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
很早以前祖母就聾了,但是那個(gè)秋天她說她什么都聽見了。每天早晨她被雨聲和潮聲驚醒,祖母天天坐在門檻上聽雨,神態(tài)寧靜而安詳。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去年秋天是我祖母的彌留之際。我們家的人都記住了那些下雨的日子。
春天的時(shí)候我祖母還坐在后門空地上包粽子呢。有一只洗澡的大木盆裝滿了清水,浸泡著剛從湖邊葦?shù)乩锱碌那圄杖~,我家屋前屋后都是那股涼涼的清香味。
祖母去五里外的白羊湖邊采青粽葉,我跟著她。“這水里有小青蛇。小青蛇游過的水里,長葦子都是甜的。”祖母采著青粽葉。有一次,祖母顫抖著,告訴我她剛才看見了祖父的臉。家里人猜祖母是看見了游過水下的小青蛇。我祖父屬蛇,村上人都喊他小蛇兒。
去年端午節(jié)前后,祖母坐在后門空地上不停地包粽子,“小蛇兒從前最能吃粽子,一頓能吃八個(gè)。”有一天村西的老壽爺踱過我家門前,這樣對我父母親說。
我祖父也死于秋天。死于異鄉(xiāng)異地一個(gè)叫石碼頭的地方。據(jù)說他是在新婚的五天后出走的,走了就沒再回來。祖母守著他留下的老屋過日子,閉口不談祖父的事。有一年老壽爺跟著販米船來到湖北一個(gè)碼頭上,遇見了我祖父。他正在碼頭的石階上為一個(gè)瞎女人操琴賣唱。他幫著村里人把船上的米袋卸完,拉著老壽爺進(jìn)了一家小酒店。就是那次我祖父酒后還吃了八只粽子。“你回去吧,你兒子會(huì)滿村跑了。”老壽爺說。祖父搖著頭說,“出來了就不回去了。”后來祖父把他的二胡交給販米船上的人帶回家。
從我記事起,那把二胡一直高高掛在一家人的頭頂上。有一年過年前,我母親想找塊布把那把二胡擦一擦,“不要擦。”祖母固執(zhí)地說,她盯著我母親的手,眼神里有一種難言的痛苦。
去年秋天不是好季節(jié),那沒完沒了的雨就下得不尋常。
“活不過這個(gè)冬天了。”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
就是那個(gè)下雨的午后,祖母第一次讓我去把房梁上的二胡取下來。“剛才你看見他的臉了嗎?”祖母問我。她的臉上浮起了少女才有的紅暈,神情仍然是悠然而神秘的。我搖頭。“你這個(gè)傻孩子,我死了二胡就是你的了。”祖母說,她閉著眼睛回憶著什么,臉上的紅暈越來越深,“那老鬼天天跑到我夢里拉琴,拉得好聽呢。”“你這個(gè)傻孩子,你怎么不拉呢。”祖母焦灼起來,她猛地睜開眼睛,帶著痛苦的神色凝視那只二胡。
秋天下最后一場大雨的時(shí)候,我母親打開了祖母常年鎖著的一只黑漆木盒,木盒里空空的,我母親眼里閃過一絲慌亂,急忙走到后門去。
“沒有了。”母親對父親說。“什么沒有了?”“那塊金鎖。”母親說。
我父親沉默了一陣子,來到祖母身邊,輕輕地把她從昏睡中喚醒。“娘,你的金鎖呢?”
“沒了,早沒了。”祖母那會(huì)兒依然清醒,她定定地看著父親的臉。“娘,我們不要,讓你老帶走的。”母親說。“我不帶走,死了還帶金鎖干什么?”祖母說完真切地微笑了一下,那是她一輩子最后一次微笑。
清明去掃墓的時(shí)候,母親帶著錫箔和紙錢,我拿著一株迎春,父親卻在臂彎里挾著祖父留下的那把二胡。祭墳以后,我看見父親把那把紫檀木二胡放在墳頭上,墳上的火光猛地黯淡了一下,隨之又躥出一群楓葉般的火苗來。
我祖父的紫檀木二胡被點(diǎn)燃了。在一片寂靜中,我們聽見那把二胡在火苗的吞噬下發(fā)出一陣沉悶的轟鳴,當(dāng)蛇皮琴筒發(fā)出清脆的開裂聲時(shí),我先看見了從琴筒里滾出來的金光閃閃的東西。那東西渡過火堆,渡過父母親的身邊,落在我的腳下。那是我祖母的金鎖。
(選自《河流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