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題項目:安徽省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廢名(馮文炳)小說的現實與超現實”(編號:201610357255)。
摘 要:超現實是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興起的文藝思潮,以所謂“夢境”“幻覺”等作為創作源泉,提倡純精神的自動寫作。廢名的《桃園》模糊外在的客觀現實,強調夢境與潛意識的表達,運用象征、隱喻和近乎意識流的寫法,將現實生活歸于個人心靈統攝,體現出鮮明的超現實寫作特征。
關鍵詞:《桃園》;夢境;超現實
作者簡介:汪琴(1995-),女,安徽銅陵人,2014級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08-0-03
一、引言
廢名,原名馮文炳,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被認為是“京派文學”的鼻祖,廢名的小說具有京派文學的基本特質:“風格簡約古樸,熔寫實、記‘夢、象征于一爐[1]”,《桃園》就是這一風格的代表作,周作人評價:“廢名的《桃園》是‘所夢想的幻景的寫象”[2]。《桃園》里描寫的夢境與幻境、囈語與潛意識,與其說是在“逃避現實”,不如說是刻意保持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從而通過“夢境”的超現實達到對現實人生的審視,廢名運用隱喻與象征,近乎意識流式的寫法表現對現實的關懷,可以說,《桃園》里廢名做的“夢”就是他“超現實”手法的典范。
二、《桃園》超現實敘事手法
(一)時空跳躍與意識流動
桃園乍聽起來讓人想起陶淵明的“世外桃源”,在小說中,廢名于廣大的現實空地圈出一小塊“夢”中世界,建構了一個類似“桃花源”的“桃園”。從文本表層來看,桃園故事情節不斷在現在—過去—現在之間轉換,沒有嚴格的時空順序,其敘事遵循的是柏格森所謂的“心理時間”,加上句與句之間的大段空白,造成時空的飄忽不定,營造迷離的夢幻感。故事一會兒描寫現在“阿毛病了也坐在門檻上玩,望著爸爸取水”[3],隨著她內心世界的流動,時空猛地拉回了過去,“爸爸為什么同媽媽打架呢?有一回一籮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個一個的朝籮里揀!天狗真個把日頭吃了怎么辦呢?”,一轉眼,“阿毛看見天上的半個月亮了。天狗的日頭,吃不掉的”。阿毛就這樣不斷地在過去和現在之間掙扎著,大段破碎、跳躍的回憶帶給人如夢似幻的感覺,過去與現在兩個時空維度相互交叉相互滲透,呈現在阿毛的腦海中,童真的目光看到的是遺憾的過去,時空間隙中留下了大量的空白,留下耐人尋味的想象空間。
廢名善于用自由跳躍的時空表現人物內心的聯想,小說不直接寫現實社會,而是講現實生活內化成個人心靈的情感,從而將其表現出來,他寫人物漫無邊際的思緒和心理,實際上含有意識流的成分,汪曾祺曾說:“他的意識流是從生活里發現的,不是從外國的理論或作品里搬來的……因為他追隨流動的意識,因此他的行文也和別人不一樣。”[4]可見廢名自覺運用意識的流動展現人物內心自由聯想,進行深入的精神探索,揭示人物命運:
“爸爸實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當初為什么同媽媽打架呢?半夜三更還要上街去!家里喝了不算還要到酒館里去喝!但媽媽明知道爸爸在外面沒有回也不應該老早就把門關起來!媽媽現在也要可憐爸爸罷!”
這段意識的流動看似表現了阿毛的天真單純,對于成人世界的無知,其實隱晦地表明著這個家庭生活的艱辛與不易,媽媽去世了,桃園只剩下父女二人,阿毛差不多病了半個月了,王老大卻只能寄希望于求菩薩,這為人物悲劇性的命運做了暗示和鋪墊。廢名沒有對客觀的社會生活進行真實的刻畫,但阿毛的心理活動處處在揭示這個悲痛的現實世界,雖然小說中沒有明確的時代背景,但從“桃園孤單的很”可以揣測現實是與桃園不相容的彼端,正因如此,桃園才孤零零地佇立在現實對岸,難以熱鬧起來,而對于外面世界,“行人終于這樣免不了出驚,茅屋大概不該有”。
(二)夢境與潛意識
小說以病重的阿毛的視角來敘事,導致很多時候像是一個病人和夢中人的“囈語”,呈現出非理性的特點。王老大談及想帶阿毛去廟里燒香求菩薩,阿毛就想起以前桃園來過一個尼姑,這種情節上的突變沒有任何邏輯上的因果關系,完全沿著阿毛的心理活動進行。為了突出“真實感”,廢名用細節強調,阿毛記得尼姑的面孔,臉上的汗,而且捧出了三個紅桃,她反復地說這個尼姑走進了她的茂盛的桃園,像說夢話一樣,模糊了現在與過去的邊界,“這種跳躍是一個高燒病人在精神極度迷惘狀態下的自覺不自覺的表現”[5],阿毛病重時一天沒有吃東西,精神狀態極度迷惘,于是不自覺的說著些囈語。桃園茂盛的時候,阿毛“一個人”站在籬墻門口,看見尼姑的欣喜是顯而易見的,她“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樹到樹上去摘!”,這樣迫切和樸實的行動不僅表現了阿毛的單純善良,也透露出阿毛的孤獨,她竭盡所能去招待尼姑,內心深處渴望擺脫孤獨,同時,笑著的尼姑帶給她的感覺具有母性色彩,她沒有辦法在現實生活中獲得這份感情,只能訴諸于回想,表現了阿毛潛意識中對母愛的極度渴求。當阿毛張開了眼睛,清醒的知道自己是病了,她的需求不可能得到滿足,于是心空空的,她回到了現實生活中,王老大問她想吃什么時,她在一瞬間又陷入了夢囈的狀態,說“桃子好吃”,徘徊在桃園茂盛的想象中無法自拔。
阿毛說不出生活的不如意,但是她的夢囈卻處處在潛意識中暗示著父女倆生活的哀苦,小說以夢境和現實的交織呈現,給人一種“隔”的距離感。阿毛一直說自己睡不著,實際上她一直伏在桌子上說胡話,王老大告訴她“不要說話,一睡就睡著”,可是最后“睡不著的是王老大”,睡著了是美好的夢境,睡不著就面對殘酷的現實,王老大“也著實難過,那是因為阿毛睡不著了”。阿毛在說了他想吃桃子以后,王老大仿佛晴天霹靂般,他一生以種桃為業,但沒有辦法完成阿毛吃桃子心愿,這種看似矛盾的局面形成了巨大的張力,傳達出理想最終必將破滅的意味。而王老大后面看見的東西經過“夢”的修飾變得夸誕、變形,看見酒瓶子發光,帶著酒瓶子去街上買桃子,反復問桃子賣不賣,賣桃子的人害怕玻璃桃子被捏碎,不要錢只要玻璃瓶子,而王老大買了桃子還沒有意識到這是玻璃桃子,小心翼翼地捧著,直到有小孩提醒才恍然大悟,這一切不符合生活常態的事情只有可能在夢中呈現,王老大在現實中感到失望,采取了夢境的方式來滿足阿毛的愿望,可是玻璃桃子還是碎了,夢境和現實的邊界被消解,那種“隔”的感覺在桃子碎了的一刻被打破,現實冷酷,王老大終究是睡不著的。
三、《桃園》超現實敘事緣由
(一)強烈的文學主體意識
在中國文學史上,廢名始終是一個孤絕的存在,他的小說風格獨異,晦澀難懂,和當時的主流文藝語境背道而馳,以致魯迅批評他:“有意徘徊,顧影自憐”[6]。朱光潛說:“廢名先生不能成為一個循規蹈矩的小說家,因為他在心境原型上是一個極端的內傾者。”[7]廢名內傾型的心境導致小說過于注重“自我”,表現在他身上就是抵制外部的影響,這些特征也印在了作品中,使得他的小說“向內看”,在夢中尋找真實的人生,讓現實世界消失,突出故事的烏托邦色彩,桃園是作家內心理想的產物,融合故鄉黃梅的影子以及心靈的圖景,達到超凡脫俗的境界,理想人物活在理想世界,以夢來填補現實的孤獨和苦悶。
當主流作家熱衷于再現客觀現實的風貌時,廢名具有自己獨特的文藝價值判斷,對于文學與現實的關系有自己的見解,他在《說夢》一文中說:“字與字,句與句,互相生長,有如夢的不可捉摸,然而一個人只能做他自己的夢,所以雖是無心,而是有因,我們面對著它,不免是夢,但依然是真實。”[8]他秉持著“文學即夢”的文學觀,大量描寫夢、潛意識,實際上顯示出某些現代文學的特征,在某種意義上,廢名是領先于當時的現實主義創作的。廢名的文學主體意識促使他另辟蹊徑,他寫小說是“自由”的,致力于創造屬于自己的桃源世界,正是由于這種獨特的個性呈現出作品獨有的審美價值,帶給讀者獨特的審美體驗。
(二)禪宗思想的影響
廢名出生在湖北黃梅,黃梅自隋唐以來就是佛教興盛之地,濃郁的禪宗文化深深扎根于廢名心中,他的作品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佛教思想的痕跡。一方面,禪宗極力尋求現實生活以外的彼岸世界,以達到對人生境界的超脫,這與超現實對現實世界的超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桃園》不直接涉及現實人生的悲苦,而是極力淡化,摒棄激情與沖突,創造清凈的意境,帶有隱逸避世的情趣。作者有意創造一個靜寂如夢的境界,構建一個“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世外桃源,他始終以平淡的筆調來敘事,即便在寫到殺場是殺人的地方時也沒有流露出情緒的波動,只是用“照墻外是殺場,自從離開十字街頭以來,殺人在這上面”這樣淡淡的陳述事實的語氣一筆帶過。孩子天真的敘述視角更發現了成人不能發現的意趣,隔絕了生活的煩惱痛苦,“她還替城墻栽了一些牽牛花,花開的時候,許多女孩子跑來玩,兜了花回去。”“我們桃園兩個日頭”,在王老大看來礙事的城墻,阿毛卻又栽花又看日頭,充滿了趣味,體現出超越現實人生的美感。
另一方面,禪宗思想講究直觀性、暗示性、頓悟性,語言往往難以跟上思維,心念到了筆卻未到,超現實反傳統與禪宗的違反理性也具有相通之處,表現為小說語言的打破常規及跳躍,“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黑了豈不連苔也看不見?——她的桃園倘若是種橘子才好”“她曾經在一個人家的院子旁邊走過,一棵大橘露到院子外,”,阿毛從“天黑”想到“種橘子”又想到曾經在別人家院子里看到的橘子,這種思維的飄忽不定和語句之間的跳躍造成語意上過長的空白,導致讀者理解的障礙。頓悟和直覺同時也使作者更注重對于個人精神體驗的描寫,以直覺體驗的方式去追蹤意識的流動,努力喚起下意識與潛意識,去發現“悟境”,以內在的潛意識代替對外在社會生活的描寫。
(三)古典文化與西方文學雙重熏陶
童年接受的私塾教育,給他奠定了良好的古典文化基礎,廢名說過:“就表現的手法說,我分明地受了中國詩詞的影響,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9],古典詩詞中的象征、凝練、含蓄一定程度上賦予了桃園敘事的非理性和隱喻性。廢名還接受了西方文學的熏陶,他曾經翻譯過法國現代派詩人波德萊爾的《窗》,欣賞詩中的幻想和夢,也接觸了弗洛依德的學說,從《說夢》中對夢境的議論可以看到他受到《夢的解析》的影響,波德萊爾的象征主義和弗洛伊德的學說正是超現實主義的重要理論支柱。另外,廢名的老師周作人重視西方詩歌的“象征”手法,這潛移默化之中也影響了廢名的創作,最終熔西方現代文學手法和中國古典美學于一爐,形成了小說的超現實風格。
桃園的故事發生在“秋深的黃昏”,這個季節的安排本身就帶有隱喻的色彩,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秋天”與“悲”是聯系在一起的,秋天意味凋零、事物的終結,秋天的桃園隱約透露出一股悲涼的氣氛,暗示著桃園的破敗。而與桃園比鄰的衙門和殺場,代表著傳統文化中的強權和死亡,兩者與桃園的對立隱喻著暴力和死亡的陰影始終籠罩著美好理想,阿毛則是真善美的化身,“桃樹已經不大經得起風,葉子吹落不少,無有精神。”暗示阿毛生命的衰微。至于故事中多次出現的桃子,阿毛捧著的鮮紅的桃子,王老大捧著的玻璃桃,也具有某種象征含義,桃園茂盛之時,阿毛捧著的是鮮桃,而阿毛生命垂危之際,王老大只能捧著玻璃桃來尋求安慰,桃子就是理想和美的象征,最后玻璃桃碎了,象征著理想的落空。
四、結語
表面看似靜美空靈的桃園并非完全脫離現實人生,籠罩在夢境背后的是無處不在的現實陰影。桃園的破敗凋零顯而易見,生活在其中父女倆更是被外面的世界遺忘的存在,阿毛在病重的這一夜才感到害怕,殺場陰森的氣氛和打更的聲音烘托出桃園的凄慘,阿毛枕著桌子留下眼淚,一生都在種桃的王老大費盡心思想要滿足阿毛,小心翼翼的捧著玻璃桃的歡喜模樣讓人心酸,這些細節無不浸染著現實的悲痛和作者的哀愁。廢名以婉轉的詩意筆調寫現實人生的悲,正因為寫得美,那份悲便更顯其悲,連那美也讓人讀著凄涼,[10]。桃園是廢名精心建構的理想棲居地,虛幻縹緲的氛圍本身就源于廢名對理想世界的訴求與現實世界的失望之間的矛盾,逃避現實的情感正是源于對現實不滿的思想。作者希望借助桃園喚起人們對于真善美的向往,現實卻處處在瓦解這個理想化的鄉土田園,王老大的生活是如此艱難和無可奈何,夢境的背后表現的仍然是作者對社會現實的憂慮和人文關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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