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彬彬(四川音樂學院鋼琴系)
《月光》與月光
——結合《文心雕龍·知音》賞析德彪西《月光》之意象
■虞彬彬(四川音樂學院鋼琴系)
克勞德·德彪西(ClaudeDebussy,1862~1918年),法國人,是興起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洲印象主義音樂的主要代表人物,他的音樂創新對其后的歐美音樂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德彪西受以馬奈(1832~1883年)為代表的法國印象主義畫派的影響,同時又得到馬拉梅(1842~1898年)為代表的象征主義詩歌的啟發和熏陶,他成功地擺脫了學院派“正統”藝術的束縛,將法國印象派藝術手法運用到自已的音樂創作上。他另辟蹊徑,走出琴房,到大自然中去尋覓、感悟美學意義上的審美體驗,創造出獨樹一幟的印象主義音樂。德彪西的音樂和古典主義音樂相去甚遠。在他的作品中已看不到古典主義音樂結構嚴謹、內容深刻和具有邏輯性的特征,也看不到浪漫主義音樂的熱情洋溢與生活情趣,取而代之的則是音樂中朦朧的氛圍、奇異的色彩、迷茫的情感和閃爍的意象。他更多追求的是意象和色彩,而傳統的旋律、調式、和聲、配器、節奏和音色等作曲技法,則都成為德彪西營造意象和色彩的工具。這些創作手法是古典主義音樂和浪漫主義音樂所不具備的。
前面之所以介紹了那么多德彪西的音樂特征,是因為他的作品非常具有意象性。意象是藝術的本體,也是美學的核心。德彪西的音樂創作和我們欣賞音樂都是審美意象活動。本文嘗試將德彪西的鋼琴曲《月光》與中國晉朝劉勰所著《文心雕龍·知音》進行音樂和美學相結合的論述與賞析。

德彪西的《月光》作于1900年,歷經百年的《月光》無疑已經成為國人極為熟悉的西方鋼琴名曲。《月光》這首鋼琴作品有著豐富的意象,帶給聽眾無窮的審美體驗。
要理解感悟一首樂曲,讓樂曲有生命,最重要的是聽眾,只有具有一定審美能力的聽眾存在,才會使得樂曲(作品)之美得以留存。伯牙與子期的故事之所以流傳千年,就是知音難求。晉朝劉勰在他著名文學評論《文心雕龍·知音》的開篇就提到:“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劉勰用“知音其難哉”作為《知音》開篇首句,就是強調作品與讀者之間的緊密關系。聽音樂和看書本質上沒有差別,只是第一感知部位不同而已,最后都匯總于大腦。《知音》語:“夫麟鳳與麏雉懸絕,珠玉與礫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然魯臣以麟為麏,楚人以雉為鳳,魏氏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形器易征,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這段話的大意是說,麒麟與鳳凰的外表和獐子野雞有著巨大的差異。珍珠、玉石和普通的碎石頭的差異也是巨大的。在陽光下清楚的分辨麟鳳與麏雉,肉眼能夠辨別珠玉與礫石。但是魯國的臣子卻認為獐子就是麒麟,楚國人就認為野雞就是鳳凰,魏國人認為夜光杯(美玉)是奇怪的石頭,宋國人把燕國的碎石頭當作寶石一般。劉勰在這段話中提出的這些例子,只是想說明顯而易見的事物都會有人不能分辨清楚,更何況是文章里面的情感呢。
劉勰文中雖然指的是文章,但是無論文章還是音樂作品都是創作者本人的情感的體現。音樂家創作的作品體現的是他本人的情感,作曲家和作家之間的區別只在于呈現作品的差異,一個是音樂作品,一個是文章。同樣的道理,雕塑家呈現的是雕塑,畫家呈現的是畫作。無論呈現的是何種作品,都是審美主體(這里指音樂家)進行審美活動之后的審美表達或是審美表現。
前面所述:顯而易見的事物都不能輕易分辨清楚,何況是分辨作品內容的好壞和其表達的情感。這里說到的其實是審美鑒賞能力,審美的鑒賞能力是可以培養的,但并不是說鑒賞能力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或者是學歷的增加而一蹴而就。鑒賞能力是需要審美教育長期培養才能形成的,絕非一日之功。在這里不再贅述。
音樂審美體驗的另一誤區是——先入為主的“偏見”。由于每個聽眾存在審美趣味的差異,自然會有他喜歡或者是不喜歡的音樂家,那么他對于自己并不是很熟悉或者并不喜歡的音樂家的作品,就有可能預先給予差評或好評,并得出不盡合理公正的評價,從而影響到自身的審美體驗。所以,產生“偏見”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在音樂欣賞中,要盡量克服“偏見”的產生,如果不克服“偏見”就不能體會作品本身,也難提高審美能力。用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1900~2002年)的話來說就是“視域融合”。
為了避免“偏見”,《知音》中又語:“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閱喬岳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圓照”一詞這里應該解釋為大徹大悟。這段話是說:你要獲得領悟作品的能力,首先要博觀,所謂博觀就是多聽多看;體會作品的時候不偏不倚,把自己的喜好先放在一邊。然后才能進行審美活動、審美欣賞,得到的審美體驗才可能是正確的,像一面鏡子一般得到作品的真諦。
筆者嘗試結合自己的審美體驗過程,來淺析一下德彪西《月光》的審美心得。
《月光》旋律很優美,很適合在安靜的月光明亮的夜晚細細品味。
(譜例一)

首先,《月光》開始的這幾小節(如譜例一所示),幾個音符如同腳步一般,一步一步的,仿佛月光在遠方忽隱忽現。
(譜例二)

這幾小節似乎月光有那么微微的一點遲疑,但是依舊慢慢地從遠方向著自己走來。
(譜例三)

(譜例四)
在筆者的體會中,譜例三和譜例四中連續不斷的高音部分,如同綿延不絕的高山,起起伏伏。但是高山并沒能阻止月光靠近的腳步。
(譜例五)

譜例五的后兩節中,波音如同流淌的河水一般,這時的月光穿過了重重高山,來到了寬廣的河流,月光如同河水一般暢快的撒向河面,整個河面鋪滿銀色月光,月光下的一切都那么美麗。(以下不再列舉)
隨著樂曲的遞進,月光穿過樹林,在其間撒下星光點點,慢慢地終于從遠方來到了筆者身邊。筆者此時聽到的《月光》,已經不僅僅是月光。隨著樂曲的律動,想起自己看過的高山,或者是自己努力攀爬過的高山,能回想起高山上的云朵,峰頂上的白雪,以及站在高山上回望來時的山路。還回想起筆者看過的河流,或許這條河流并不波瀾壯闊,只是一條曾留給筆者難忘回憶的小溪。感受著月光,思緒卻浮想聯翩。然后隨著輕柔的月光,莫名的心情變得平靜,然后開始回味這種感覺。照進屋中的月光依然那么明亮,與記憶中的月光一樣,仿佛從來沒有變過。這樣的月光與當年德彪西譜寫《月光》時的月光應該都是一樣的,但是月光照見的景物不可能依舊相似。最后月光堅定地走向了遠方,成為別人意象中的月光,而筆者安靜的回味仍在自己的柔美月光之中。
德彪西這首充滿詩情畫意的《月光》能一直流傳至今,不得不感慨他作品中的意象是那么的豐富。作曲家首先要能發現生活,才能體驗生活,這是作曲家的審美能力。任何作品能夠流芳百世的作曲家,他們的作品無一例外是具有豐富意象的,是能夠讓聽眾感知的,無論這種意象是具象的還是抽象的,是清晰的還是朦朧的,它們都能夠引起聽眾的感知與共鳴。
作曲家創作的過程,就是把自己的感知變成自己的感受過程,在感悟到個人的審美體驗之后,再進行創作。作曲家得到的是他的審美體驗,而我們聽眾得到的是自我的審美體驗。每個聽眾的經歷不盡相同,同一首作品,在一個合理范圍之內解讀都是正常的,這就是所謂“善意誤讀”。聽眾欣賞的過程也是一種“二度創作”的過程,他們在自己的認知理解范圍內解讀作品,而且這種理解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審美能力的增長而有所不同。雖然筆者有過學習彈奏與欣賞《月光》的經歷,但是當時的認知和現在的認知,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以前的月光就是月光,只是漂亮、冷清,或許還有別人的思緒,而現在的感受已經和當年大不相同。
綜上所述,音樂作品欣賞是聽眾對作品的審美體驗,這是一個完整的審美活動,聽眾通過作品的每一個音符感受作曲家他的審美世界,作曲家和聽眾通過音樂進行情感的交流,這種交流不受時空的限制,最后聽眾得到的是自己的審美體驗和美的享受。
如此繁復的體驗過程,無外乎《知音》語:知音其難哉!
但相信,我們正在努力成為《月光》們的知音。
致敬,如此美妙的《月光》!
致敬,創造出如此美妙審美體驗的德彪西!
[1]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知音.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2]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知音.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3]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知音.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