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遠妃+++俞可
1946年12月1日,陶行知靈樞由滬抵寧,葬于勞山之麓。毛澤東向陶行知敬獻挽幛:“痛悼偉大的人民教育家。”今年適逢陶行知逝世70周年暨誕辰125周年。陶行知教育思想之偉大在于國際視野與本土情懷的融通,在于知與行的辯證。
行是知之始
陶行知窮其一生辦教育,為中國教育探尋曙光。1916年,留美學子陶行知致信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院長:“余今生之唯一目的在于經由教育而非經由軍事革命創造一民主國家。”他毅然決然回國實現其教育救國之夢,視鄉村教育為“立國的根本”,扎根鄉村,矢志“征集一百萬位同志,提倡一百萬所學校,改造一百萬個鄉村”。從組建并領導中華教育改進社與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著手,陶行知進而把人民具體為農民。中國以農立國,85%的人口生活在鄉村。然而,中國教育走錯了路。“中國的教育雨,不落在勞苦人的田園里。中國的教育雨,專落在大都會的游泳池里給少爺小姐玩。中國的教育雨,不肯落到鄉下去,灌溉農人所種的五谷。中國的教育雨,不肯落到邊遠的地帶去滋長時代落伍的人民的文化。即使偶然順著風勢落它一陣,也是小雨,不能止渴。”他振臂高呼:“教育必須下鄉,知識必須給予農民。”
何以改造中國鄉村教育?在《地方教育與鄉村改造》一文中,陶行知寫道:“辦學和改造社會是一件事情,不是兩件事情。改造社會而不從辦學入手,便不能改造人的內心;不能改造人的內心,便不是徹骨的改造社會。反過來說,辦學不包含社會改造的使命,便是沒有目的,沒有意義,沒有生氣。所以教育就是社會改造,教師就是社會改造的領導者。”在此,陶行知把教師置于領導者地位。“農不重師,則農必破產。”要發展鄉村教育,就必須要有一批心甘情愿為鄉村建設服務的教師。鄉村學校不單純是教育機構,更應該是改造鄉村的力量;鄉村教師也不應單純傳道授業解惑,更應該是學校和鄉村的靈魂,影響并推動鄉村進步。陶行知的鄉村教育由此得以架構:培養鄉村教師,建設鄉村社會,改造鄉村中國。
為實現鄉村教育理想,陶行知把老山與山麓的小莊改名為勞山與曉莊,取“勞力而勞心”及“日出而作”之意。1927年1月,南京神策門外勞山之麓一僻壤現招生廣告一則:初中、高中、大學一年半程度學生;有農事或土木工之經驗,及在職教師有相當程度,并愿與農民共甘苦,有志增進農民生產力,發展農民自治力者,皆可投考。同時,特別聲明:小名士、書呆子、文憑迷,最好不來。脫下西裝革履,穿上布衣草鞋,陶行知締造曉莊試驗鄉村師范,并于1927年3月15日開學(1928年8月更名為南京曉莊學校)。沒有校舍,沒有教師,便以宇宙為學校,奉萬物作宗師。曉莊學校并非傳統意義上的教育機構,而是作為“改造農村生活的中心”,承擔改造鄉村之重任。
由于師生積極參與愛國運動,1930年4月曉莊學校慘遭國民黨當局查封,陶行知亦遭通緝。運行僅3年的曉莊學校就此終結。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面對白色恐怖,陶行知復校計劃破滅,只能另辟蹊徑。山海工學團于1932年10月1日在上海寶山孟家木橋誕生。“工是工作(Labour)、學是科學(Science)、團是團體(Union)。”這是“大眾自己干、小孩自己干”的“自動工學團”。陶行知在寶山徹底顛覆師范教育理念,從孩童身上挖掘師資力量,推出獨具一格的“小先生制”,奉行“即知即傳,即傳即行,知行合一”原則。10個月后,上海涌現1.8萬名“小先生”,并遍及全國23個省份。只要每名“小先生”教會兩人,則全國兩年內便可完成掃盲。工學團傳承曉莊學校理念,將生產、教育和生活相交相融。“小先生”,肩負推送教育的使命,哼唱著《小先生歌》,猶如“一根根活動的電線四面八方伸展到社會底層”,猶如“一條條血管,將學校與社會聯接起來”。這是繼曉莊學校之后,陶行知又一次將鄉村教育理念付諸實踐。
知是行之成
在哥倫比亞大學深造的陶行知師從杜威,曾堅信用杜威的實用主義可以改造中國社會。杜威的實用主義主張:教育即生活,學校即社會,從做中學。然而,深入鄉村后,陶行知發現,鄉村教育問題不光是教育問題,更是社會問題。僅就教育問題來探討教育問題,常會陷入思維泥沼,因無解而迷失。在教育、政治、經濟三者之間探求內在聯系,是陶行知探索社會改造的立足點。在實踐中,陶行知提出“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教學做合一”三大主張。
生活即教育。“我們要想受什么教育,便須過什么生活。”鄉村教育只能依靠鄉村生活來實現。就此,陶行知提出生活教育的五大目標:以國術來培養健康的體魄,以園藝來培養農人的身手,以生物學來培養科學的頭腦,以戲劇來培養藝術的興趣,以團體自治來培養改造社會的精神。在曉莊學校,建校舍,做飯菜,養家畜,挑糞便,干農活。大禮堂為“犁宮”,圖書館為“書呆子莫來館”,廚房為“食力廳”,廁所為“黃金世界”。曉莊生活充溢著詩意。時任國民政府大學院院長蔡元培贊譽曉莊模式為“現代教育方法中最好的一種”。
社會即學校。創辦山海工學團之際,九·一八事變爆發,隨之一·二八淞滬抗戰。教育救國又新增一項使命——抗日。全民抗戰時期,國土即戰場,戰場即學校。陶行知向社會索取教育資源。“工以養生、學以明生,團以保生”,即“以大眾的工作養活大眾的生命;以大眾的科學明瞭大眾的生命;以大眾團體的力量保護大眾的生命”。這是“一個小工場、一個小學校、一個小社會”,富有“生產的意義,長進的意義,平等互助、自衛衛國的意義”,最終“產生一個改造社會賦有生活力的新細胞”。工學團實施六大培養:普遍的體力培養、普遍的武力培養、普遍的智力培養、普遍的生產力培養、普遍的政治力培養、普遍的生育統制力培養。遠在延安的徐特立視工學團為“整個鄉村的范例”。
教學做合一。如果說“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作為教育理念,那么,“教學做合一”即為教育方法。只有通過“教學做合一”,“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才得以踐行。在曉莊學校,“教學做合一”乃校訓。在山海工學團,“教學做合一”乃辦學原則,統領七項主張:社會即學校;生活即教育;相學相師,會者教人,不會者跟人學;先生在做上教,學生在做上學,教與學都以做為中心;在勞力上勞心;行是知之始;與大眾共甘苦,同休戚,以取得整個中華民族之出路。“教學做是一件事,不是三件事”,一方面是“生活現象之說明,即是教育現象之說明”,另一方面是“生活法,也是教育法”。其核心乃“做”,“做是發明,是創造,是實驗,是建設,是生產,是破壞,是探尋出路”。在晚年,陶行知將三大主張統整為生活教育學說,即“給生活以教育,用生活來教育,為生活向前向上的需要而教育”,并熔鑄于社會大學。
在行知路上
“兩千年前孔仲尼,兩千年后陶行知”(郭沫若語)。由文濬而知行而行知,陶行知兩度改名,實為以生命來詮釋行與知。揚起信仰之帆,蕩起生活之槳,遠航于問題之海,陶行知劈風斬浪。
以信仰為帆。早在金陵大學堂就讀期間,陶行知在畢業論文《共和精義》中寫道:“人民貧,非教育莫與富之;人民愚,非教育莫與智之……同心同德,必養成于教育;真義微言,必昌大于教育……故今日當局者第一要務……施以相當之教育,而養成其為國家主人翁之資格焉。”出身貧寒,憑借意志與稟賦接受精英教育,陶行知心系人民,視人民為信仰。胸懷人民的陶行知請辭東南大學教職,婉拒各方委任其高官的盛情,積極投身于人民教育事業之中,以“佛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推行平民教育,懷著“改造一百萬個鄉村”的宏圖與“為三萬萬四千萬農民燒心香”的夙愿開創曉莊神話。陶行知進而堅信,人民才是教育創新與改革的活水源頭。在曉莊,他拜村民為師;在山海,他育孩童為師。其晚年所創辦的社會大學謹遵大學之道,但并非《禮記》所言的大學之道,而是妙手巧改只字,形成獨樹一幟的陶氏大學之道:“在明民德,在親民,在止于人民之幸福”。走在行知路上,就要以增進人民福祉為旨歸,對人民懷有敬畏之心,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辦學導向,自覺把教書育人同國家昌盛和民族復興緊密相連。
以問題為海。《新華日報》1946年7月27日發表的社論《繼承陶行知先生的精神》指出,生活教育“是適合中國國情,特別是適合勞苦大眾需要的”。費正清認為:“杜威博士最有創造力的學生是陶行知。”身為留美俊杰、杜威高足、基督信徒,陶行知并未充當美國實用主義的“留聲機”與“傳聲筒”,也從不言必稱西方,更旗幟鮮明地抵制“儀型他國”。1929年5月19日,陶行知在曉莊的寅會上說道:“‘教育即生活是杜威先生的教育理論,也就是現代教育思潮的中流。我從民國六年起便陪著這個思潮到中國來,八年的經驗告訴我說‘此路不通……沒有‘教育即生活的理論在前,決產生不出‘教學做合一的理論。但到了‘教學做合一的理論形成的時候,整個的教育便根本的變了一個方向,這新方向是‘生活即教育。”這是創新,正因為他站在中國本土問題的高度洞悉教育,尤其教育對改造國民、改造鄉村、改造中國的重要意義。問題是創新的動力源,創新由問題意識激發。問題何來?來自本土,來自時代,來自人民。走在行知路上,就要聆聽本土、時代、人民的聲音,并予以回應,由此創新中國教育。
以生活為槳。舊式教育嚴重脫離生活。陶行知予以諷刺:“大籠統,小籠統,大小籠統都是蛀書蟲,吃飯不務農,穿衣不做工。水已盡,山將窮,老鼠鉆進牛角筒。”教育須以生活為土壤,因為“生活主義包含萬狀,凡人生一切所需皆屬之,其范圍之廣實與教育等”。教育既是“生活的改造”,“一切教育必須通過生活才有效”,其“根本意義”也恰恰在于“生活之變化”。于陶行知而言,生活之精髓乃愛。章開沅指出:“作為一個偉大的教育家,他不是單純的愛的描繪者或歌頌者,而是愛的導師,愛的力行者,愛的創造者。”陶行知的“愛滿天下”教育情懷可謂推進其理論生成與實踐創新的原動力,生生不息。曉莊就是“從愛里產生出來的,沒有愛便沒有曉莊”。在育才學校——陶行知1939年懷著“為整個民族利益造就人才”之雄心為抗戰烈士遺孤和保育機構難童創設的學校,師生常常以稀粥解饑、以蠶豆下飯。有人勸他放棄辦學,何必背著石頭過河。陶行知答道:“我背的不是石頭,是愛人”,即以民主、大眾、科學、創造為四大方針的生活教育。走在行知路上,就要以仁愛之心溫暖并成就教育事業,讓教育扎根本土、扎根生活、扎根心靈,由此彰顯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
(注:為紀念陶行知誕辰125周年暨逝世70周年,本文作者俞可于2016年10月25-29日率朱遠妃等碩士研究生,沿陶行知人生軌跡,重走行知路,本文為此行成果。)
編輯 許方舟 校對 吳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