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去村莊,最好一個人。
最好選擇初冬或深秋。
最好選定那個靈隱路上叫法云的古村。
一個人,選擇在深秋去了法云古村。這是我的村莊。
沿靈隱路一直前行,球鞋發出蕭條的聲音,一個人的山路。耳麥里有程硯秋先生的蕭蕭之聲。一步,又一步,走向那個老村落。
所有的樹已經豐厚得不能再豐厚,下一步是傾情的凋落了。整個的貯備已經十分滿足,它們紅的紅黃的黃紫的紫,一片纖手破新橙的姿態,又露出老姜的辛辣之味。只有秋天,才能把這蒼老的天真演繹得天衣無縫。你可以說它故意,也可以說它本來就是這樣一脈天真。
秋天的光線鋪張浪費地潑在它們身上,近乎奢侈了。
這些樹成了村莊最好的鄰居,它們高低、參差錯落,遠遠近近地在房前屋后;大多是自然野生,有的盤根錯節,有的纏繞在一起,像生生世世的戀人。
這些樹,因了時光,有了靈性,它們成了村莊的靈魂。我試著叫出每個院子里樹的名字,卻發現它們的名字如此動人、芬芳。
桂樹,掛滿了黃橙的橙子樹,晚櫻、鵝掌楸、烏桕、楓香、欒樹……最喜歡那些老松樹、懸鈴木、銀杏。它們把這個村莊的院落襯托得更加低調、內斂、豐盈。
還喜歡那些溪水。
房前屋后,繞屋而行。流水潺潺,是從靈隱飛來峰流下來的。水是靈性的女子,每到一處,必有幽微之素光。
而這些高低錯落的小院子,涂著厚厚黃土的墻,低矮的木門。有女子在晾曬衣服。再遠處,溪水邊,幾只鵝臥于銀杏樹下,一個男子水邊發呆。突然想起《蘭亭序》,那陽春三月里溪水邊的聚會,原來就是一個雅集,原來就是在這樣的村莊里喝些薄薄歡酒,用水墨丹青和詩書畫來表達心意的一個剎那。只有這樣的村莊才配得上那個雅集吧?——又空遠,又幽靜。
凈。突然想起這一個字。不是安靜的靜,而是干凈的凈。相比較而言,這個“凈”形容這個村落更隆重更妥帖。
凈,是生活的純度,過濾掉那些塵世中的浮躁。凈,是純粹,只剩下這個簡單扼要的心,搭救那漸行漸遠的純真。凈,還是不染。不染心,不染塵,素色地活在自己的村莊里——心里的村莊更重要。那是一個人最好的歸宿,把所有一切清掃干凈,等待風再起時,一朵叫雪的花的隆重。這樣的村莊不許外人打擾,如果有,只讓一個人來,那個叫做愛人的人,你來吧,你來,與我同居。
有時候愛看一些畫,沉在古人山水畫中不愿意醒來。以為那是畫他們自己的夢。比如沈周,比如石濤,更一層,八大山人的孤潔與靜孤。
那畫中,總是遠山,溪水。總是有屋一間。總是低矮的房子有簡樸的門窗,但窗是開著的。屋中坐著那孤獨的人。像在修行,但更愿意他們是在修心。他們像聽遠山的禪聲,而桌上有棋,一個人,在和時間下棋嗎?
而這個村莊,第一次讓我有了畫中游的感覺。
一定是在宋代,或者漢代。有這素樸的老村莊,古樹環繞,一脈溪水環繞,錯落有致的院落,青石板的小徑……空寂到有些稚真。有時疑心這本身是一張宋人的畫,貼在靈隱寺的山下,不過是大地間的一張素描而已,恰到好處的孤寂。連麻雀或喜鵲的叫聲都有了遠意和空靈之味。
一個人,在路邊的茶樓要了一杯鳳凰單樅。聽靈隱寺鐘聲。
隱約,含蓄,幽遠。
(選自《那蓮那禪那光陰》)
【推薦語】 一個人找到自己的村莊不容易。法云古村以素樸的小徑安放了作者行走的雙腳。那些老樹、溪水、低矮的院落,這些不多不少孤獨的修行人,觸碰著作者遠古幽情。生命吐納。于是,古村與古畫便重疊在類似蘭亭聚會的“雅集”里。只是它的剪影或曰“空遠”或“空靈”,或名“純真”或“稚真”,或叫“孤潔”或“靜孤”。而這個雅集的雅號就叫“純潔干凈”,可以安放我們的肉體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