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深之
老去的少年夢
文◎林深之
年輕的時候人人都有夢,但出來的人卻是寥寥。

在80年代警匪片最鼎盛時期,父親就收藏了一堆電影碟片,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約了還待字閨中的母親去看,中途劇情發展到高潮,拿刀拿槍,一團亂戰,父親熱血沖頂,猛喝了一口偷偷放凳子下的烈酒,壯著膽對母親說:“茹茹,我喜歡你很久了。”
母親一看事已成定局,索性也就認了。于是,后來就有了我。
我從小就看著我爸珍藏的那些片子長大,有些太暴力,他就捂我眼睛,有些太親密,他也捂我眼睛,捂到后面我怒了,就悄悄偷他的光碟去同學家看。那時劉德華還是小鮮肉,周潤發還是青澀少年,一顰一笑都能把一群男女同學迷得死去活來。那個年代大家淚點都低,看到電影里誰死了,都會哭得一塌糊涂,我是唯一一個淚點被磨練到極高的人,因為我都看得八九不離十了。
年少時關于愛情,我也都是從電影里看來的。遇見喜歡的少年,就學吳君如,攔住對方說:“帥哥,急什么,我們聊聊嘛。”
同理,遇見討厭的人,就學周星星說:“我沒叫你,你就出來,是不是犯賤。”對一件事固執的時候,就學張學友:“我寧愿做一次英雄,也不要做一輩子狗熊。”
這樣的后果是,我直接蠢到沒朋友了。
父親眼看他閨女被自己影響成了怪咖,實在有些著急和慚愧。為了端正我的態度,他首先糾正了自己——他放棄了看電影的愛好,把所有收藏都搬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然后開始陪我裝模作樣地讀起了國學經典、詩詞歌賦。
母親看著父親為了家庭做了如此大犧牲,她相當感動,于是天天待在廚房為我們煲湯做飯,父親邊敲我腦袋邊吃著我媽的拿手菜粉蒸螃蟹皮,得意的樣子像剛收完地盤費的大佬。
有一次,我放學回家早了,發現家里沒人在,就溜去雜物房拿毽子玩兒,結果就撞破父親偷偷摸摸躲房里看電影的事,而且還是我沒看過的科幻片,我好個激動,父親一把捂住我的嘴說:“別吵別吵,你想不想吃你媽做的粉蒸螃蟹皮?”我吞吞口水,毫不猶豫地說:“想!”
父親挑挑眉毛,我眨眨眼睛,我們父女倆合演了一場大戲,一起騙了母親數年的粉蒸螃蟹皮吃。
父親偷偷跑去當群演是從我大學開始的。
那時我談了一次戀愛,但因為對方情話說得太不用心,直接被我拆穿從哪部電影里抄的,對方覺得沒趣,就跟我分了手。我中途從法律系轉去廣告系,不為別的,感情失敗,專業不熱愛,從兩樣痛苦里,我得選一樣不痛苦的。我一直想當個廣告人,但從轉系開始后,我才發現,我又給自己惹了一堆麻煩。
首先,我浪費了兩年青春得重頭再修一次專業課,其次,夢想跟現實差距大,起步很晚的我,日后勢必落別人一大截,這件事使得我內心總是自卑而壓抑。
而父親剛好在那幾個月光榮退休,開始常常出去旅行游玩,我也鮮少再向他們報憂。
可我的生活,其實糟糕極了。我在大學被比自己小的姑娘叫師妹,在系里也年紀最大,更糟糕的是,我的成績也并不理想,導師甚至一度勸我再想清楚。而因為專業關系,我經常要往校外跑,有時回來過門禁時間,宿舍門就會關掉,后來我索性在校外租了一個單間,我躲在床上,感受著房間的寒氣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常常壓抑到放聲痛哭。
后來熬到畢業期來臨,我找到舊同學去北京影視基地借景拍畢業作品。這時父親發來照片說他在大理古城,我給身邊舊同學看,她笑了笑說:“出門還帶著你爹啊,這不是隔壁影視城的清朝大街嗎?”
我一時失語,那天拍攝完以后,我就跑去同學指的地方。因為拿著工作證,我進到了別人的拍攝范圍。那時正值夏日,北影廠同時有好多劇組在開工。我按照片上的衣裝去找,遠遠就看見一群一樣衣裝的群演在排練走位,在掃了一排又一排的人海以后,我終于在中間看見了依稀是父親的人。他穿著厚重的鎧甲和頭盔,手里握著刀劍,全身上下只有臉露出,而僅露出的臉,還被悶出的汗水打濕,又灰又臟。
附近有不少游客在拍照,我急得差點哭出來,但我不敢叫他。我得弄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這兩年來我一直以為父親在好好地享受他的晚年生活,結果他跑去北京當群演。來北京時我還記得那些在北影廠大門外大批等劇組召喚的人,其中有大爺大媽,更有懷抱明星夢的許多年輕人,但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爸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也會跑去湊這份熱鬧。
事后父親知道瞞不住我了,就跟我如實交代了,條件之一是不準告訴母親。
按照父親的說法,他確實是去旅游了,只是去橫店游玩時發現了當群演的小老鄉阿蘇。父親一下子被吸引住了,那些積年累月對電影的憧憬和深扎心底的戲劇情懷,像被點燃的煙花,噼里啪啦綻放在他的腦海,于是他一拍大腿,決定脫團留下跟著小老鄉混。
阿蘇住在北京郊區一座居民樓的地下室,父親也住在那兒,每天起床胡亂吃個饅頭就奔去北影廠門口等戲,一等就一天,有時候出來一兩個群頭,一窩蜂人擠上去,父親一把脆骨頭哪能擠得過,好幾次被人群擠得老遠。
父親的小老鄉阿蘇很幸運,他的個頭高,像個電線桿處在那,總能被群頭看中。這樣過了幾個月后,有一次阿蘇去的劇組少了個臨演,阿蘇就上去跟群頭說,準了以后阿蘇跑出來就領著父親往里跑,一邊跑一邊說:“叔你一會兒什么都別說,跟著我走就行。”
進去以后,父親被胡亂套了一件太監的大袍子就跑去小老鄉身邊。那時是拍一場清宮大戲,新皇帝登基,群臣膜拜,父親還是第一次見如此大場面,他在電影里看過無數次的古裝大戲,而今就在眼前,父親再次熱血沖頂,又激動又感嘆,結果一時忘記跟著隊伍走位,被攝影師發現,挨了一頓訓,還被轟出了劇組。
但失敗的打擊并沒有阻止父親對戲劇對表演的熱愛,他甚至越挫越勇,還長呆了下去,直到獲得了一個特約演員的身份。
父親告訴完我這件事的時候,我正跟他在北京大排檔吃燒烤,我全程張著嘴,一口肉也沒吃下去。我訝異的是,父親竟能在暮色之年,還有如此大勇氣。我態度溫和了一半地說:“爸,即使這樣,你也應該告訴我的,不能這么任性啊,我和媽媽一直以為你在外地好好的旅游。”
父親聽著,沒說話。我們喝著冰啤,北京夏天不是酷熱,而是悶熱,天空像被一張巨大的保鮮膜封住似的低沉。
父親被熱紅臉,久久以后說:“我其實這一生最懷念的還是當兵的那會,跟著部隊去過最南也去過最北,那時最期待的事就是看集體電影,部隊里幾十個人坐在地草坪上,跟著電影劇情或笑或哭,那種扎肉的情感,一生都難以泯滅。我記得阿蘇這小子說,年輕的時候人人都有夢,但出來的人卻是寥寥。不是不努力,而是不能。我覺得他說的很對,你爸年輕的時候也有夢想啊,結束部隊生活后,想著離開家鄉去外面的世界闖闖,但回去后才發現你大伯工傷失去了勞動力,而你叔叔還在念書。
“我就只好在離家千里外的工廠扛水泥養家,撐不下去的時候常常想,以后會有機會的。我在娶你媽過門的時候,就想著快了,等生活穩定就去,后來有了你,又想著等你長大了再去。直到二三十年過去,頭發白了皮也皺了,這輩子額度快用完了才發現,再不為自己而活,就要真的死掉了。”
父親打個酒嗝,憨憨地搖搖頭說:“人生做任何事,難免會遭遇點困難和不順,但即使這樣……”父親頓了頓,華燈初上的北京人聲嘈雜,他看著我說:“爸爸也滿心感激,在老去的一生里,這最后的時光,還能讓我有夢去做,有愿可盼。”
父親吃飽走了,我站在他身后,望著他走遠的身影,突然忍不住熱淚盈眶。曾經以為父母都是滿目俗世的大人,理想跟愛,是他們空乏人生里早已看破的念想,卻忘了他們也是曾經的少年,背棄理想肩負重擔,在漫長的人生歲月里,期盼著有一天能夠去遠方,而當真的能夠為自己而活的時候,他們卻老了。
這一年里我覺得自己過得很不順,理想的路上起步晚了太多,導致畢業后工作上面臨了很多挑戰和難關,極度緊湊的生活,很快讓我懷疑起了自己當初放棄法律系讀廣告系的決定,追尋內心的理想容易,但能夠堅挺地走下去卻很難。
但那晚,望著父親的背影,我卻突然想,一個老去的少年,在努力實現他年輕時的理想。父親都能堅持下去了,我又有何不能呢?
年輕的我們,面對著危機重重的世界,還沒走就想著跑,還沒老就想著逃,還沒死就想著停,其實最任性的是我們,連一點點苦都不愿吃。我一直以為在夢想的路上,自己是最晚出發也最落后的那個人,可那晚我才明白,比起他們,我早了太多太多。
父親攔到出租車,他回頭喊我,我快步追上去牽住他。
他是我的英雄,我最親愛的,老去的少年。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