一下子跑掉大半,紛紛盯著我。

縣上不滿這兒的治安,認為我工作無方,近期可能要來調查,我可能會離開這里。站長似乎從我的話里猜到點啥,也跟著附和,陳鄉長是個講交情的人,誰對他好,他就掏心掏肝回報人家。陳鄉長這樣的人走不得啊。

三人齊皺眉頭,不發一言。

我突地站起,舉杯看著他們,你們若真當我是大哥,能否幫幫我,不在這三岔口上討生活?

氣氛瞬間變得詭異而又僵硬。我緊緊盯著他們。

紅藍黑互相看了一眼,也端起酒杯,集體起立。

紅體恤說,我們也是無奈,請大哥包涵。這事容我們想想。我們認您大哥是真心的。

老蔡!文化站長聽我叫他,忙問有何吩咐。我說,不管我在不在這個鄉,以后他們上茶館喝茶,茶錢都記在大哥名下,我結賬。

文化站長此刻已徹底明白我的心思了,便滿口應允。

可能多喝了兩杯酒。我有些神志恍惚。文化站長領著他們走了,我才歪歪倒倒地起身下樓。飯館里已沒有人。桌上未及收拾,杯盤狼藉,看著惡心。女老板不知從啥地方拱出來,往我腋下塞東西。我問是啥,女老板嘿嘿媚笑,陳鄉長難得來,就是兩條煙,你們工作太辛苦,解解乏。

推辭不掉,我要付錢。女老板語帶哭腔,小女子頭回給你敬禮,你老人家行行好,不要讓小女子下不了臺啊。

哈哈,四十多歲了,叫小女子?我才二十五歲,倒成了老人家?我知道這些話純粹是瞎扯是應酬。但不知為啥,聽了心里不僅不反感,反而爽啊。我早先不抽煙的,后來偶爾抽一支。現在煙來得太容易,一天要抽一包多。以前酒量不大,二兩就整到床上躺一天。現在半斤不說醉話,一斤不會躺著說話。還有,以前我不說土話粗話,現在也撿到很多新詞,啥子老子龜兒子雞巴卵子球,興頭上來,張口就出。以至我回到家里,來親戚朋友了,交談中也會跑出一些粗語惡詞。秀泉聽了,柳眉倒豎,問我當了鄉干部是長進了還是野蠻了?我說我也搞不清楚。特權會慢慢改變一個人。包括改變你的身體、你的觀念、你的語言、你的行為。老板娘送煙這事,又讓我長了見識。鄉村工作難搞,鄉干部難當。而想當鄉干部的卻排起長隊。怪,還是不怪?

唐主任退休了。機關為他舉行歡送宴會。平時不喝酒的他,今天破例喝了兩杯。他很少說話,包括座談會上夾書記要他講幾句,他真的就只講了幾句。大意是這么多年,新泉鄉計劃生育工作拖了后腿,責任在他。我曉得夾書記早想換掉他了。唐主任搞工作思前慮后,怕得罪人。夾書記想把任過民兵連長的小鄒提起來。但唐主任資格老,又沒犯大錯,便一直拖著,等他自然消亡。現在,他就自然消亡了。

唐主任喝下去的酒,很快沖垮了他內心那道拘謹的堤。他的淚水嘩一下流出。大多數人已經吃完離開。桌上還有我、寬皮大臉和小桑。我們有些措手不及。倒是平時反應很慢的寬皮大臉懂事,她扯了幾張紙巾遞給唐主任。

唐主任說他出洋相了,掃大家興了,站起來給我們躹躬。我說你喝醉了。他說沒醉。然后望著我,說下午他想到各村走走。說著,眼里又噙滿淚水。我分管計生辦,我說我也想下去轉轉。你不介意,我們一起。他聽了很高興。

新泉鄉是四川典型的淺丘地區之一。六個村,五十八個社。半天轉完不可能。我們合計一下,走機耕道抄近路,大致可把每個村顧及到。

話一向不多的唐主任,在去李子溝的路上,話特別多。他講了很多我沒有聽說過的他的經歷。他說在這個村,他被超生對象推下過沼氣池,被老百姓堵在村委辦公室兩天兩夜沒吃飯,最后還是公安才把他解救出來。他說他的老家在黑桃溝,他家的瓦房下雨就漏,原因是總有人深更半夜甩石頭砸瓦。有一次在外鄉逮著三個躲藏的非法懷孕對象,剛帶到磨房塆,就被十幾個男人圍住。其中一個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勒令他放人。說著,他就解開鈕扣,把衣服往外一扯,露出一道疤痕。他說,那個男人被判了兩年。之后,他再也沒走過磨房塆。他的兒子不敢在本鄉上學,多次在路上被人黑打……

唐主任講這些過往經歷的時候,臉上顯得平靜,看不出有啥委屈感。與他接觸的兩個多月時間里,我一直以為他是個不負責任,見矛盾就躲的老好人,卻沒想到他以前有這么多坎坷的經歷。聯想到老鄉長的經歷,我心里忽然有種凄涼感。鄉干部在老百姓眼里,不是貪腐,就是萬惡。誰知他們也憋著很多無奈與痛苦。我在紅旗當秘書時,與幾個在不同部門工作的同學喝茶。他們說當醫生當老師好。醫生老師越老越吃香,受人敬重。當公務員當領導,是越老私心越重,讓人厭惡。幾個昔日的同學,沒有一個當醫生的,也沒有一個再當老師的,都改行到了行政。大家都很年輕。他們把這些從別人嘴里聽來的話當茶水喝,當笑料談,表情十分輕松。好像這個宿命與自己無關。

昨晚下了一點雨,機耕道有些泥濘。我們的皮鞋不久就變成了泥巴鞋。在一塊棉花地邊,有人喊唐主任。我扭頭一望,是個婦女,她身邊跟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

唐主任說,你們薅草啊,你兒子不上學?

婦女放下鋤頭,向我們走來。她說今天是星期,娃兒他老漢兒出去打工,家里勞力不夠,就逮娃兒來枷起幫忙。然后她請我們上她家坐坐。并指了指不遠的一片竹林,說她的房子就在那兒。

我們婉言謝絕。婦女見我們態度堅決,跑回地里向男孩說了幾句啥。男孩放下鋤頭,跑回家去了。

婦女扛著鋤頭回到地邊,將鋤把往路邊一橫,請我們坐。我看唐主任有些興奮,似乎不想走,就勢坐在鋤把上,把腿伸到溝中。

那婦女看看我,又看看唐主任,說那年要不是唐主任開恩,她今天有沒有這個兒子還不曉得呢。她說話慢,很細聲,有點像唱歌。

唐主任剛要客氣,那婦女看著我說,你姓啥來?哦,陳鄉長。那年子,我跟男人沒扯結婚證就懷上了。按政策我們不能生。弄我去引產,查出我患有低血壓等多種疾病。唐主任把我作為特殊情況,不僅沒罰我們未婚先育的款,還幫我申請到一筆困難補助,才使孩子順利出生,我的病也得到了醫治。

婦女越說越激動。唐主任笑著回應,應該的,應該的,計劃生育不光控制超生,有困難的也要盡量幫助。

正說著,那男孩扛著一只小口袋跑來了。

這是我家收的干花生,你們莫嫌氣。婦女解開袋口,捧了兩捧放在泥地上。

我們應酬似地剝了幾顆,便起身告辭。

婦女堅持要我們帶走花生。唐主任不同意。我看對方態度誠懇而著急,就悄悄塞了二十元錢在男孩的衣兜里,笑著對唐主任說,這個不算受賄。

唐主任還要推辭。我替他做主收下了。

接下來的路上,唐主任挎著口袋,不講話了,悶著。我安慰他,你今天應該高興。老百姓很樸實,你對他們好,他們一輩子都記得。

反正收人家東西不好。一直悶著的唐主任說。

我突然問,這是哪兒?這地方咋有點眼熟?

唐主任把腦袋左右轉了幾圈。哦,我們咋走到這兒來了。

這是哪兒?

他指了指不遠處一片竹林,伍石匠家。

四川有句俚語,叫“說不得”,意思是提起某人或某事,即有可能應驗。唐主任剛說出“伍石匠”三個字,一個男人就從棉花地里躥了出來。

我一驚,這不是伍石匠嗎?這家伙要尋仇?

伍石匠正給棉花苗上水肥。看見我們,他拿了扁擔就沖過來。我心里發怵,不知如何應對。

鐵疙瘩一般的伍石匠從土溝那邊一躍上路,但他的扁擔沒有朝我落下,眼睛反而笑成了豌豆角。

唐主任很淡定。笑問,你沒出去打工?

伍石匠將扁擔往路邊一插,朝我雙手作揖,感謝陳鄉長!

你感謝我?這家伙啥時候變得純善了,完全不像那個握著鍘刀要跟我拼命的人。

伍石匠在他褲子的后兜里反復摸索,摸出一包揉得皺皺的煙,抽出一支,用手捋直,遞給我。煙上帶著一股糞水味。

唐主任見他的煙那個樣子,說陳鄉長不抽煙。

伍石匠也不尷尬,收回去又捋了捋,掏出打火機,給自己點燃。

陳鄉長,上我家吃晚飯,我殺雞招待你們。

我納悶。這家伙的腦殼究竟出了啥問題?他老婆遭弄去引了產,他竟然不記仇?

唐主任催促我說,天快黑了,我們走吧。然后,唐主任把他肩上挎著的小口袋取下,遞給伍石匠。說,你家孩子多,送給他們吃吧。

路上,我問唐主任,伍石匠今天咋是這樣?

唐主任沒有回答我,低著頭往前走。

上了埡口,看見鄉政府機關后頭的桅桿山了。

這是我工作以來犯的最嚴重錯誤之一。唐主任不走了。

我很吃驚,瞪著他。難道你搞了啥子鬼?

是。唐主任沒有辯解。把他老婆弄到醫院檢查,醫生說,快臨盆了,恐怕一針引產針打不下來,要多打一支。這樣,孕婦的生命風險也隨之增加。我正猶豫,又聽有護士小聲說,可惜了,是個男孩。當時,我的心緊了。伍石匠拼了命想的就是個男孩。如果打下來,他會咋樣?我不敢往下想。當醫生過來問,是不是決定了拿下來。我猶豫了,遲遲疑疑說,我們管計生工作的陳鄉長說了,從實際情況出發吧。結果醫生沒有打引產針,打的是葡萄糖針。我冒你的名做了這樣的決定。要處理我的話,我接受。

我惱怒地問,這事別人曉得不?

唐主任依舊低著頭。我封了口的,其他人只曉得打了引產針,打下來是活的,作了罰款處理。

我嘆了口氣。夾書記曉得不?

唐主任搖頭。他不曉得。這種事以前也遇到過,確實打了引產針,打下來還是活的。處分我吧,我已經辦了退休手續,沒得顧忌了。

我惱怒地把手一甩。算了吧。此事就此結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唐主任的心快活起來,步子也輕快多了。到了三岔口,天黑了。幾盞路燈似亮非亮。蛾子特別多,撲得那些燈像穿了厚厚一層紗衣。我說今晚我請你喝兩杯,我私人請。唐主任沒有推辭。我們走到喜多飯店門口。老板娘正沒精打采地坐著養神。

我們上了二樓包間,隨便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本地酒廠產的白酒。

這晚,我們無話不談。唐主任動情地說,在崗時怨氣很重,真的退了,又依依不舍。我點頭同意。說我有個當兵的朋友,當兵時天天罵兵不是人當的。可到了退伍那天晚上,卻一個人蒙在被子里哭了半宿。

最后,我們都喝醉了。下樓時我倆勾肩搭背,像對戀人。唐主任細聲說,你要提防著夾書記。這人太自以為是。你對他有用就用你,對他沒用就踢你。不君子,不君子啊……唐主任一腳踩虛,險些跌倒。我也差點跟著他摔倒。

分手時,他又抓住我的手問,我剛才說的話你記住沒得?

我說記住了。

第二天清晨。炊事員老萬站在院子里喊,要收家伙羅,沒吃早飯的快點哦。我死勁睜開眼,努力回想昨晚的事,卻是一片混沌,啥也想不起。

這時有人敲門。陳鄉長,有事研究。

是夾書記的聲音。

夾書記的茶杯很少泡茶,泡的是些奇奇怪怪的草。夾書記信民間單方。春天泡啥,秋天泡啥,肚子不舒服泡啥,酒喝多了又泡啥,極有講究。他抽煙也很厲害,一支接一支,辦公室抽,會場上抽,路上走著也抽。他的兩顆門牙被煙熏得黝黑發亮,一張口,就像兩個威風凜凜的縮小版的非洲衛兵。他手里捏著茶杯,嘴上叼著煙,走進我的辦公室。

他順勢坐在靠門口的藤椅上,密抽幾口,扔掉煙蒂,又續上一支。他邊抽邊說,我昨天在縣上開會。散會后民政局長找我,說要在我們鄉搞殯葬改革試點。今年死的要火化,埋了的要摳起來,不火化的強行火化。還要清理前三年死的,要收取墓穴費。

我問,這個試點不能推脫嗎?

夾書記說推不脫了,縣長已拍了板。理由是我們這兒離城近,老百姓的舊觀念沒有偏遠地區重。

我馬上警覺起來。我不分管民政,賴鄉長的黨校培訓也結束了。夾書記咋個上門跟我說這事呢?

夾書記捏著自己的兩腮,手指緩緩滑向下巴。他反反復復地捏,反反復復地滑動。不明底細的人以為他下巴不舒服,在自我按摩呢。但機關的人明白,夾書記在掂量某件事的時候,內心猶豫就會捏住下巴上下滑動。他不捏了,不滑動了,意味著他有了決定。

果然,他的手指不滑動了。他說,鄉上要成立領導小組。他打算讓我當組長,讓賴鄉長當副組長。我說不妥吧。賴鄉長分管民政,組長應該他當。其實,鄉上所有的試點,書記或鄉長都要當組長的,至少要掛名。夾書記是個老江湖。他早就掂量出這個試點是個硬骨頭,毫無油水可撈,否則,他才不會讓別人掛名組長呢。

夾書記說,他主要考慮年底召開鄉人代會的事。他想讓我多露露面,這樣對我的選舉有利。

這話猶如一根棒子敲在我頭上,我蒙得不知再說啥。夾書記似乎意識到他的話有要挾之意,又補充說,賴鄉長猛勁有余,謀略不足。要應付好這次試點,沒得我這樣有頭腦筆桿子又好使的人壓陣,弄不好。

說完,他就起身離開。

等夾書記走了,我啪一聲將煙缸摔到地上。沒想到這煙缸經摔,竟然完好無損地蹦到墻上,又彈向我的小腿。小腿頓時就鼓起一個青疙瘩,痛得我咝咝直叫。

事后我聽機關有人私下議論,試點的消息賴鄉長早就曉得。他哭喪著臉找夾書記訴苦,說他是本鄉人,這挖人祖墳的事他不干。還有人說,看到賴鄉長有天很晚上背個扁背篼,朝夾書記的老家——葡萄村去。

這些傳言是真是假,無從證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夾書記這樣安排,確實有違組織原則。在機關里,大家似乎習慣了他這種霸道作風。我心里窩著火,但我是副職,而且沒轉正,只能吞下這口怨氣。

殯葬改革試點的現場動員會,在李子溝村委辦公室舉行。

各村的支部書記和村主任參加,李子溝村各社的社長也參加。縣工作組的意見是,他們重點選擇李子溝村試點,其它村的試點由鄉上負責。

村辦公室很簡陋。除了縣上來的,其他人只有在地上墊張報紙安頓屁股。縣上來的工作組長,由民政局一位姓旦的副局長擔任,協同單位有公安、工會、婦聯、共青團等部門,共計來了十來個人吧。旦組長的動員講話還沒完,下面就炸開鍋了。紛紛表示,這挖祖墳的試點沒法搞。

旦組長看著我,說請陳鄉長具體安排。我知道下面對立情緒重,但還是硬著頭皮表示響應上級號召,講了一大堆殯葬改革的好處,以及勢在必行的理由。有個女記者放了個小盒子在我面前。中午安排了伙食,但吃飯的村社干部寥寥無幾。我說,旦組長,你看到了的,不是我們鄉不支持,是這項工作實在不好搞啊。

旦組長搖了搖頭,沒說話。

第二天,工作組的人少了一半。旦組長有些惱火,在辦公室不停地打電話催。接下來,我們開始清理各村近三年死亡的沒有火化而土葬了的人頭。好多村報上來的表是空白。我和旦組長當然不會相信。

我和旦組長在李子溝住下來,一個社一個社地走。社長們迫于壓力,盡量少報多瞞,但總算撈上來些數字。然后,我們又到各社逐一核實。老百姓聽說我們是來掘墳燒死人的,客氣點的關了門不見。不客氣的就堵在門口大罵,說我們連刮民黨都不如,刮民黨從來沒干過強迫燒死人的事。

這種事沒辦法跟老百姓講道理。旦組長連連嘆氣。

縣上的工作組幾乎垮了。半個月后,除了旦組長本局的三個,其它部門的人以各種理由不來了。旦組長也不再打電話催。我看出來,旦組長比我更急著想早點結束試點。

好不容易挨到月末,該寫總結了。旦組長提出要新泉鄉先交出總結報告。我向夾書記匯報。夾書記不陰不陽地說,他們來搞試點,這報告該他們寫。

旦組長找到我,說他晚上不回去了。他要在鄉上住一晚。

你喜歡上了我們這地方?我開玩笑說。這一個月,縣工作組的人天天來天天回,從來不在鄉上留宿,盡管我們幫他們在信用社招待所安排了房間。

晚上,旦組長提出他請客,問我哪家館子的菜好一點。我說到喜多飯店吧,那兒比較安靜。

老板娘正跟服務員一起玩抓雞的游戲。看見我們來了,她丟下撲克牌,快步走向旦組長,夸張地伸開雙臂似要擁抱。旦組長嚇了一跳,忙往后退。

老板娘,你要干啥?我說。

我不干啥,我坐久了,伸個懶腰嘛。

旦組長忍不住笑了,你們鄉下人真是幽默。

然后,我們上了二樓。

菜由我點,一盤油炸花生,一個苦瓜炒蛋,還有一個糖醋魚。旦組長酒量大,跟夾書記有一拼。我忽然說,把夾書記請來如何?

旦組長想了想說,今晚算了,隔兩天,工作組請你們領導班子。

我們很快喝光了一瓶五糧液。旦組長說,老弟,你一定要幫我個忙。

我愣了。旦組長近五十的人,稱我老弟。我既不習慣,又感到親切。人在醉酒狀態下,有可能表現出本真一面,可以稱兄道弟,沒有距離感。

啥忙?我問。

你一定要幫我寫好這個總結報告,當然先以你們黨委和政府的名義。

我開心地看著旦組長。你的意思是要我跟你聯合起來作假?

旦組長笑了。老弟別把話說得那么直白嘛。

我說我寫不好。試點確實搞了,成績沒得,問題一堆。

旦組長朝門外喊,再拿瓶五糧液來。

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李子溝。村主任見著我就埋怨,你們搞啥子試點不行,非得要搞這個缺德的試點。

我立即糾正他的說法。你我是下級,是執行者。上頭的事,我們管不到。

我問村主任,你們村今年真的沒有死過人?真的沒有一個火化的?

村主任摳著頭皮說,有兩個,春節后死的,火化了。但那兩個人有單位,戶口不是我們村的。他們在山里退了休,回來跟兒女住。聽說不火化,他們就拿不到啥子國家補助。

我一拍大腿,讓他把那兩人的姓名,住哪個社,及火化時間搞清楚。

村主任讓我等一下,他去問。不一會兒村主任回來了,把那兩人的詳細情況向我作了匯報。

我把寫好的總結交給夾書記審查。夾書記邊看邊笑,夸我不愧是當老師出身的。他提了一點修改意見,說黨委、政府加強領導的筆墨淡了,要下重筆。

然后,我把修改后的報告交給了旦組長。旦組長看完,也笑了。他沒對報告作直接評價,只說他們局里缺我這樣的人才。

我擇要點說說這個報告的核心吧。

在試點期間,恰逢李子溝村去世了兩位老人,哪個社的,多大歲數。要求他們火化,家屬不通,在黨委、政府及工作組再三勸說下,他們終于明白了火化的重要意義。然后是具體的火化時間。全鄉清理出來的近三年土葬的七十八人(名單分村羅列)。通過艱苦細致的思想工作,全部按每人九百元收取了墓穴費,并上繳到了相關部門(附錄上繳費收據)。其中特別介紹了黨委書記夾春明、工作組旦組長,如何迎高溫、戰酷暑,克服重重阻力,深入農家動員,嘴皮磨起血泡,也沒有離開崗位。老百姓最終認識到了殯葬改革的重要意義,紛紛表示,以后有人死了,堅決響應政府號召,不占土地,不要棺材,不留墳頭,等等。

坦白說,報告里面沒有一句是我的真心話。我自己也感到臉紅。但不這樣寫,夾書記那里過不了,旦組長也無法回去交差。至于旦組長如何將這個總結變成了試點工作組的總結,我就不得而知了。總之幾天后,縣上的廣播和報紙出消息了。當然是大大贊美了一番此次試點的成績及意義。其中提到新泉鄉黨委政府重視此項工作的舉措之一,是領導小組組長變成了夾春明,而不是陳鄉長。

夾書記拿著報紙對我說,這次試點你立了功。但你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我原以為夾書記會對組長的掛名問題作解釋。

我還有任務?

夾書記又要捏他的下巴。但手拿上去又放下。是啊,每個墓穴九百元,鄉上留三百,上交民政局六百。我們鄉墊了幾大萬喲。不管他們用啥子辦法彌補我們。你要負責到底,把墊出去的錢要回來。

夾春明啊,夾春明。你吃干飯我喝湯,你吃肉我啃骨頭。書記要是這么當,茄子掐兩個眼睛都可以當!我第一次在心里對夾書記表達了嚴重不滿。

伙食團不備碗筷,須機關干部自帶,吃完自己洗,然后拿回各自的辦公室。我剛把碗筷放進文件柜,老鄉長就杵著拐杖來了。他的臉上掛著怒容。我以為他在茶館里又受了社會上的氣,便請他進辦公室坐。

老鄉長不進,站在門外。

小陳啊,我來是給你提意見的。

啊?提意見進來提嘛。我不想讓機關干部看我的笑話。

你先表態你接不接受?

我當然接受。年后的座談會上,我就表過態,我做錯了事,請老領導們幫助。

好!他進屋坐到靠墻的條凳上。我請他坐藤椅,他不肯。

老鄉長今天的氣色,比上回看到的好。他進來到現在都沒有咳過,盡管說話還是有些氣緊。但順暢。

老鄉長說,我是看你年輕有前途。換成你們鄉上有些老油條,我才不來呢。

我謙卑地連連點頭。那是,那是。

小陳啊,當干部要有一股正氣,任何時候邪氣都壓不倒正氣,對不?

那是,那是。我給你倒杯水。

不用了。老鄉長抬起拐杖揚了揚,差點杵到我的腿。

他表情嚴肅,說話老兜圈子,進不了正題。

老領導,我沒做對的地方,你老直接批評吧。

老鄉長終于從他的圈子中繞出來。哦,對了。我今天來是向你提個意見。經常在文化站喝茶的那幾個青年不是好人。你作為副鄉長,不應該跟這些人在一起。

老鄉長原來為這事而來。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哦,我,我很少跟他們在一起。

少!老鄉長生氣了。一次也算多。你不止一次吧。

是不止一次。我承認。

聽說你還請他們吃飯,這就更不對了。你是國家干部,影響多不好。我是看你年輕有為才來找你的。換成有些老油條,我才懶得費這個神呢。

謝謝,謝謝老鄉長。

聽說這些年除了召開老干部座談會,老鄉長已很少到機關走動。據說他經常發脾氣。坐在牌桌上,打著打著牌就罵,罵現在人心不古、道德淪喪,罵現在的干部不論大小都貪。然后就扔了牌,站起來杵著拐杖走了。

我本來想說,三岔口的治安現在好多了,那幾個家伙再也不在那里堵車門摸包包了,群眾的怨氣也少了。但我最終沒有說。老鄉長在氣頭上,會誤以為我不服氣,在為自己的錯誤辯解。

老鄉長站起身,說我在上班,他就不打擾了。

他剛出門,又折回來。哦,還有一件事,聽說你經常到喜多飯店吃飯,這也不對。現在干部吃喝成了習慣,老百姓意見大啊。再說那個女老板不正經,跟哪個男人都摸摸擦擦的,到這種地方多了,你洗不干凈自己。

老鄉長走后,我把自己關在辦公室悶了好久。悶得頭痛。

老鄉長的批評不能說不對,但我沒法完全接受。就說這吃喝。新泉鄉好歹還保留著伙食團,機關干部只要沒有接待,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在伙食團吃,鄉上也沒跟大家搞啥補貼。其他鄉的伙食團早就散了,炊事員也改行了。這幾年上面來人特別多。來了就得接待。不否認有隨意提高接待標準,隨意擴大陪餐人員的現象。但何止新泉鄉這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哪個不是。誰控制得了?

話又說回來,老鄉長也無惡意。怨他老人家也沒道理。這么一想,頭就不那么痛了。我打開門,準備下村。

我去“干部工作去向”留言板上留言。秘書說,夾書記通知下午兩點半開黨委會,之后開機關干部會。我算了算路程,估計返不回來,便改變計劃,找人通知農機站和那家加工房的負責人來我辦公室,再次幫他們協調一下用電的矛盾。

農機站是鄉上的企業。旁邊有一家加工房,原是村上的,后來賣給了私人。兩家共用一臺變壓器。由于電力緊張,經常拉閘限電。電來了,你想用,我也想用,互不相讓。電力部門建議鄉上更換變壓器,增加容量。但兩家商量不好,加工房不愿出錢。農機站也無力獨自架線單設變壓器。

農機站長先來。加工房的老板沒來,他的老婆來了。這女人才不像她男人。她男人只一味叫苦,說加工房虧本,出不起錢。而他的女人來了就吵,說鄉干部屁股歪起坐,吃了農機站的紅喜,專整小老百姓。

我盡量忍住。給她講道理。可那女人半句也聽不進。

我火了,往桌上一拍,請她說清楚,我屁股咋歪起坐的?我吃了誰的紅喜?我沒有經驗,以為道理在我,發火可以鎮住對方,卻沒料到對方是個老潑皮。她突然跳起,沖到我桌邊,摔了我的茶杯,又將桌上的筆盒、文件和材料扔得滿地都是。

這還不算,還滿口野話,指著我鼻子大罵,你啥子雞巴公事人啊!你耍流氓,你說我賣屁股!老娘就是要賣,今天就在你辦公室賣,你不買,我不走!說完,就脫褲子。

農機站長上來拖,哪里拖得住她。

女人又哭又跳,高喊公事人侮辱了她。

我駭住了,徹底亂了方寸,腦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賴鄉長跑了過來。我平時最看不起這個五短身材的同事,覺得他話都說不清楚,要能力沒能力,要水平沒水平。我甚至懷疑他是咋個混上副鄉長這個位置的。

見有女人在我辦公室耍潑,賴鄉長上前抓住對方膀子一推。女人猝不及防,差點跌倒。她轉過身,將撒潑的目標對準了賴鄉長。

賴鄉長一臉無賴相。問那女人,你真的要賣屁股?我買!

女人的褲子掉了一塊,露出一角紅布。

開個價啊。我褲襠頭那家伙好久沒開葷了。說著,賴鄉長也脫自己的褲子。

我驚駭不已。我從來沒碰到過這樣不要臉的女人,也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鄉干部。我腦子里亂成糊,不曉得下場會鬧成啥樣。

這時,那女人突然提上褲子,雙手蒙了臉,嚎著跑走了。

我像死了一回似的。之后,頭腦逐漸清醒。清醒之后即是恐懼。萬一那女人糾集人來鬧鄉政府咋辦?賴鄉長反而沒事一樣,系好褲帶,咧嘴大笑。

你啊,書呆子!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她騎你腦殼上,還嫌你腦殼不平,磕她屁股呢。對付這種人,就要以惡制惡。賴鄉長說得輕飄飄的,就像剛才啥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擔心的事,最終沒有發生。但心情糟糕透了。

中午吃飯。我破天荒地打了飯與賴鄉長坐一桌。

夾書記經常不在伙食團吃。聽說今天又有人請他喝酒。我剛來新泉鄉就聽到一個段子。說夾書記喝了酒喜歡開廣播會,一講就是幾個小時。農民戲言,從喇叭的聲音里都能聞到夾書記身上的酒氣。這話當然夸張了。但夾書記確實愛酒,而且酒量很大,經常把上面來檢查工作的人,灌得趴到桌子底下求饒。

我再次感激賴鄉長上午幫忙解圍的事。

賴鄉長又咧開大嘴笑。他接下來的一席話,讓我如聞圣言。他先吃完,純粹是坐著陪我聊天。他說,這鄉干部啊……他用筷子頭杵著空空的碗底。我覺得你陳鄉長斯文得有點像女人。當然啰上午那種女人除外。在基層這個泥氹氹中滾,太斯文了容易吃虧。這鄉干部啊,有時候呢,心腸好得像個菩薩,有時候呢,腸腸肚肚爛得像個惡人;有時候呢,低聲下氣裝孫子,有時候呢,又趾高氣揚當老爺……哈哈,我墨水喝得少,話整不伸抖,胡說,胡說。陳鄉長莫見笑。

我耳朵聽得都豎起了。我今天被那女人羞辱成那樣,若不是大智大勇的賴鄉長相助,我還不曉得咋個下臺呢。

賴鄉長又咧嘴大笑。我粗人一個,求陳鄉長別再洗我腦殼了。

下午兩點,黨委成員陸續朝小會議室走。其他干部則候在自己的辦公室,等黨委會結束接著參加機關干部會。

兩點半到了。七個黨委成員來了六個。夾書記沒到。

吳秘書說,夾書記在睡午覺。

三點了,夾書記還沒來。大家猜測,夾書記是不是中午喝醉了?

又等了半小時,夾書記辦公室的門還是關著。賴鄉長吩咐吳秘書去喊。吳秘書面露為難狀。后來我才曉得,夾書記睡覺誰也不能敲門。誰敲,誰遭罵。有時上頭來了人,秘書不敢叫醒他,只好幫他圓謊,說他正在趕來的路上。

可是今天不一樣啊。開黨委會是夾書記定的,然后還要開機關干部大會。幾十號人等著呢。我硬著頭皮去喊。

我一邊敲門,一邊說,夾書記,三點半了,大家等你哦。

改期!

我以為我聽錯了,又敲門。

你耳朵聾了咋的!我說了改期!夾書記發火了,把一個啥東西摔到了地上。

老子今天真的霉起冬瓜灰了。下樓時,我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秘書跑上來問,夾書記睡醒沒有,他來不來?

來個球!他喊改期!

大家面面相覷。機關干部聽說會議改期了,轟地一聲喊,放假放假,早點回家摟婆娘哦。然后就嬉笑著騎上自行車,散了。

我和賴鄉長最后離開小會議室。我問,今天的夾書記像啥?

賴鄉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悶起頭不開腔。我們走到水池那兒,他忽然哈哈大笑,當然像老爺啰。

我無可奈何地苦笑。這鄉干部真球不是人當的。頭回聽老鄉長說這話,我還不是那么理解,今天算有體會了。

十一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陪秀泉逛街了。

秀泉教的音樂課,是所謂豆芽科,不受重視。她反而落得沒有壓力。我因為近期接連碰到倒霉事,待在家里的時間多了些。中心鎮有兩條街,一條是老街,全是舊房子。見得人的是橋頭那座電影院,比新泉鄉的禮堂洋氣,內部設施也好了很多。另一條街則是沿公路而建的新街。房子是水泥樓房,大多在四五層左右。最高的是區供銷社那幢樓,有七層,算中心鎮的地標建筑了。區委區公所所在地的場鎮也有場期,逢一四七。近年隨著商品經濟日漸活躍,成了天天場。公路地基低于街面,下雨,水淌在路中央,泥濘不堪。但這絲毫不減人們趕場的熱情。小攤小販,把整個街面擠逼得窄窄的。往來車輛不停地摁響喇叭,慢得像蝸牛爬行。

我的心突然有所觸動。我覺得那買與賣的嘈雜聲中,似乎應該有我的聲音。秀泉見我走神,有些不高興,問我被哪個美女勾住了。我說是遭勾住了,但不是美女。

晚上,我說這段時間煩,這行政活不是人干的。光著身子的秀泉突然坐起。她捧起我的頭,吃驚地望著我,你腦殼長包了?好多人擠都擠不進去,你咋有這種奇怪的想法?

我說就是心煩。秀泉追問為啥。

我說不知道,反正是煩。

秀泉生氣了,把我的頭扔皮球一樣丟上枕頭。

輪到我奇怪了。你不是一直埋怨我不該改行的嗎?

此一時,彼一時,秀泉說。再有個把月就是中秋節,你們該分魚了吧?秀泉回憶當老師這幾年,說春節、端午、中秋、國慶,啥時候分過魚?當官就是好,有節日要分東西,沒節日也分東西。現在家里根本不用買油買米了。

秀泉說的是事實。新泉鄉有三座小型水庫,承包出去,鄉上每年收承包費。承包人經常打魚,也經常給鄉政府送魚。當然不是白送,錢從承包費中扣除。鄉上有兩家榨油廠,吃油也不難。還有兩家果場,又名花果山,一年四季都有新鮮水果,鄉干部近水樓臺占點便宜是有的。那些企業負責人很精怪。有時是機關干部人人有份,有時則只有領導才有。領導當中還有分別,分管的,權大的,分量自然不同。新泉鄉還有鑄件廠、精加工廠、農機站、鋼廠等十幾家鄉辦企業。生產的東西,牙齒再尖也咬不動。但年終了他們怎么給鄉上表示,由于我才來不久,還不清楚,也不好問。

身在其中的我,對這些優越感并不覺得,倒是天天跟油鹽柴米打交道的秀泉,敏銳地感覺到了。她說,聽說你有可能當鄉長,那樣的話,我們家的吃穿調度更不用愁了。說完便笑得身子打顫,連累床架子也跟著抖。我捏了下她滑溜溜的胸,罵,我要當了縣長,你不是要飛上天啊。

秀泉的感受又把我推回現實。那個逛街時的偶然觸動,淡了。

幾天后,區委對我們這批新提拔的干部進行半年考核。我得了優。之前,我一直擔憂夾書記放我爛藥,因為我對他是個潛在的威脅。看來是我小肚雞腸了。夾書記已上五十,頂多再干兩三年就得退居二線。如果順利,接手新泉鄉一把手的夢,還真有望成真呢。

離年終召開鄉人代會還有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我要多掙表現。我知道鄉人代會上,代表們舉手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但我不能大意。這幾年,沒按照組織意圖,把上級定了的候選人整脫的事,全縣發生了好幾起。

民政局答應以另外的方式補償新泉鄉的事還沒落實。夾書記又把這任務交給了我。我請示夾書記,打算進城去活動活動,把那事辦了,希望他帶著我去。

夾書記又捏下巴,捏了好幾次。最后他說,這事你去辦。

我說請客要花錢啊。

夾書記說,你把企辦主任帶上。

民政局有“小政府”之稱。他管的事、管的資金很多,不明底細的人,很難搞清楚他們內部的彎彎道道。我同樣也搞不清楚。

旦局長看見我,招呼我先在他辦公室坐。他處理完一個上訪就來。我說我來沒別的事,就是請他中午吃頓飯。旦局長明白了,說把陸局長請上吧。他是一把手。

陸局長認識我,問我有啥事。我問陸局長中午空不,有空我們在“花間人家”聚一聚。陸局長皺了皺眉,沒有表態,說等會他給旦局長講。

吃飯的事很快敲定。我和企辦主任先到花間人家訂了一個包間。

陸局長也是好酒量。四個人三瓶五糧液,他一個人就搞掉一瓶。陸局長的年齡看樣子與夾書記差不多。提起這次殯葬改革試點,陸局長大大地表揚了新泉鄉。說其他縣也搞試點,但多數都搞出了問題。有個縣出動公安去扒死人墓,兩千多群眾鬧到了縣政府。我們縣既取得了成績,又沒有出事,新泉鄉有功。說著,就把我的杯子斟滿。為了此次目的,我也拼了,來者不拒,一口喝干。

桌上的菜幾乎沒動。除了喝酒,就是說話。我看著旦局長,問再拿瓶來如何。旦局長說,差不多了,酒就到此為止。

吃了飯打麻將。我讓企辦主任在兩位局座的抽屜里放了一疊錢。陸局長先抽開,看見那么多錢,說這個要不得,要拿出來。我看了一眼旦局長,旦局長打圓場,說恭敬不如從命吧,反正就圖個樂。手氣不好的話,又還給鄉上了。

陸局長的手氣才好呢。旦局長的手氣也不差。倒霉的就是我和企辦主任。打了不到兩個小時,我和企辦主任的底金就輸光了。我說,局長們很忙,我們就不陪了。

陸局長哈哈大笑。不好意思了,你們讓著我們哈。下午還有個小會,快到開會時間了。失陪,失陪,我們先走。

旦局長還真是講義氣,若不是他幫我們出點子,我們哪曉得報啥子項目。縣上所有的局級單位都要幫助鄉鎮搞幾個項目。我們報了一個改造敬老院的項目,和一個幫助貧困戶脫貧的短、中期計劃。搞殯葬改革試點墊出去的幾萬元資金,不僅全部收回,還有小賺呢。

十二

進入最后一個伏天,農村又開始忙。稻子熟了。棉花桃也陸續開爆。掰了包谷的玉米桿有的還立在地里。紅苕長勢正好。每年有兩個季節是催收農稅提留的最佳時機。上半年以小麥為主的農作物收完,下半年以水稻為主的農作物收完,鄉上都要組織人力逐村催繳。集體統著時,交了國家的,才能進行分配,上交工作不難。土地承包到戶后,征收對象變成了千家萬戶,難度陡然增加。

全鄉四千多戶,每年總有幾百戶收不起來。這幾百戶并不是戶戶都是釘子,多數持觀望態度。要交都交,要不交,都不交。真正的刺頭,各村有那么十幾二十戶。我負責的尖尖村,刺頭戶最多。他們拒交的理由五花八門,要么哭窮。要么認為生產隊賬目不清。與鄰居發生糾紛,認為干部解決不合理,也拒交。甚至婆媳不和,也把責任推到干部身上而拒交。我曾帶著農經站和財政所的干部,對尖尖村六社的賬務做過徹底清查。結果并不是釘子戶反映的那樣。但他們不服,認為上級包庇下級,是官官相護。一來二去,抵著不完成農稅上交的戶數越來越多,干部也被搞得灰頭土臉。

區上下達的指標是,任務完成數必須達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剩下的百分之幾,用集體資產抵交。土地承包到戶后,大多數生產隊哪還有什么集體資產,賬窟窿因此越滾越大。鄉上為完成任務,將指標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比例加碼。拿百分之十獎勵按時完成任務的農戶,剩下的拿來填債務窟窿。其它提留款,如民兵訓練費、五保戶提留、民辦老師工資、舊賬還貸,等等,也按此方法處理。積極上交的反而多交,不交的卻沒事。老百姓怨氣一年比一年重,干部也一年比一年不像人。

鄉上開完催收工作動員會,我把尖尖村的張書記和秦主任叫到辦公室,詢問他們的打算。兩個都是四十出頭的人。張書記臉白,秦主任臉黑。張書記的臉白有原因。他雖然是個農民,卻從不干農活。他老婆像頭牛,重活輕活都頂著,把個張書記像公子哥兒一樣寵起。秦主任的老婆有病,秦主任是家里的頂梁柱。開會,張書記從不擔憂時間延長,秦主任則頻頻看手腕上的表。但兩人配合還不錯,不像其他村的書記和主任,總有掰不完的手勁,打不完的肚皮官司。

張書記到我的辦公室,就像進他家一樣隨便,自己給自己泡了一杯花茶。秦主任則坐在條椅上,抽他的葉子煙。

上交最困難的是六社,只要把那個社抵著不交的尖尖掐了,就好辦。張書記說。

萬一掐不脫呢?我問。

秦主任也表示沒有信心。

六社頂起鬧的除了黃氏兄弟,還有沒有其他人?

張書記和秦主任說,主要就這兩個家伙,兩顆老鼠屎不光壞了他們社,也壞了全村一鍋湯。

最后,我們商議的結果,先從基礎好的社催收。六社放到最后。鄉干部暫時不到村,掐尖尖的時候再下去助威。

張書記和秦主任剛前腳走,夾書記后腳就邁了進來。他說,走,我們到葡萄村。毛巾廠占地的事拖了半年,一直沒著落。今天爭取把這事解決了。

我發現,夾書記管全面,其實重點都放在企業,放在經濟工作上。夾書記的理由是,全黨的工作重點已轉移到經濟建設這個中心,黨的書記當然也要把精力重點放到經濟建設上。但也有人私下議論,說夾書記說的大話是幌子,真實用意是整錢,哪兒有油水,哪兒就有夾書記的領導。

我是外鄉人,又是他的副手,很多話左耳進右耳出,盡量避免陷入是非。

廠方和村社干部先到。見我們來了,他們站起來打招呼。夾書記經過三社莫社長身邊時,莫社長想與他握手。夾書記不理,旁若無人地走向一把藤椅——會議室唯一的一把藤椅。其它椅子都是翻板椅,塑料包皮,不透氣。坐一會兒屁股就濕了。每個人的座位前放了一只白色的帶把的陶瓷茶杯,還擺了一把芭蕉扇。

矮而發胖的趙廠長說,毛巾廠初創,條件差。今年天氣反常,這個時候還熱。廠里資金緊,來不及裝空調,怠慢大家了,請包涵。說完拱拱手,坐在側排。

夾書記向他招手,示意他坐上去。趙廠長拎著翻板椅,端了白瓷茶杯,與夾書記坐一起。夾書記這樣安排,分明有抬舉廠方之意。莫社長拉著長臉,坐在下方右角。沒想到夾書記又向他招手,示意他也坐上去。社長不敢,但又不敢違抗,忸怩半天,才誠惶誠恐地搬了自己的座椅,坐到夾書記左邊。

夾書記不說話,把手放在下巴上捏。他不說話,會場上誰也不敢發聲。氣氛顯得沉悶。最心虛的是莫社長。他極不自在地在翻板椅上來回扭動著屁股。

夾書記忽然問他,癢?

莫社長干笑,天太熱,屁股打濕了。

好。夾書記不捏下巴了。既然天熱,那我們就長會短開。四個月多了,一個排水溝的事為何解決不了?建設這么個搞法,四個現代化哪天才能實現?莫社長,你說說,矛盾究竟在哪里?

夾書記直接把火朝他點燃。莫社長被動回擊,說毛巾廠的污水多,以前那兒沒溝,社員要求溝開寬點開長點,怕漲水天莊稼地遭淹。

夾書記側頭看著趙廠長,社員這個要求有道理啊,你們咋個想不通?

趙廠長急忙辯解。我們答應了他們的要求。但三社要求溝要按著他們指定的路線挖,本來五百米就可以下河,彎來繞去,一千米都下不到河。這不合適嘛。

是不是這樣?夾書記又盯著莫社長問。

莫社長吱吱唔唔,說他盡力了,是社員們抵觸。

陳鄉長,夾書記忽然點我的名。今年年底村社要換屆。我家在這個村,很多情面上的事抹不開。你負責一下這個村的換屆要得不。我說,我聯系尖尖村,那兒的事多啊。

夾書記笑了。唉,我以私人的名義請你幫我這一回吧。

我突然明白過來。夾書記不露聲色地在威脅人呢。

我立即回答說,那行吧。

這時有人抱了幾個西瓜進來。夾書記說,天這么熱,大家吃西瓜,工作歸工作,嘴巴還是要顧到。氣氛似乎緩和下來。

莫社長咬了一口,說不甜。

趙廠長接口說,這是外地西瓜,我們這兒的早下壩了。

啃西瓜的間隙,夾書記把莫社長叫出去談了一會兒。進屋時莫社長臉上平靜多了。夾書記又把趙廠長叫出去談了一會兒。趙廠長進屋時,臉上繃得緊緊的。

吃完西瓜接著開會。莫社長首先表態。不管工作阻力再大,他都會協助毛巾廠做好排污挖溝的工作。

趙廠長,你呢?夾書記要他表態。

趙廠長說,廠里現在只有投入沒有產出,處于困難時期,希望生產隊做好社員工作,不要討價過高。

夾書記站起來宣布,三天后他再來檢查,哪方不配合,他打哪方板子。

返回的路上,有一段路又彎又陡,我們下來推著自行車走。

我問夾書記,莫社長心里是不是有自己的小算盤?

夾書記點點頭。說三社出去打工的多,都不想種地,都想毛巾廠占。每年坐著吃租金,還能在廠里上班。但泡土不可深挖嘛,莫社長的小算盤是希望排污溝從他的承包地上走,他那地遠著呢。

莫社長被你叫出去,回來態度就變了。他是怕不讓他當社長了吧?

夾書記說,路好走了,上車。

他在前,我在后。車速不快不慢。夾書記說,那只是嚇唬嚇唬他。人嘛,都有貪心,哦……來車了,小心點。

一輛大貨車呼地一聲從我們身邊擦過。

我懷疑夾書記使了啥手段。他不講,我也不能問。內心對他還是蠻佩服。這么難協調的事,在他這兒似乎都不是事。這多少改變了我以前對他的看法。我原以為他只會高高在上,只會耍嘴皮子光說不做。

十三

老鄉長病重。我準備去看他。小桑的辦公室在二樓,在寬皮大臉隔壁。機關里女同志不多,為安全考慮,凡是女的,都安排在二樓。來鄉上幾個月了,我還是第一次到小桑的辦公室。

小桑的辦公室門開著。我沒打招呼就進去了。小桑正在后面那間屋子里弄她的頭發。我的突然造訪,讓她有些木愣。她吃驚地用雙手比劃了個讓我出去的姿勢。我的臉有些發燒,急忙退出。小桑立即把門關上。我站在通道上,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很尷尬。

屋子里窸窸窣窣了一陣,小桑重新開了門。屋里頓時整潔了許多。小桑濕漉漉的秀發用一根素凈的手帕扎了起來。

陳鄉長坐!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坐下。小桑似乎覺得她的屋子還不夠順,東看看,西望望,又把書籍報紙和表冊重新擺放。

我問,退休干部病了,財政所是不是可以開支錢買點慰問品?

哦,啊,是。小桑似乎心不在焉。

能開支多少金額?

一百塊錢左右吧。小桑眼神迷離,依然有點恍兮惚兮。

那好。你可不可以陪我去買點東西,我們去看望一下方鄉長。

小桑變得活潑起來。麻利地拎上她的包,與我一起到文化站的小賣部。

買好禮品,我說我提,小桑不同意。她說,你是鄉長大人,我是小兵,跟班的。這體力活應該我干。小桑忽然頑皮起來。

上次去老鄉長家是在晚上,覺得有一段距離。白天一看,其實非常近。站在公路邊喊,估計他在家里也能聽見。到竹林時,我讓小桑走前面。因為農村狗多。可小桑不同意,堅持要走后頭。說她現在不怕狗了。

這女娃子分到新泉鄉才一年多時間,嬌氣少了很多。

前面有條黃狗跑過。我正要提醒,身后忽然傳來哎喲一聲。我轉頭一看,小桑踩虛了腳,一條腿跪在土埂上,另一條腿叉到溝里去了。

我急忙扶她,她卻站不起來。小桑穿的是涼鞋。我幫她脫下,揉了揉她的踝關節。她痛得哎唷哎唷地叫喚,將手臂搭在我的肩上。

我問她能走嗎?小桑說能。我說,方鄉長那兒你就不要去了。小桑不同意,只把禮物交給我,然后一丁一拐地跟在我身后。

老鄉長躺在堂屋外面的一把竹椅上。他家跟普通農家沒啥區別。長四間,磨兩間,全是瓦蓋,磨出來的兩間是豬圈。他的老伴,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彎著腰在一塊木板上噔噔噔地宰著新鮮的紅苕藤。

老鄉長臉色發紫,喉管里似有東西堵著,胸脯起伏劇烈。他想坐起來,試了幾下不行,復又躺下。他用拐杖指著宰紅苕藤的女人說,陳、陳鄉長他、他們來了,端、端兩、兩根板凳!

那女人沒回應,也不抬頭看我們,起身進灶房去端了兩根小凳子放到我們身邊,又回去宰紅苕藤。

你、你們坐。老鄉長用拐杖指了指凳子。

老鄉長又咳嗽,咳得驚天動地。小桑看得花容失色。我也替老人家擔心,問老鄉長看醫生沒有。老鄉長另一只手輕輕揚了揚,說老毛病了,不稀奇。

這時,進來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他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徑直走向堂屋。老鄉長眼神惡惡地盯著他。漢子抱了床曬席,放在院壩正中。然后又進屋端了一只裝滿黃豆的籮篼向曬席走去。老鄉長火了,用拐杖當當地杵著地面,你、你這個樣子曬,擋、著路咋、咋個走道?那漢子不聽他的,嘩的一聲,將滿筐黃豆倒在了曬席上。

老鄉長看我們的迷惑,才想起向我們介紹。他用拐杖指著宰豬草的女人說,她、她是我婆娘。然后拐杖又指向院壩,這個,這個是、我、我大兒。

我和小桑坐了一會,說了些安慰話,起身告辭。

返回的路上,小桑說,這個方鄉長,病成那個樣子了,還指手畫腳的。他家的人咋個跟他相處哦。

我看了一眼小桑。她的腳似乎不那么痛了。

十四

區上每隔三天通報一次各鄉上繳農稅和提留的進度,

夾書記坐鎮機關,要求今年新泉鄉要力爭進入全區前三名。機關干部每天晚上匯報各村催收進度。尖尖村今年竟破天荒地躍升至全鄉第四位。我暗自高興。第一年包村就取得如此成績,臉上有光啊。夾書記也在會上不惜贊美之詞,要求各村向尖尖村學習。

我臉上的興奮之色還在,麻煩事就來了。我正在區上開會。夾書記打電話到區上,叫我請假,火速趕回鄉上。

夾書記正在他的辦公室捏下巴,做思考狀。

夾書記問,你曉得尖尖村的催收隊有哪些人嗎?

我說跟其它村一樣,包村的鄉干部和村社全體干部。

夾書記皺眉說,有人舉報尖尖村請了黑社會的人。

我立即騎著自行車趕到尖尖村。催收隊正聚集在三社一戶農民家里。我的到來似乎讓大家有些詫異。我晃眼一看,隊伍中竟然有那三個統一穿著藍色體恤衫的青年。我已經好久沒有見著他們了。文化站長有一次高興地對我說,這幾個家伙還真講義氣,他們不在這兒堵門摸包了,轉戰去了中心鎮,到區委區公所眼皮子底下找飯去了。我心里正嘀咕,這三個人是碰巧在這里,還是如舉報者說的是村上請來的?

一白一黑兩張臉迅速朝我奔來。張書記開口就說,陳鄉長你不消來,今年的催收工作很順利。我問,那三個家伙咋個在這兒?

秦主任接口道,他們經常在中心鎮茶館喝茶,我們也常在那兒喝茶。這幾個娃兒很崇拜你哦。

你們曉得他們是干啥的不?

兩個人同時點頭,說曉得。

你們不擔心老百姓吼?

張書記很不屑地嗨了一聲。吼啥子吼,哪個喊他們抗拒上交的嘛。

秦主任也幫腔,這事真怪,我們平時把嘴巴磨破,不交的人瞧都不瞧我們一眼。這回請了這幾個人,家家都怕,趕緊就把錢拿出來交了。

你們不擔心他們出手,萬一傷了老百姓咋辦?

秦主任說,我們考慮到了的,只讓他們跟著助威。撮谷子牽羊趕豬的事,由我們干部動手。這樣安排,就是避免落話給老百姓說。

見我皺眉,張書記說,我們考慮到你的身份和處境,事前沒給你講,怕的就是萬一哪天上頭追究,責任好由我們承擔。

秦主任含著煙竿一端,嘟起嘴一吹,煙頭子飛出去老遠。他揣好煙桿說,我們說白了就是農民,一根雞巴兩個卵,討口子貶了棒棒在。你陳鄉長不一樣,是國家干部。我跟張書記反復商量,決定瞞著你請的他們。

我內心極為矛盾。上交,上交!基層干部逼到這個地步,方法確實欠妥。但其中的苦水有多少人能夠理解啊。

我說,你們繼續催收吧。我找社員談談。

兩個在一線打仗的干部,見我沒有立即否定他們的做法,又高高興興地返回,帶著二十多人的催收隊伍找下一家拖欠戶。

社員們聽說我來了,紛紛圍攏,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有說干部經常吃喝,吃的錢哪來,就是社員們交上去的款子。有說干部帶著黑社會的人來催收,跟舊社會的刮民黨有啥區別嘛。還有些反映的問題,跟催收工作完全無關。竹林壩里蹲著的胡老漢一直不說話,葉子煙一口接一口抽。胡老漢是五十年代入黨的老黨員。我走過去與他蹲在一起。

老前輩,你一直不說話。但我覺得你心里有話。

胡老抽煙不用煙桿。他把沒抽完的煙掐滅,別在耳朵上。

陳鄉長,催收工作難我理解,該交國家的不管有啥理由也不能少。但村上請二桿子幫忙催款確實不妥。胡老漢頓了一下,問我,你曉得社員為啥怕那些二桿子不?

怕他們動粗?

胡老漢搖搖頭。要說動粗,農民吼一聲,那幾個二桿子能干啥。

那怕啥呢?

我們這個村偷盜成風。你想想看,那幾個人跟著催收隊,哪家的門朝哪方開,家里有幾個人,有多少豬羊雞鴨,他們看得一清二楚。二天催收結束,隊伍解散,社員在明里,他們在暗里。明的好辦,暗的難防啊。

謝謝老前輩,你的話我明白了。我同胡老漢握手告別,去追催收隊。

胡老漢忽然在身后嘆氣。你們干部也真是辛苦啊。

我轉身學軍人的樣子,向胡老漢敬禮。胡老漢也向我揮手。

我打算等尖尖村當天的催收工作結束,就讓村上辭掉那三人。

我還沒回鄉上,區委一名副書記就帶了幾個人趕到了了尖尖村。下午兩點過了,催收隊員餓著肚子被困在六社。原計劃第二天才到六社。但村上敏感地嗅到鄉上可能會對催收工作隊人員進行調整,就搶時間想把六社這個老大難問題解決掉。六社欠款戶已高達百分之六十,絕大多數社員都在觀望,看村上拿黃氏兄弟有沒有辦法。黃氏兄弟自土地承包到戶,就沒交過一分錢的農稅和鄉上的統籌提留款。他們的理由是生產隊賬目不清。

表面上看,造成六社的問題如黃氏兄弟所言,實質卻是這個社錯綜復雜的宗族矛盾所致。六社大姓有三家,黃家、卿家和毛家。集體化時,這個隊比其它隊多設一個副隊長。原因是各大姓提出班子中必須有一個他們的人。生產下戶后,只設隊長,不設副職。沒當成隊長的另外兩姓就鬧。村上請示鄉,準備在六社搞一村兩制。鄉上不同意。多設兩個位置,一是沒有必要,二是要增加群眾負擔。偏偏毛家人一直穩坐隊長寶座。黃家和卿家不干,就以當初土地下戶毛姓隊長的賬務不清為由,拒交農稅提留。

鄉上想通過法律渠道解決六社的問題。但法庭不立案,說上面有指示,這類案件不能受理。法院似乎也有苦衷。全縣近萬個生產隊,法院就百十號人,哪管得過來。再說,拒交者的問題各種各樣,很多矛盾不是孤立的抗稅抗交案件,背后牽扯著很多問題。于是,矛盾就由基層扛著。日積月累,問題越積越多,也越來越復雜。

區上同時接到舉報。立即派人奔赴尖尖村了解情況。

區上的人趕到時,催收隊正被六社群眾圍在毛社長家的院子里。催收隊人員肚子餓得咕咕叫。但大門被社員們堵著。黃氏兄弟從外鄉請了十多個二桿子,有的還扛著火藥槍,向催收隊示威。那三個穿著藍色體恤的家伙,像狼嗅著腥味,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原本想開個社員會,再次宣講公民的義務,講完成上交的意義。但群眾哪里聽得進去,甚至喊把毛社長揪出來斗。

區上帶隊的是一名副書記,姓房,很年輕,從縣上下派到區鍛煉的。群眾不讓他們進。房書記講明他們是來了解尖尖村兩委涉黑問題的,這才放他們進了院子。房書記先把鄉村兩級暴刮一頓,說基層干部法制觀念淡薄,咋可以用這種方法對付自己的群眾。

院子里響起了掌聲。

房書記聽到掌聲很高興。催收組卻個個臉色鐵青。房書記意識到啥,又說,當然,皇糧國稅,在哪個朝代都不能少。社員不能以任何理由拒交。

掌聲沒了。忽然有人喊,你講了半天,你們還是官官相護啊!

就是啊,區上哪有不維到下面的嘍羅的嘛。

房書記感到兩面受夾。他有些惱怒,就提高嗓門朝人群喊,干部有問題我們絕不護短,但上交任務也要完成!

下面又有人罵開了。交,交你個娘的屁。上頭的官下來一撥又一撥,哪回解決了干部們污兒麻麻的事?你走,我們不信你!

房書記氣得發抖,正欲開口說啥,門外忽然響了兩聲槍。

房書記受了驚嚇,急問,哪個在打槍?

我說,這是火藥槍的聲音,是這個社的黃氏兄弟雇來對抗催收隊的。

有這種事?然后,房書記朝跟著他來的人一揮手,我們走!

我擔心群眾不讓房書記離開,便走在他的前面。有幾個欲上前攔阻。我瞪他們一眼,說我還要轉來,要干啥沖我來。

他們沒有再攔。但有人譏諷,慢走啊,我們不送哦。路上留神,鄉壩頭的狗認不倒哪個是官哈。

房書記忽然罵,去他媽的,一群刁民!

最后,事態雖然沒有擴大。但催收隊落荒而逃。

十五

為避免事情擴大,尖尖村的催收暫緩。

但更嚴重的問題來了。區上的調查不了了之,縣上的調查組又來了。

調查組由縣紀委和監察局聯合組成,由監察局一名退二線的老局長帶隊,一行四人進駐新泉鄉,聲稱不查清新泉鄉涉黑的事,絕不撤走。

見面會在小會議室召開。老局長是個老解放,說話語速很快,也不繞彎子。他用嚴厲的口吻說,用黑勢力對付老百姓,是解放前地主老財對付民眾的慣用手段。解放后,沒想到我們黨的基層組織也這樣搞,奇聞啊。

老局長似乎有輕微的哮喘。話說急了就喘氣。他喝了口水,繼續訓斥。這回是要處分人的,不管涉及到哪一級。你們一定要積極配合,不要一錯再錯。我們黨的政策歷來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夾書記你有啥意見?

夾書記趕緊把手從下巴上拿下,謙卑地說,我是班長,這事我有責任。

我沒想到夾書記會有這么柔軟的身段。平時那么咬卵奔筋一個人,咋這么早就撅著屁股等抽呢。

老局長很滿意夾書記的表態,點了點頭。

然后,老局長目光一掃,轉向我。

陳鄉長,你負責聯系尖尖村吧。

是。我分工聯系尖尖村。

這回牽涉到你,希望你態度要端正,不要有抵觸情緒。

局長,調查還沒正式開始,你咋曉得我要抵觸?

本來沉悶壓抑的氣氛,驟然間濺入一點汽油分子。其他黨委成員看看我,又看看老局長。又看看那些做著記錄、面孔繃得緊緊的調查人員。

老局長說,我沒說你要抵觸,我只是提醒你。

人太年輕,不精官場之術。我不識時務地又冒一句。局長,我總覺得你們好像是帶了結論來的,并不打算厘清事件的前因后果,好像是單純為處分人來的。

老局長氣得說不出話,臉紅脖子粗,身子發抖。

這時,夾書記又捏下巴了。

他起身向調查組道歉,說陳鄉長聯系的村,農稅提留完成不好,心頭著急,表態欠妥。然后向老局長建議,已經中午了,炊事員在等,吃了飯再開會如何?

老局長就坡下驢,說行。

調查期間,老局長因為身體欠佳,坐鎮機關指揮。他喜歡下象棋,夾書記也喜歡下象棋。夾收記一有時間就到信用社招待所陪老局長下棋,從來只輸不贏。吳秘書悄悄說,夾書記真是鬼到家了,老局長那棋哪里是夾書記的對手嘛。

調查人員分成兩撥,分別由小桑和寬皮大臉帶路,下村調查。尖尖村的催收工作停了。其他村的干部也灰心喪氣,天天下村,顆粒無收。區財政所急了,不停地打電話催,說新泉鄉的名次跌到了全區末位。夾書記似乎不著急,多數時間仍陪著老局長下棋。

這期間,尖尖村的張書記和秦主任來找我,說請二桿子的事他們大包大攬,要我堅決不承認。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為了配合調查,我很少回學校。晚上沒事,就去文化站喝茶。看到老鄉長和幾個老人在那里打長牌,我向他打招呼,他卻把臉扭向一邊。

文化站長悄悄扯我的衣服。我隨他到了天井后面的伙房。幾個蜂窩煤爐子坐著水壺,滋滋地冒著熱氣。你不曉得吧,尖尖村的事就是他舉報的。這兩天他積極得很,主動去找調查組。站長一邊說,一邊遠遠望著老鄉長那張牌桌。

我無心在文化站待,便順公路轉悠。寬皮大臉急忙跑來,說我夫人來了。

我調新泉鄉工作,秀泉從沒來過。她正在小桑的辦公室坐著,與小桑聊天。

這段時間,所有干部都在機關值班。主要是因為催收。還有一個原因,調查組在這兒。夾書記說要讓調查組感覺新泉鄉的干部作風是扎實的,不能給他們留下壞印象。

我的床是單人床,篾席下面只有篾笆子,沒墊棉絮。睡著磕背,秀泉不適應。她翻身起來找東西墊,找了半天沒適合的,便抱了一摞報紙往篾席下面塞。

我看了你們機關的女人,只有小桑最年輕最漂亮。她邊塞報紙邊說。

有你漂亮沒得?從她酸酸的語氣中,感覺她又在胡思亂想。

她比我年輕。她鋪完報紙洗手,臉盆被她弄得叮當亂響。

我嘆了口氣,幽幽地說,調查組正搜集我的材料,你也幫他們貢獻一條吧。

秀泉蹲在地上,突然捂了臉哭起來。

我也很煩,沒有理她。哭了一會兒,她站起來用我的毛巾擦了臉,坐到床頭上。

秀泉終于平靜下來,擔心地說,你這回怕要遇到大麻煩了。老師們都在議論你的事。

睡覺吧。我說,天地這么大。

然后我們關了燈睡覺。

一周后,老局長找我正式談話。

地點,夾書記辦公室。夾書記不在。局長帶了一個助手作記錄,旁邊還放著一個錄音盒子,與縣報女記者用的盒子一樣。

陳鄉長,尖尖村請二桿子的事,事前向你匯報過沒有?

匯報過。我說。

黨委研究過沒有,老局長似乎覺得他的話問得過于含糊,又補充說,鄉上的領導除了你,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

黨委只研究過催收工作。尖尖村請二桿子的事,其他人不曉得。

老局長雙臂一伸,愜意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老局長接著問,你是咋個和那三個二桿子認識的?

我如實作了回答。

聽說你還請他們吃飯。

有這回事。

是用的公款嗎?

是,我讓文化站長結的賬。

老局長點點頭。沒再往下問。

我說,局長你抽煙嗎?

老局長搖搖頭。

我取出一支,正欲點燃,見老局長蹙緊眉頭,又將煙插進煙盒。

問話持續了兩個小時。最后,老局長和他的助手合上記錄本,關了錄音盒子。老局長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語重心長地說,陳鄉長,你還年輕,知錯就改,照樣是個好同志。我們黨的政策,歷來就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不久,調查組的報告和處分決定下來了。尖尖村張書記和秦主任受到黨內警告處分。夾書記受到通報批評。我受到黨內嚴重警告和行政記大過處分,同時撤銷我的副鄉長任職資格提名。還告訴我如不服,可在半月之內提出申訴。

我說不申訴,完全接受。

同時,我也向上級提出了辭去公職的申請。區上遲遲沒批。我不等了,把辦公室鑰匙交給了吳秘書,卷了屬于自己的東西,永遠地離開了新泉鄉。

尾聲

二十多年后,我作為東方投資公司代表,回故鄉與當地政府談判投資事項。這是我辭去公職后,第一次回到故土。心里很平靜。早年的點點滴滴,已被商海中新的驚濤駭浪覆蓋。二十多年前那點從政經歷真的不算啥了。

當地政府熱情過度,四十來歲的林縣長一步不離地跟著我。聽說我是本地人,更把我奉為神靈,鞍前馬后,殷勤備至,讓我極不自在。我說,公司奉行的是市場規律,只要不違背這個前提,我會盡力的,你就讓我自由點吧,這兒畢竟是我的桑梓地嘛。

林縣長說,那好,那好,恭敬不如從命。

然后,我們互換了名片。

故鄉的變化令人驚訝!熟悉的建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商店,甚至連穿城而過的河道,已變得面目全非,極具現代化色彩。我正獨自感嘆,迎面過來一人。我覺得眼熟,卻想不起來對方是誰。

對方也在看我,似乎跟我一樣困惑。

我們擦肩而過。各自往前走了幾步,幾乎同時轉身,喊出了對方的名字。原來是退休二十多年的計生辦唐主任!

你頭發都白完了!我抓住他的手有些激動。

八十五啰,不白不行了。你好像、好像……?

上個月滿了五十。

我們互相抓著手,進了一家茶室。

一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問這問那,問夾書記,問寬皮大臉,問老鄉長,問賴鄉長……這時候,我才猛然發現,新泉鄉那短暫的經歷,并沒有在我的記憶中消失,而是埋得太深太深。一經激活,五味雜陳的情懷,便如沖開了堤壩的洪流,一瀉而下,不可阻擋。

唐主任說,夾書記后來當了副區長。退休后愛上了釣魚,河邊水庫,一坐就是一天,黑得像個非洲人。寬皮大臉嘛,在城里買了房,天天晚上跳廣場舞。賴鄉長不愿進城與他的子女住,一個人在老家種地。哦,忘了說,區這一級機構撤了,新泉鄉并入中心鎮。原來的機關財產賣給了一家搞鑄造的私人企業。嗨,我前年回去看,哎呀呀,圍墻塌了幾段,水池也填了,院子里到處都是生了銹的鐵坨坨,哪里還有點當年鄉政府機關的影子哦。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唐主任端起茶杯喝水,說他現在有糖尿病,喝水多。

放下杯子,唐主任說,讓人傷感的是老鄉長。他老伴死后,他脾氣更差,看誰都不順眼,跟兒女也搞不好關系,都不管他。他啥時候死的也沒人曉得。他的尸體都生蛆了,鄰居才發現,可憐啊。

唐主任忽然一聲接一聲地嘆氣。你說我們那些年忙得值不?

他的思維跳到了另一個方向。

現在農稅不交了,國家還倒貼農民錢。可農民卻不想種地了。你沒看到,現在農村的變化哦,人越來越少,該長莊稼的地方盡長草。家家修了新房,房子卻裝空氣。我想不通,地荒了,人懶了,生活卻過得比以往好。

唉,唉,還有這個計劃生育,想多生的也少了。真是奇怪,那些年他們拼了命要多生,現在不想了。聽說國家要全面放開生育二胎的政策。我看放開了,農民也未必積極。你說,我們那幾年是不是白忙活了?

唐主任的思維過于跳躍,一會這兒一會那兒。

我說,沒有白忙活。只是過程太艱難,代價太大。我忽然想起伍石匠,問他知道伍石匠的情況不。唐主任正端著杯子喝水,突然將杯子杵在桌上,嘩的一聲,茶水騰起,濺了一桌。

唐主任用紙巾擦干桌面。搖頭說,世上的事實在說不清楚。這伍石匠要文化沒文化,要家境沒家境,他的兩個女兒也都沒讀啥書,你猜如今咋樣?都在省城開著公司,手上為她們打工的多數都是大學生,你說這奇不奇怪嘛。

他那個兒子呢?

嗨,不擺了,不擺了。

嬌慣壞了吧?

唐主任又搖頭。才不是呢,出息大著呢,清華大學高材生,出國去啰。

這回輪到我搖頭了。人的命運,真是太不可預測,包括我自己在內。

咦,小桑的情況呢?我突然想起小桑。

唐主任看著我,目光有些驚訝和遲疑。你不曉得?

我曉得啥?我不明白唐主任為何這樣問。

唐主任說,那年,你的辭職對她打擊很大。第二年她也辭職了。

為啥?

嗨!機關的人都曉得她在苦戀你。就你一個人糊涂。

我望著我一直沒動過的茶杯。浮著的茶葉早已沉落杯底,趴著一動不動。我突然回想起在調查我的時候,秀泉唯一一次來鄉上看我。她曾莫名其妙地吃醋。女人難道天生就有那種直覺?我輕輕地嘆息一聲。小桑啊,你太傻了。不可能的事,你何必自扛枷鎖,丟掉自己的前途呢。

她現在咋樣?我問。

唐主任搖頭。

不知不覺我們坐到滿城的燈都亮了。我的手機響了,是林縣長打來的。他問我在哪兒,他開車來接我。

唐主任興致勃勃,意猶未盡。哦,忘了說件事。過兩天, 我們原來在新泉鄉工作過的同事要聚會,每年搞一次。你要是能來參加,大家肯定高興。

我望著被燈光映得忽明忽暗的滔滔江水,若有所思。

我們以為眼中流動著的江水都是一樣的。其實每一眼看到的江水都是新的。生活就這樣殘酷。看似在重復,其實沒有。

我說算了吧。

唐主任很失望。我也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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