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姑
齋堂旁邊有株紅梅,花比院里別的幾棵開得格外大些,每年也都要晚開十來天左右。初一傍晚我從樓上經過,瞥見枝丫上已有幾朵開繁了,想著近來陽光充足,應該很快就能開滿整棵樹。第二天吃過午飯,與王師兄走到樹下,探著身子好不容易夠著了幾枝,有的花瓣被抖下來,落到我的混元巾上,她看了覺得好玩,拿了手機拍了照。手里還有一枝小梅花,看起來就像一根簪子,她又在我頭上比劃了幾下。倆人抱著花枝,慢慢走回殿堂,天不是藍得出水,有些灰蒙蒙的,因是節氣里,只要不下雨,就覺得天公很恩賜。這天上香的人不如頭天多,擺在殿堂前的香攤子邊就一個師父看著,我過去站了會兒,剛好師父也散步回來了,手里拿著兩丫柏樹枝,在找合適的花盆插起來。王師兄見師父過來,連忙給她看剛才拍的照片,本意是讓師父看了開心一下,結果師父看到簪花的相片,臉一下子就拉下來了,批評我們不該這樣,說這是很世俗的做法。我倆悻悻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此事的結果是師兄很抱歉,我要去念經懺悔消災。住在道觀,總是有許多規矩,這些事平時沒有什么人拿到臺面上說,臨事時忽然冒出來一個,把你嚇一跳。
除夕的前幾天,觀里師父就帶著我們出去采購,主要是過節要用的供果和鮮花。單是擺放供品,全院的人一起幫忙,也要折騰大半天,供桌、茶碗、花瓶、盤子等樣樣都要清洗,水果拆掉包裝后要挑選擦凈,最費時間的大概是插花。那天是我和王師兄負責的,今年買的花主要有百合、紫羅蘭、劍蘭、富貴竹、黃菊、郁金香、康乃馨,我們自己倒沒有買太多百合花,前幾天做法事時齋主供了好幾瓶百合,還含苞待放,那花開出來有些紫色,很高貴的樣子,據說是閩南一帶的品種,我們去花店問時都沒有,當地花店里大多是進的昆明那邊來的百合。除夕那天中午,飯后我也特意去了鎮上,挑了兩盆仙客來供奉祖師,自己則選了幾枝小雛菊,還是在之前買水仙的那家店里買的。這里的人過年不興擺菊花,尤其是白菊花,他們大多是用來上墳,而我在嶺南時,過年必定要賞菊,還有橘子樹和蝴蝶蘭,也是常見的。這里沒有土盆菊花,只有養在清水里的,水仙也不是很能長,大約是光照不夠,葉子不容易出翠色。
那天中午齋堂做了素餃子,白菜香菇餡兒,任師父還切了一碟豆腐干,那是之前我們自己做的,壓得很緊實,咬起來很有嚼勁兒。鮮豆腐里塞了花椒,放在柴火上烘烤,要吃時切一點,拌些香油和辣椒,是外面難得吃到的美食。因是過年,當家師父允許我們飲一點酒,那酒剛喝下去略微燒喉嚨,一杯過后味道就淡了,沒有太多回味。四十來度,不算烈酒,不勝酒力的師父抿兩口就上臉,連忙推辭不能再喝。師父坐我旁邊,她舔了小半杯臉就發紅,說有些上頭,把剩下的倒在了我杯子里。大家都很喜悅,吃著菜說笑著,又各自飲了兩三杯。我神思很清明,但覺步子邁著比平日虛一些,走到梅花樹下,折了兩枝回房。酒散得快,在窗臺上修剪枝丫時,已沒有什么醉意。彼時暮色四合,我看著眼前的紅梅、水仙,以及將開未開的蘭草,覺得這年已是圓滿。
年夜飯后在齋堂準備接灶,二十三那天送了灶王爺上天去匯報工作,除夕夜里要迎接他回來。任師父用洗潔精把供桌挨著擦了個遍,見那牌位上染了些清油,又換了一個新的,吩咐我擺供。供灶的食物很有講究,首先要三個新鮮的熱素菜。案板上初一要吃的菜都已經摘好,這里的習俗初一不能動刀,要提前準備一天的菜品。挑了萵筍桿、芹菜、四季豆,我親自炒的,只放清油和鹽,很小的三碟。除此之外還要一碟豆腐和饅頭,都是提前做好的,此時再熱一下就可以。供灶必須有的還有糖果,據說能讓灶王爺的嘴巴甜甜的,上天去時就一直說好聽的話。
晚間觀里燈火通明,上香的人也漸漸多起來,我和幾位師父卻都忙著收拾東西,要去山門口參加接福迎祥法事。當晚還要施孤,給孤魂野鬼燒紙,這事我并沒有參與,只是臨走時幫著撕了些錢紙。上頭宮觀的師父說他們那里都是黃色的經衣,過年穿紅的比較合適,就讓我們道觀借十來件,做會時順便帶上去。到山門口時,見香案已設好,將經衣放在案桌下后,給眾位師父拜個早年。觀里香火很旺盛,但看門口擠滿的車就知道,里面更是熱鬧,賣香的阿姨同時負責分發蘋果和平安符,好多人拿著后頂在頭上走了幾步,我不大懂什么意思,聽旁邊的人解釋,乃鴻運當頭的吉兆,那蘋果和平安符是用一根紅布固定的,有這么個喜慶的意思。四周都擺滿了鮮花,我尤其喜歡那幾盆杜鵑,松散得很好看,燈光下更覺艷麗。宗教局的領導們也過來了,和師爺喝茶說話,師爺見我后給了顆巧克力糖。
人手本來就不多,慌慌忙忙的,一會兒要找擴音器,一會兒又是香蠟,一會兒又是擺燈圖,總之折騰到了九點左右,法事才正式開始。山門口擺了太極燈圖,經師帶著善信一起轉“神光普照天尊”,管理局的人特意將照明燈關掉了,大家憑著燭火的光亮,緩緩圍著太極左轉三圈右轉三圈,最后經師進殿燒香退班。我挨個在祖師爺前磕了頭,就趕緊隨師父們回來,自己觀上也非常忙碌,除接待香客,子時一到還要開始念經。回來后我先去殿堂看了看,第二天早晨要用的十供養,都已擺放整齊,樣樣都很周全,沒有什么疏漏。提前幾天收到老師的好消息,說生了個寶寶,母子平安,希望我能在帝君前為孩子祈福,恰好是這樣好的日子,快到子時時,為寶寶燒了香,點了一組七星燈,這樣一會兒念經剛剛好。給老師發圖片時,恰好有師父在敲鐘,是新年的第一次鐘聲呢,我趕緊按住錄音鍵,錄了鐘聲發過去,希望寶寶能聞聲開智慧,一生平安清吉。誦經后回房休息,收拾完已是三點左右,樓下的燈一直亮著,小屋里有相約一起守歲的師兄還在喝茶。念了半天的經,并不困倦,精神也很好,給父親發了信息,又看了一會兒書,深深睡下。
翌日齋堂煮了湯圓,心子和面子都是手工做的,甜味適中。小時候家里是要包的,煮出來很大一個,不像現在看起來都很小。那會兒包湯圓時,有一個里面要放一顆硬幣,誰吃到就是運氣很好的意思,我從來沒吃到過,而且并不太愛吃,總覺得有些膩,吃一兩個就可以收筷了,最記得大舅吃湯圓,能吃十個左右,真是很少人比得上,聽母親說,他病逝前有段時間特別想吃豬蹄,舅媽給他燉好后他卻又吃不下了,我聽后總是想起他吃湯圓的事。小時候學詩詞,看到廉頗老矣一句時,不太懂什么意思,老師解釋說,一個人能吃很多飯說明身體還很好,飯都吃不下了,人的身體也就不行了。上次回鄉,壽宴上外公不僅吃得很好,還喝了點酒,親友們看了都很開心,說四爺胃口還不錯。近些年家中大年初一大多是吃餃子,皮和餡兒提前一天準備好,早晨起來現包,吃多少包多少,新鮮又不浪費。母親煮餃子時像煮菜,油和菜都要放,餃子煮好后有鹽有味的,幾乎不用再放調料。道觀的習俗是吃湯圓,我原不打算吃,也跟著大家吃了幾個。師父們對這些都很重視,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一點都不能馬虎。
除了吃湯圓,還有另外一些習俗。我是來這里才知道,當地人有“抱財回家”的說法,川音里財和柴發音基本一致,初一天出門要拄根柴棍,回家時也要帶點樹枝,最好是柏枝松枝。這倒是令我想起曾在云南過火把節,散場后鄉人也會爭前恐后去撿燒過的柴火帶回家,兩者是類似的意義。初一幾乎一整天都在香攤上賣香,期間看見一位老人,腿腳很不方便,走路甚是吃力,他拄著拐杖走上梯子,請了香后,雙膝跪在石板上,鄭重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那畫面在我腦海中停留了好長一段時間。另外有個小男生,剛上大學,父母帶著他來還愿的,說去年來這里求文昌爺保佑學業,今年特來還愿,那男孩看起來很喜悅的樣子,爭先去燒了香,而后興奮地與我說了這番話。中午并沒有休息,誦讀一過《三官北斗經》與《血湖妙經》。
初三日,朝山燒香。到天鶴觀時,和楊師父打了招呼,在楠樹下歇了會兒,繼而往天師洞走。那條路不通索道,即使是節假日也不太擁擠,觀門口有棵很大的貼梗海棠,花苞才現出點點紅色,階梯旁邊新安了一對白玉獅子,脖子上系著紅綢。吳師爺和鐘師爺住在左手邊的坤道院,得從一個小門進去,又要拐幾道樓梯,上次我陪師父去看望過她們,大概還記得怎么走。原本是想稍微坐坐就走的,沒想到和師爺聊了好半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十一點,遂留下吃了便飯。炒菜鍋放在陽臺上,正對青山,近處的平地上種了好多蔬菜,最多的是白油菜。還隱約看見許多白色的花朵,我問師爺是不是白梅,她說是綠萼,品種很好。師爺愛侍弄花花草草,在陽臺上擺了盆水仙,蘭草也開了好幾朵。我們在窗邊的小木桌上吃飯,有胡蘿卜煮白菜、番茄煮花菜、水豆豉、糟豆腐,那糟豆腐是裹著白菜葉子滾的,才做不久,菜葉尚有綠意,有道菜很好吃,我吃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師爺說是曬干了的冬瓜片,加了豆豉、蒜苗和一點點酸菜炒的,我之前從來沒吃過,覺得特別開胃下飯,光是干飯就吃了三大碗。我喜歡和師爺說話,并不用聊多么宏深的話題,只是閑話家常,譬如我告訴她我們院兒里的梅花開了,比別處都大朵,她看了圖片后也很贊嘆。她與我說道俗生活習慣的差異,道觀里某位師父的身體狀況,下山開會的苦惱,糟豆腐怎么樣才能做到入口柔軟,等等瑣碎。臨別時,我想下次再來,若逢花期,就帶點花枝。
辭別師爺,從龍橋仙蹤往上走,那段路比較曲折,但走得多了,速度自然比常人快。至東華殿,燒香磕頭,給師爺師父拜了年,和師兄們打了招呼,在斗姆殿幫忙值殿,香火不斷,非常熱鬧。殿門口有棵茶花樹,似乎花期很長,我上次來時也是開著的,此時仍舊很繁盛,地上落了好多。去看望某師父,恰好他有客人,是兩個出家人和兩個在家人。晚間坐在一起喝茶,西湖龍井配豆腐干,聽他們講在終南山修建道觀的事,驚心動魄。在那個滿是豺狼虎豹的地方,能收回來一個道觀,其中經歷的曲折可想而知。山上冷,風里吹的都是露氣,根本無法開窗,隔著窗戶,依稀看到山下的燈火。夜里的城市,隔遠了看也就成天闕了。
夜里我睡得很晚,茶水喝多后沒有倦意,枕邊沒有書籍,網絡信號也連接不上,客房里有臺老電視,拿了遙控器選了選,有節目的幾個臺又都時不時閃著雪花。木樓不隔音,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一直聽到有人在打呼嚕。躺在床上時,想起很多往昔的事,數不清隔了多少年生。
丁酉初四,下過洗山雨,霧氣濕冷。晚齋后自梅樹下路過,未及吟詠,心意已淡,回房漫錄新春瑣事,以遣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