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翼
一
馬蹄驟急,如重器撞擊,那咴咴的嘶鳴和有力的響鼻,忽然間由遠而近,還有那馬的汗液的咸澀和尿的腥臊,讓烏鐵親切,振奮不已。烏鐵真切地感覺到棗紅馬來到他的身邊,他熱血噴涌,一躍而起,試圖跳上馬背,與它遠走天涯。不料他跳得太高,卻落得很低。撲地一下著地,烏鐵才知是夢。伸了伸并不存在的腿,他有些遺憾。睜大眼睛看去,四下里黑乎乎的。
天并未見亮,夜色依舊是鍋煙的黑,夜風吹得瓦檐咯咯作響。
挑水巷的深處,偶有一、兩個人匆匆走過,草鞋擦過青石板的聲音,重重喘息的聲音,或者是按捺不住要咳的聲音,碰在小巷兩邊的木壁上,然后跌落,空曠無比。烏鐵知道是早起的人擔著水桶去挑水了,是生意人背著褡褳上路了,是還有夢想的人起床鍛煉或者上學了。
烏鐵每天在這個時候醒來,咳上一兩聲,撐著身子,自個起床。沒有了腳,生活起來困難得多,但烏鐵并不就此都依靠別人,自己的事得自己做。
他摸索著起來,想給馬鍘些草料。可鍘刀已經生銹,刀葉未啟,轉軸卻已緊澀,稍動一下,就吱嘎怪響。挪挪稻草,那稻草很陳,至少放置幾年了,發酵后的酒味直沖鼻子。雜亂中有老鼠突然竄出,又瞬間消失。他慢慢挪到后院的馬廄,馬廄空空,馬槽空空,馬匹生活過的味道已經很淡,就是屋角尚在的一堆馬糞,也早已失去水分,變了顏色。不用心體會,已經很難感受到那生物曾經的存在。
那一見他就會刨蹄子、打響鼻、搖擺尾巴的家伙已經無影無蹤。
拍拍腦袋,知道這并不是夢。他不知所措。
小巷遠處有磕磕嗒嗒的聲音傳來。
烏鐵心里一驚,明顯是馬蹄聲。明顯是堅硬的馬掌,有節奏地叩擊在青石板上。懂馬的烏鐵一聽,就知道這馬的腿勁兒,知道這是一匹有過無數經歷的馬。這蹄聲如果再急促些,肯定還會火星四濺。這蹄聲如果再沉重一些,肯定就是馱上了很多金銀財寶。這聲音如果再果斷一些,肯定就是一匹年輕的駿馬。只是這蹄聲有些慢,有些滯,如果不是身負重物,就一定是身體有什么不妥。這個烏鐵懂。
這情景曾經日復一日地襲來,這情景曾經又日復一日地消失殆盡。現在耳朵邊的這一切,讓烏鐵懷疑它的真實性。
烏鐵干脆挪回床上,縮進被窩,閉上眼晴。
那馬從門口經過,重蹄磕響青石板的聲音在巷子的另一頭靜了下來。一會兒,外面響起一個疲憊男人的聲音:
孝子磕頭!
聲音生硬而凄涼,明顯是報喪的聲音。在楊樹村,有人死了,往往是用這種方式來通知至親和街坊四鄰。這個烏鐵知曉。
接著便有人將烏鐵的木門重重拍響。
烏鐵翻爬起來,摸索著過去要開門。
這時恰好他們家的女仆周姐聽到了,從樓上跑了下來,抽掉門閂,打開門。
開貴和樹庚噼噼啪啪跨進來,滿身寒冷和潮濕。
爹死了!開貴說。
開貴是開杏的哥,舅子突然光臨,讓烏鐵措手不及。要知道,此前開貴可是不想見烏鐵的,一看見他就煩,一見他就指手劃腳,比雞罵狗,指桑罵槐。他要是想妹妹開杏了,就趁烏鐵不在家時來上一次,或者將開杏叫到對面的茶鋪說話。
可現在不一樣,開貴天不亮就趕來,又有村里人樹庚跟隨報喪,讓烏鐵感覺到事情的突然和重要。
老丈人死了,烏鐵不過問一下肯定是不行的。
怎么死的?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呀!烏鐵想表達的是,他不愿意老丈人死,他應該還活著,健康而開心的那種活。
氣死的唄!開貴說。開貴的口音里,有著無限的怨氣。
隨來的樹庚將孝帕和紅腰帶放在供桌前的方桌上。
這里的風俗是,媳婦家那頭有老人去世,女婿是要系紅腰帶的,并且這紅腰帶媳婦家那頭報喪時就要送過來。
話從開貴口里出來,總是怪怪的,烏鐵難辨真假,不知所措:這……
開貴的響動驚醒了開杏,她心急火燎地穿衣起床。
爹死了!開貴又說。
開杏呆立,眼珠不動,張開的口合不攏。周姐往她的背上拍了幾下,她才哭出聲來。
開貴說自從開杏失蹤那段時間開始,爹晚上睡不著,白天沒精神,后來躺在床上就起不來了。冬天來了,一直叫冷。身體冷,家里就在他床邊燒火取暖。身子不冷了,可心還冷。心冷了,怎么也熱不起來。心熱不起來,就堵,就疼。后來開杏有了下落,可開杏不回楊樹村,不見父母,活著也如同死掉。爹身心疼痛加劇,當然熬不下去。
怎么不騎馬來?你鞋都走爛了,叫花子討口的樣子……開杏哭著說。
回過神來,開杏找了一雙底稍厚些的新鞋給開貴換上,然后一邊哭,一邊盡可能找出些鄉下辦喪事能用的東西。
報喪哪能騎馬,那叫欺主……開貴并不看烏鐵的眼。開貴不看烏鐵,也屬正常。他看不起他,他恨他,他當然可以不看。實在要看,用眼睛角脧一下就可以了。
喪報了,你們看著辦吧!開貴看了看開杏準備好的一堆東西,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水,咕咕咕喝下,說,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家里還有好多事等著我呢!
開貴讓樹庚幫他將東西裝在麻袋里搬出去。
樹庚說,馬……
開貴連忙用眼神制止他:馬……上……走,我們搬快點。
烏鐵說:哥,我這樣子,幫不了你,唉……
別叫我哥,你不配!看你那屌樣,幫我?別連累我妹妹就夠了。開貴說話總是那樣難聽。
開貴回頭看了看周姐,說,我爹死了,你也下去一下吧!你再考慮一下,其實嫁了我,你不愁吃,不愁穿,冷不死,餓不死……
周姐冷冷地說,我年紀大了,差不多都是你的老輩了。你還是死了這條心,找個年輕點的般配些。
開貴都三十掛零,找不到媳婦,就急。見到是個女的,不管年齡大小,不管是否婚配,三句話就直奔主題。
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普遍撒網,重點拿魚。
女大三,抱金磚。周姐比他大五、六歲。抱的,怕是比金磚還貴的玉磚了。可周姐死活不愿意。開貴開導她說,周姐,你這是老馬啃嫩草呢,這世間只有老夫少妻,哪有老妻少夫的,嫁了我,你占便宜了。周姐狠狠啐了他一口。一次開貴買了一塊綢布要送周姐,周姐沒有收下;另一次開貴在周姐洗澡時撞入,試圖強暴,被周姐一盆水潑了出來。
現在,開貴沒轍了。開貴搖搖頭,出門時,看到門后放著一個馬鞍,他提起來抖了抖灰塵,遞給樹庚:這個放著也沒用,我們捎走算了。
兩人扛著沉重的麻袋走出挑水巷口。巷口拴著一匹馬,馬見兩人過來,打了個響鼻,踢了一下蹄。那正是烏鐵當年的棗紅馬。
樹庚說,幸虧有這匹馬,不然我可幫你扛不回楊樹村。
開貴對樹庚說,你那嘴,有酒喝酒,有肉吃肉。我們家里的事,你少說話。
老丈人離開人世,最直接的原因是開杏給烏鐵搶走,這理由當然充分。烏鐵滿懷歉意,內心不斷地譴責自己。他和開杏商量回楊樹村參加葬禮的事。開杏不去,開杏沒有臉去,開杏這一生,有著無數的說不清。她捂在床鋪里哭了整整一天,她哭自己的爹,哭自己的命,哭世間的種種無奈,哭自己的生死不由己,這弄得周姐橫豎不是,勸也勸不住,說了她也不聽。
周姐當年隨開杏從夷區逃來,一直和她住在一起。開杏曾多次要周姐找個人家,不斷地托那些來做鞋的女人,幫助周姐找一個般配些的男人。可周姐已沒有那份心,每到有人相親,都拒而不見,就躲。她說只要開杏不嫌棄,她就陪她終生,她給家里漿洗、煮飯、做鞋,女人做的事她全會,哪一天開杏生了娃,她給她領孩子,當保娘,保證比高價請來的還好。勸了幾次,沒有進展,開杏只好作罷。人生啊,萬事皆隨緣分。哥哥對周姐的態度,開杏心知肚明,但開杏有開杏做人的標準,周姐不愿意的事,她是不會助紂為虐的。
周姐是個勤快人,她回頭生火、打掃屋子,做好早飯,再拿起針線,開始做鞋。
開杏不吃飯。她哭夠了,她簡單打理一下臉面,換上干凈的衣服,用布巾緊緊包住頭部,只留下一雙勉強可以看路的眼睛。
她在周姐的攙扶下,出了門。
很久沒有出門了,開杏居然不習慣這另外一個世界。穿過深深的古巷,開杏感覺到了石板路的生硬,感覺到小巷的久遠,感覺到風依然的冷和天依然的昏黃。她在壽衣店門口停下,給爹買八人抬的大轎、金銀財寶、火盆、大床,傭人和大馬,還有香蠟紙燭和裝殮用的綿紙。這些冥紙扎成的、花花綠綠的東西,寄托了開杏對爹的孝道和無限思念。鞋和衣服開杏沒買,那些出在她手上的東西,她要用真的,自已一針一線做出的那種。
那些東西好多,周姐搬得氣喘吁吁。開杏說,搬不了就叫個挑夫吧!
周姐說不用,她就是干重活長大的。
回到家,開杏用彤紅的棉布、黑黑的綢面和雪白的棉花,精心剪裁,認真縫紉,做了喜慶、莊重的老衣 。翻出黑布麻線,一針一線做了沉著氣派的老鞋。這是她給父親唯一的精神念想,活著未能盡孝,死了才有的表達,這對于開杏來說,是一種何等的悲哀。
衣物做出來了,開杏要周姐送到楊樹村:你辛苦一回吧,家里只有你一人合適了。說完開杏又要哭。烏鐵說,我去。開杏說,你不能去。烏鐵說,為什么我不能去?去世的是我的老丈人啊!開杏說,你去了他們會……楊樹村人會干些啥,開杏最清楚不過的。烏鐵說,我是死過一回的了,下半截都交給閻王的了,還有什么可怕的。開杏搖搖頭,只好任由他了,烏鐵的性格,她不是不知道。
烏鐵將她開杏擄走,讓開杏一家陷入痛苦的深淵和絕望的境地,改變了這一家人的命運,這是他所沒想象到的。在夷人的世界,在那兵慌馬亂的年代,擄走一兩個人,甚至取掉對方的人頭或者被冤家擄殺,這是經常發生、能夠意料的事。婚姻嘛,不搶不成,冤家呀,不打不成。但他哪里知道,漢人的世界,漢人的心靈,哪能承受這生離死別的重創。高山上的圓根蘿卜和蕎麥常年在低溫下可以任意生長,而壩子里的花草,偶遇霜雪,便葉枯莖倒,九死難生。烏鐵嘆了口氣。這些日子以來,他感受到了開杏的內心,感受到一個女孩子內心的愛恨情仇,他盡量站在她的角度想問題,盡量遷就她、認可她、滿足她。他能不說的盡量不說,能做到的盡量做到。現在,除了按開杏的要求,帶上奠品,請了吹嗩吶的人和打四筒鼓的隊伍,帶上開杏所準備的一切,他還到南門牲口市場,買了最大的一頭牛、最壯的一頭羊和最老的、羽毛最為鮮亮的一只公雞。夷人做事,從來都是疏舍大方 的。烏鐵還捎信給金河對岸的祭司,請他們于某月某日過來,帶上羊角卦,帶上指路經,帶上神鈴和皮鼓,給自己的老丈人念經消災,幫助他盡快脫離苦海,回歸天堂。
二
開貴手里牽著的這匹馬,是當年烏鐵最心愛的座騎。烏鐵作為烏蒙山里的男人,參加了臺兒莊戰役,他的座騎沒有能帶上前線,養在家里,便被舅子開貴牽走。后來,烏鐵丟了雙腿回來,開貴也沒有再將他心愛的馬送回。
開貴私下里說,烏鐵這雜種,連自己都養不活,他怎么養馬!
現在,開貴和樹庚出得城門,天已漸亮。背后的棗紅馬負了重物,走路趔趄,慢得焦心。開貴回轉到馬后,往它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棗紅馬后腿一閃,差點跌倒。
開貴說,爛烏鐵,好吃懶做,隨便馱上一點就這屌樣,你怕要得兇上死了!
開貴一直把馬叫成烏鐵,并在前邊加上一個爛字。
樹庚說,開貴哥,這馬從昨夜到現在,沒有吃上一口草料,都餓壞了,你還踢它?
開貴說,這畜牲賤,不收拾它,它就不聽話,它就欺負人。
樹庚說,它也是條命呢!我給它上點草料吧!
開貴不接他的話,喘了一口氣說,累了半天,真他媽的骨頭都要散架!
他讓樹庚將馬拉到一個土坎邊,將馱架上的貨往前挪了挪,一步蹭了上去:爛烏鐵,我走不動了!勞駕你背背我!
那匹叫做爛烏鐵的馬,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樹庚有點心疼,覺得這馬今天有些不正常。他彎下腰,看了看馬蹄,原來鐵鑄的馬掌已掉,馬蹄都已分裂,血滲透出來,模糊的一片。馬失了掌,如同人未穿鞋,負這么重,腳掌不爛才怪。
樹庚倒吸了一口涼氣。
開貴說,你心疼了?你他媽的不知道,對待爛烏鐵,老子整死它還不解恨!
樹庚不敢再說,只是將牽馬的韁繩放得再松一些,讓馬走略平整的路面。
開貴揮舞著手中的荊條:爛烏鐵,快走!待會爹身子冷硬了,穿不上衣服的!
那匹馬走得搖搖晃晃,打抖打顫,有種風一吹就會倒的感覺。
那年,開杏的失蹤,讓整個楊樹村人陷入了緊張之中,像鍋煮開的粥,更讓開貴整個家惶惶不可終日。找不到女兒,看不到希望,媽哭瞎了眼,爹的癆病再犯。開貴對妹妹的遭遇心疼肝痛,他下決心,找不到妹妹誓不罷休。開貴找東西在楊樹村是有名的。小時候為幫助媽媽找一顆針,將火塘里的灰用篩子全過一遍,最后將那顆針找出。胡笙家的羊鉆進山洞就出不來,他一個人爬進山洞,硬是將羊拽出,盡管背上剮了一層皮。最出名的一次是樹庚偷吃了家里的油炸酥肉,怕媽罵,怕爹打,突然就消失了。開貴硬是靠眼睛特殊的觀察,看腳跡,看痕跡,嗅氣味,分析了三天,一把推倒村口的一個谷草堆,將樹庚拽出。開貴說,你躲不過我的,你就是走到天邊,下到地獄,我也清楚得很。樹庚服他得不行。自此樹庚像根尾巴,與他形影不離。
媽媽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沒有瞎的時候哭,瞎了眼還是哭,沒生病的時候哭,生了病之后還是哭。別哭了別哭了!整天哭屁作用也不起!開貴煩心的是媽的哭聲,媽的哭聲將正在房后白楊樹上搭窩的喜鵲嚇走,將已在檐下留宿的燕子驚飛,將來看他的胡笙的妹妹金枝嚇走。更重要的是,這哭聲讓開貴心碎,消磨他作為一個男人、一個妹妹失蹤的哥哥的意志。
他想找回妹妹的愿望甚于任何人。
開貴磨刀擦槍,整理行囊,穿上麻絲編織的草鞋,背上干糧,翻山涉水,踏破鐵腳,走上了尋找妹妹的路。這期間,這個叫樹庚的小伙一直跟隨左右,仿佛要找的不是開貴的妹妹,而是他樹庚的心上人。很久之后,他們得到的一星點消息就是,開杏給河對岸的夷人搶走了。這個消息讓他知道妹妹還活著,但也令他恐怖和絕望,他知道妹妹到了金河對岸的嚴重后果。在通往河對岸的溜索前猶豫了幾天,喝干幾壺土酒,他還是沒有過河的勇氣。開貴在通過金河的路口邊上,搭了一個草棚,每天早起,就對著河對岸打上一火藥槍,罵上一陣,然后坐下來霍霍磨刀。可是,他的火藥打光了,長刀磨成了短斧,所有詛咒的話都重復了好多遍,對岸一點消息也沒有。他只好領著樹庚回到楊樹村。
那幾天,保長領著幾個穿黃衣服的士兵在村里竄來竄去。據說是東三省淪陷,日本人快要打過來,省主席龍云逐層要求,讓縣衙門組織青壯年上前線。上前線是玩槍弄炮、九死一生的事,開貴清楚得很,要是自己上了前線,死在那里無所謂,可要再找到妹妹,與妹妹團聚,就更沒有希望了。他心情沉重,性格暴躁,砍柴的時候,非常不小心地將右手的食指砍掉。那血不僅流在地上,還流在他的衣襟上,隨手一抹,滿臉鮮紅,狀若鬼怪。那一瞬間,開貴簡直是瘋掉了,他走到哪,喜愛血腥的蚊蚋就跟到哪,旋來繞去,讓人惡心。他左手捏著那被砍下來的半截手指頭,右手舉起那沒有半截指頭的手掌,從東村哭到西村,從村內哭到村外,末了坐在保長家檐坎上,哭著訴說他再也不能當兵上前線了,再也不能當將軍的遺憾。那個右手的食指,管的是扣扳機,既然扣不了扳機,那上前線等于去送死。
可是,上邊需要的參軍人數不夠,保長弄了幾天,臨到最后還差一人。村里的關注點又回到了開貴的頭上。開貴就讓樹庚去保長家報告,他開貴病得起不了床。保長摁了摁樹庚的肩膀說,小嫩雞,你長快點,到了十六歲,就可以當兵吃飽飯了。樹庚十五歲不到,因為沒有資格當兵,已經哭了好幾次。樹庚不能抵數,開貴只好一趔一趄地挪到保長家請求說,妹妹開杏是給金河對岸的夷人擄走的,他要到城里找胡笙寫狀紙,胡笙年輕,但文筆好,聽說在城里不但教學生讀書寫字,還教學生上操練武……保長一拍腦袋,說那你別找他了,找他是我的事。保長當天就進了城,找到胡笙,可胡笙已經報名,預備上前線的,正在收拾行李呢,妹妹金枝正在幫他縫補包袱。保長和縣征兵辦軟說硬磨,總算將這個自愿報名參軍的年輕人的名額算在了楊樹村。
開貴的聰明讓他逃過了一劫。
隊伍開拔前線的時候,新兵肩扛長槍,胸戴紅花,一隊一隊從鄉間走向城里。開貴沒影兒了,他一個人躲在家里不肯出來,據說是傷口發炎,已經浮腫,難以起床;又說是他看到村里的兄弟們一個個雄糾糾地上了前線,他沒能參加,內心難受,躲在火塘邊暗自垂淚。
隊伍走完,開貴終于出現。他急沖沖趕到胡笙家里,胡笙當然沒在,胡笙的妹妹金枝在。有金枝在,就已經足夠了,開貴來的目的不是想見胡笙而是金枝。此前開貴在村子里的種種表現讓金枝對他沒有一點點好感。金枝說,貴哥,你現在不哭了?你病好了?能走路了?開貴甩甩那只沒有食指的右手,說,除了不能打槍,其他的事我都能干的……金枝妹妹,你就嫁給我吧!金枝并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說她在縣城的轅門口繁亂的人群中,曾晃眼看到抱著一雙布鞋奔跑的開杏姐一閃而過。金枝說當時她也想抓住她,可她把哥哥送走,回過頭來,開杏已經無影無蹤。
開貴當即縮回那只殘手,轉身進城。找了幾天,可連個影都沒有。
開貴回來對金枝說,嘿,金枝妹妹,你不是騙我的吧!
我騙你干嘛?你也值得我騙!金枝說話從來都是直來直去。
你當初說過要嫁我的呀!開貴說。
不是我說,是我們家說的。金枝說,我爹說過,只要開杏姐和我哥結婚,我就嫁你。可是現在,開杏姐都沒有蹤影……
開杏不見了,不是我讓她走的,你知道她是給……
反正開杏姐是不在了。
開貴說,可是,可是你哥已上了前線,啥時候回來,能不能回來,天知道啊!
你烏鴉嘴啊,盡是說些不吉利!我哥哥就算死了也是英雄,他不是那種貪生怕死的蠢豬……金枝抹著眼淚說,我不管這些,只要開杏姐能夠回來,與我們家訂親,就行。我哥在不在,都沒有關系的。
這要求并不算高。在楊樹村,不要說人沒有在,就是人死了,失蹤了,訂冥親,結冥婚,也不是沒有過的。
開貴想想說,你說的啊!如果開杏回來,與你哥訂了親,你就嫁給我。
金枝說,我哥和開杏姐本來就好的……
開貴說,我們倆也差不多,我對你好呀,我一心想娶你的,你嫁了我,我給你做牛做馬……
我真的是要嫁頭牲口了。金枝跺了跺腳說,我認得你找東西的本領……你找回開杏姐,什么都好說。我哥嘛,兩三年不就回來了?
開貴不相信妹妹就此蒸發。既然妹妹抱著鞋子跑,說明她在做鞋;既然在古城出現,說明她還有自由,而且離家不遠。可是,她既然有自由,又做鞋子,還能在古城里跑來跑去找人,為什么又不愿意回楊樹村?甚至連一點消息也不捎回來?
這真是無法猜透的秘密。
開貴說,金枝妹妹,你跟我去,我們一起去找開杏,找你未來的嫂嫂。
我不去,你一個大男人,我跟你去成什么了。金枝知道這是個圈套,并不買他的帳。
烏蒙古城建在大山叢中的一個小小壩子里,四周低凹,中間突出,形若龜背。古城往南連接昆明,往北延伸向四川和更遠的陜西一帶。而側面奔騰不息的金河,像一把生硬鋒利的長刀,將烏蒙與涼山毫不留情地深深切開。山河險要,戰事頻仍,民風復雜,開杏一時要在這種情況下走遠,是不大可能的事。開貴感覺到了妹妹的存在,感覺到了妹妹飄來飄去的長發和她的笑意,感覺到了妹妹納鞋時一舒一張的動作和一見到男人就羞澀躲開的樣子。開杏不會走遠,開杏就在身邊,開貴相信自己的判斷。開貴靈機一動,他找了兩只水桶,一根扁擔,挑水進城去賣。小城位置高遠,尤其缺水,給城里人家送水,這種方式可以接觸很多人的。鄉下人嘛,兩桶水壓在肩上,對他來說并不是個問題。他擔著水桶,步子猶猶豫豫,眼光專女人身上溜,看到女人結實又略顯苗條的背影,他就會不顧一切地追上去。要是追不上了,他就喊:開杏!開杏!有時,前邊的女人會回過頭來看看,只要一回頭,啥眉啥眼,自然清楚。也有的女人根本就不理會。開貴就會追過去,拍肩,或者拉扯衣服。膽小的女人嚇得蒙著臉跑開,膽大的會站下來,叉著腰,罵他神經病或者流氓。有一次,他看到一個女人,穿著旗袍,隨行有個下人,還抱了孩子,那背影,那走路的姿態,和開杏根本就沒有什么兩樣。他叫開杏,那女人沒有回頭。他追過去,那女人走到一頂轎前,就要上轎。開貴急了,扔掉水桶,伸出糙裂的手緊緊攥住那女人:開杏,我是你哥!開杏,我是開貴!那女人回過頭來,一臉愕然。可那眉那眼,分明是開杏無疑。開貴肯定不放手,放手妹妹就會飛掉。那女人終于說話了,不過那女人說的是外地人的話,是北方口音。女人說:我不認識你,你是誰呀?開貴說,我是你哥,跟我回去吧,開杏!那女人說:你認錯人了吧?我沒有哥,也不認識什么開柜關柜!開貴的手還是不放:跟哥回去,開杏!那女人不耐煩了,臉垮了下來,她使了一個眼神,很快就過來一幫人,將他按翻,噼噼啪啪一頓好打。
我分明看到的就是開杏,是不是她撞鬼,犯糊涂了?開貴說。
茶館的掌柜顫抖著來攙他,要他起來。掌柜的兒子上了前線,這些日子以來,前方戰事吃緊,掌柜老是在夢里與兒子相會,兒子各種樣子都出現過。掌柜的黑發變成了白發,挺直的腰也佝僂得厲害,他理解開貴找不到妹妹的心情,安慰他說,你是想妹妹想得多了,眼看花了吧!那是醬廠張掌柜的兒媳,張公子到成都讀了幾年書,回家過年,領回來的妻子。
也許是。那天太陽毒辣,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花花的,不僅人,房子、商鋪、街道,全是。
可是開貴還是不肯起來,坐著哭,哭完又想妹妹。
開貴不怕打,那種打只算是給他松松皮,撓撓癢。一個敢將自己手指頭砍掉的人,皮毛受點傷,根本算不了什么。這跟在村里遭狗咬、采蜜時被蜂蜇、挖藥時從崖上摔下相比,簡直是小兒科。
開貴怕的是,自己的親妹妹都不認自己。
他捎信給金枝,要她進城來一趟。
你就告訴她,原來說的事情有眉目了。開貴告訴捎信人。
金枝果然進城來了,金枝打扮得漂漂亮亮,想見未來嫂嫂的心情可見一斑。
但是金枝并沒有見到開杏,她見到的是躺在臟亂的旅館里的開貴。開貴說他被打傷了,很嚴重,在死之前,想看看金枝。
金枝給開貴身上擦了藥,給他煮來一碗糖水雞蛋。開貴哼哼嘰嘰吃了。開貴抹抹嘴,體力漸漸恢復,他伸手就想抱金枝。金枝這才知道,開貴是在對她撒謊。
開貴說,金枝,沒有你,我真的不想活了。
金枝躲開他說,你死吧,你死了開杏姐誰找?
開貴立即坐起來,說,只要有你在,我就死不了的……主要是想見見你。
金枝轉身就走:見過了,你愛咋辦就咋辦。
開貴追出門來,金枝,你嫁給我,我們一起找開杏。
金枝說,你做夢吧!
開貴說,我懷疑你說的話,你騙我的,你不是真的見到了開杏。我在這巴掌大的城市里,天天汗流浹背地挑水,東奔西走地找人,只為你一句并不靠譜的話,我值嗎?
金枝又走了回來,領著他到了轅門口,那個兵家必經之地已沒有了當時的繁華,冷冷清清的。偶有人經過,也是快步離開,少有停留。
金枝給他指了地點,說她是在哪里看到她的,她是從哪個地方奔到哪個地方的,最后是在哪里消失的……金枝的講述很清晰,很果斷,沒有一點編造的樣子。
但愿你不是在騙我。開貴放下內心某個邪惡的念頭:你說清楚了,那我就堅持下去,沒有開杏,你我都不幸福。
開貴改變了策略,擔著水,專往僻街背巷走。在給主人家水缸里潺水的同時,他的話很多,問人家有幾口人,是男的還是女的,都在干啥,新娶了年輕的媳婦沒有,買了年輕的丫頭沒有……有時問得人家生疑,對他有了警惕,鼓著眼睛看他,他才知道產生誤會了,問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他說那是他妹妹,兩年前給匪徒搶走。并一一陳述開杏的長相、口音。末了他又將自己住的地點告訴他們:有消息告訴我一下,我免費送三挑水示謝,拜托了!
三
這個小山梁上的城市缺少的就是水,水要從很遠的地方挑來,而開貴最不缺的就是力氣。他繼續挑水賣,他的腳掌擦遍了整個古城的街街巷巷,他的汗水和桶里的泉水,灑遍了古城的每個角落。甚至一度時期,哪里逼仄,他就往哪里走,哪里偏僻,他就往哪里鉆。但是,開杏并沒有因為他的努力而同情他,在他勞累、失望的某個時候,突然跳出來,蒙住他的眼睛:哥哥,猜猜我是誰?有時候他就想,怎么會沒有一個女孩子,冒充開杏,來到他面前,從他肩上摘下擔子,說,哥哥,妹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盡管她對他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他也認了:妹妹,你真是我的妹妹。
古代的傳奇都是編的,生活中哪有!
開貴累了。他坐在茶館前的檐坎下:掌柜的,給我來碗茶,大葉片的那種,濃一點,燙一點。
茶上來,邊吹邊喝,邊喝邊吹。茶這東西,怪,解乏。兩碗下去,人精神多了。對面門的吱嘠一聲打開,一個中年婦女出來,將門板拆下,用兩根長板凳支住,開始往上面放做鞋的布料、工具和做好的布鞋。那些布鞋一垛一垛的,整整齊齊,在陽光下好不鮮亮,好不氣派!
看到布鞋,開貴就想到自己的妹妹。他喝掉碗里余下的茶水,將口里的茶沫吐掉,站起來,往攤子那邊走過去。
他拿起一只鞋看了看,又拿起一只鞋看了看。整齊的針腳,精美的圖案,上好的布料,這和開杏做的沒有什么兩樣。他將鞋子舉到鼻子前嗅了嗅,似乎感覺到了某種氣息。
這鞋怎么賣?他問。
正彎腰擺攤的中年婦女看了他一眼,繼續整理攤子上的鞋子:大哥,這不是賣的,如果需要,合合大小,可以訂做。
是你做的嗎?
中年婦女猶豫了一下:是的。
你這手藝不錯啊!開貴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鞋,這鞋是開杏做的,一年多時間里,他穿著它走了很多路,現在,底快磨穿,幫子也爛得不行,要不是他用一根麻繩勒住,早就底幫分離了——丟底了。
幫我做一雙嘛!開貴請求道。
中年婦女彎下腰,用根軟尺給他量了量尺寸,然后拿出紙剪的鞋樣,給開貴介紹了幾個種款式,讓他選。末了說,你交點定錢吧!
開貴賣水,衣服的夾層里是有點錢,但不多,在這城里每天吃住都要錢,余下的錢買雙這種上好的鞋,明顯不夠。開貴數了數,還差些,他說,我給你們家挑水來抵,行嗎?
中年婦女說,我家的水有人專送的。
開貴說,可我真的沒有錢,我從楊樹村來,是專門找妹妹的,妹妹丟了,無影無蹤……你看我這樣子,要是沒有鞋穿,找妹妹就成了空想。求求你了!
見肝見腸的話起了作用。中年婦女猶豫了一下,同意了。她說,好吧,你每天給我們家送兩挑水。可得半個月,你才能掙到這雙鞋的錢。
好!好!開貴連忙感謝:請問你貴姓?
我姓周,你叫我周姐好了。那女人說。
就這樣,開貴每天早早地就給周姐家里送水,送完兩擔水,他才挑著到其他地方去賣。周姐家好像人不多,但用水量很大,除了日常的洗漱、做飯,還喂有一匹馬。有一天,他擔水進了周姐家的灶房,正往缸里倒水,意外地聽到一個女人在里屋說話的聲音。那聲音有些久遠,有些久違,又有些熟悉。開貴凝神細聽。
那女人對周姐說:從明天開始,別讓這人送水了。
開貴放下水桶,就往里走了進去。周姐連忙擋住他:哎哎!你干嘛?一個大男人,怎么隨便往人家里屋走?
開貴說,周姐,口太干了,嘴唇都起殼了,請給碗茶喝。
你在外面等著,我給你。周姐話還沒有說完,開貴已經擠了進去。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在里屋說話的那個女人。那女人回身要逃,開貴一把抓住她:
開杏,我是你哥!我是開貴!
我不是開杏,開杏早死了!那女人哭著說,嘴硬,心卻軟了。
是的,雖有肉身,但魂魄已死。開杏無數次努力將自己的過往遺忘,無數次地把自己看成是古城的另外一個女人,一個與楊樹村、與開杏毫無相連的另外一個女人。可偏偏這些日子以來,開貴卻日復一日地在這條巷子里走進走出,甚至沒少在這石板路上跌倒。那彎腰負重、滿頭大汗的樣子,那破鞋啪噠啪噠落地上的聲音,那望不見盡頭空洞的雙眼和絕望的表情……這些引起了挑水巷人們的注意,自然也就引起了開杏的注意。當這個人開始給家里送水之后,開杏發覺了事情的不妙,她正要讓周姐拒絕他送水時,哥哥已將她發現。
兄妹兩談了整整一天,開貴總算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無論開貴怎么勸說,開杏都不想再回楊樹村。哪怕就是一次,她也不愿意。
開貴說,你不想媽了?她為你哭瞎了眼。
開杏說,我見了她她會更傷心。
開貴說,你不想爹了?他為你蒼白了頭。
開杏說,我見了他我會更難受。
開貴最后說,你就忍心看著哥哥打光棍?
開杏還是搖搖頭,她說,金枝如果喜歡你,她就會嫁你,如果不喜歡,別強求她啊,女人不是鞋子,誰想穿誰都可以穿,誰想扔誰都可以扔……
如果用這個方式來看待金枝,那開貴還得繼續打光棍的,肯定無疑。
開杏說,其實你應該上前線的,你要是有些血性,說不定金枝就是你的了。
開貴沒有轍了,如果上前線,他現在生死未卜,還說啥金枝銀枝。沒有找到開杏,開杏就是他的夢想。找到了開杏,開杏卻沒有給他希望。他放下茶碗,在那屋子里轉來轉去。失望地離開前,他看到后院馬廄里拴著的那匹棗紅馬,他走過去將韁繩解下,就要拉走。
不可以的。開杏阻攔他。
開貴說,有啥不可以的,他搶走了我的妹妹,用什么財富都無法抵消,見到他,我還要撬下他的金牙,砍他的手,吃他的肉,剔他的骨……何況就是一匹馬!
開杏說,烏鐵最喜歡馬了,馬是他的命,沒有馬他會瘋掉的。
開貴說,妹妹,你被這雜種弄到這一步了,你還護著他!你想過沒有,因為你,你爹你媽身體壞了,眼下已無力下地干活,如果有這畜牲,他可能幫助老人活下去的。你不回家可以,讓這畜生秋天馱洋芋、馱稻谷,春天耕耕地,播播種。老人生病了,送他們到鎮上看看郎中。總是可以的吧?如果烏鐵知道,他應該不會反對的吧!如果他是個男人,他應該感謝我的做法。
開貴軟磨硬泡,終于將馬拉走。烏鐵離開的這些日子,馬沒有了負重,沒有了勞作,沒有了奔跑勞累,整日就守在馬廄里吃草吃料,體態發胖,毛色閃光,見到陽光和大道,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高興得咴咴直叫、四蹄撒歡。
小小蜜蜂細細腰,三起三落三丈高。不要看我蜜蜂小,哪個山頭飛不到……開貴哼起了小曲兒。這久的辛苦沒有白費,開貴很高興,找到了妹妹,還賺了到了一匹馬。一出城門洞,開貴就翻身上馬,柳條一揮,馬就狂奔起來。
四
這馬給養得簡直就是一團肉。沒有鞍,開貴騎了幾十里地,大胯也不見痛。樹庚說,貴哥,這馬肉肯定好吃,不如殺了。開貴白了他一眼:想的美!你吃馬屁還差不多!進了楊樹村,開貴騎著馬,從村頭走到村尾,從村南走到村北,一時很是威風,他有意讓馬在金枝家的門口停了下來,咴咴地叫了兩聲,直到金枝打開木窗,看到了他又將木窗關上,才催馬離開。樹庚說,貴哥,這馬叫啥名字呀?名字,開貴沒有問過開杏,回來也沒有想過。不就是一匹馬啊,畜牲嘛,還要啥名字。樹庚說,村里馬多,都賤,你這馬貴重,非比尋常,取個名區別一下。開貴撓了撓頭說,烏鐵這雜種養的畜牲,就叫烏鐵……叫爛烏鐵吧!
開貴騎著爛烏鐵在村里竄去竄來。有人說,開貴,這有什么可炫耀的,鄉下人講的是實用,這爛烏鐵怕拉不動石碾子啊!開貴便把爛烏鐵拖去圍著石碾轉。石碾是用來磨米面的,整天轉來轉去,十分枯燥,爛烏鐵不干。爛烏鐵可是征戰疆場的勇士,它可以趟江河跨峽谷,可以鉆炮火穿硝煙,讓它日復一日、永無休止地圍著一個沉重的石頭轉來轉去,倒不如殺了它。爛烏鐵不聽話,開貴就騎上它,狂奔出村,裝作是要出征的樣子,然后用一個口袋將它的頭臉罩住,再將它拉回石磨旁邊,讓它像鐘表的指針一樣,不停地圍著圓圈轉。這樣,爛烏鐵就以為是在走路,便不再和他鬧別扭了。哪家要磨面,都拿來就是。又有人說,開貴,你家的地都硬得像塊石板,再不耕,開春種子咋個下……要是你這畜牲會耕地就好了。開貴就讓它套上耕地用的耕索,拖著犁頭在地里走。爛烏鐵根本就不會耕地,也不愿意在泥土里面反復折騰,爛烏鐵不聽話,開貴就讓樹庚攥住馬籠頭在前邊牽著走,他在后面用荊條摧打。他還讓爛烏鐵馱谷、馱糞、馱柴草、馱木柴,不給吃喝,不給休息。反復的折騰,爛烏鐵屈服了,爛烏鐵逆來順受,成了他們家的主要勞動力。
爛烏鐵個子不大,身體短小,但它背腰粗寬,結實,勻稱,四肢筋腱有力。當年,爛烏鐵還不到一歲,就讓烏鐵看中。烏鐵把它和若干駿馬集中在一起,給它們最好的吃,讓它們長得壯實威武;烏鐵給它們各種艱苦的訓練,讓它們得到最全面的發展。烏鐵為了練它們的平衡,端著一碗水,坐在它們的背上,讓它們在各種地面上行走;烏鐵為了練它們的勇敢,將它們拉到懸崖邊,讓它們一遍又一遍往下跳;烏鐵為了練它們的速度,在它們的尾巴上拴一個銅鈴,讓銅鈴搖晃的響聲,作為它們努力奔跑的戰鼓。爛烏鐵在眾多的駿馬中脫穎而出,成為烏鐵的隨身座騎。長期的共同生活中,他們成為最好的朋友,成了親密的兄弟,成了形影不離的伴侶。烏鐵親切地叫它為馬老表 。和烏鐵在一起,它能奔跑,能抗爭,能表達,烏鐵懂得它的內心,它懂得烏鐵的意思。它累了困了餓了,不用說烏鐵都能知道。烏鐵要到哪,速度多快,它也知道。他們如影隨行,他們相互依賴,他們一起干了很多常人干不出的大事。原以為,他們可以一直一直地走下去,原以為,他們會一同走過天涯海角,一起地老天荒。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卻屢屢發生……現在,爛烏鐵來到楊樹村,沒有英雄相伴,沒有知音左右,干的是重活,受的是虐待,吃又吃不飽,休息也不夠。它跌入了馬生的低谷。白天勞頓無比,它盼望黑夜快來。可黑夜里,它獨立于空空的馬槽邊,缺吃少喝,無邊的暗夜像一口鍋,將它緊緊罩住。
這不算,爛烏鐵更難受的事來了。
爛烏鐵在夷寨是最好的馬匹,是受其它馬匹和村人尊敬的另類。初來楊樹村,人們就一眼看上了它,都覺得它是一匹上好的馬,覺得它的到來會給楊樹村帶來全新的生活。人們不可能都擁有它,但人們可以擁有如它一樣威武的馬匹。突然有一天,樹庚牽來了一匹小騍馬。這小騍馬年齡青嫩,風姿綽約。爛烏鐵一看就喜歡上了它,爛烏鐵在勇猛的后面,蘊藏著太多的柔情。畢竟,爛烏鐵是個健康成熟的、有七情六欲的馬駒呀!而那小騍馬,見到如此威武而帥氣的異性,也風騷得不行,雙眼含春,四蹄纏綿,在它的身邊磨來擦去。爛烏鐵的全部激情給調動起來了,它吹著響鼻,刨著蹄子,晃動著長長的脖頸,搖動著飄逸的鬃毛和尾巴。它試探它,它親近它,它摩擦它,它親吻它。很快,爛烏鐵在眾目睽睽之下,和那小騍馬好上了。它倆的交媾讓圍觀的人們非常滿意。開貴塞有老葉子煙的嘴里,不斷地流著涎水,以至于煙火燒到嘴唇,他才給驚醒過來。也就從那時開始,每隔一、兩天,爛烏鐵就要迎來一匹小騍馬,都要和小騍馬共沐愛河。這醉生夢死的生活漸漸消磨了它的意志,敗壞了它的身體,每次完事之后,它都會得到一些更好的草料。楊樹村甚至附近村寨里,以后將有一大批品質非常好的、如同它爛烏鐵一樣優秀的馬駒出現。開貴因此陸陸續續地得到了不少的銀錢、糧食和人們的尊重。
有了錢,有了溫飽,開貴就又想媳婦了。妹妹開杏雖然找到,可是她已成為別人妻,開貴和金枝的換換親也就無法落實。可他不死心,他來到金枝家,金枝正喂豬,金枝健康而豐滿的背影讓他很滿意,金枝豐碩的屁股讓他想入非非。金枝是個勤勞的小姑娘,每年都要喂出兩大頭豬,到了冬天,村人都要殺豬過年,而胡家的豬永遠都是村里最大的。開貴想,要是自己娶了金枝,家里的豬每年都是最大的,自己一年到頭都有肉吃。一想到油汪汪的飯菜,開貴都要咕咚咕咚地往下咽口水。開貴還想,要是娶上了金枝,自己也能像爛烏鐵一樣,每天過上“性福”的生活。金枝這樣的身體,一定會給他無限的滿足。這樣想著,開貴的內心就美滋滋的,飄飄欲仙了。
開貴的到來,金枝并沒有表現出高興的神色,她依然給煮豬食的火里添柴草,甚至連請坐的話都沒有。開貴說,金枝,放下手里的活吧!貴客來了,你也不泡碗茶來?
金枝回頭望了望他,你不是天天都來的嗎?有什么貴不貴的!
這么不懂得禮節,以后嫁了我,我都不知道咋個調教。開貴說。
金枝笑,又不嫁給你,你管這么多干啥?
我是怕你嫁不掉,才來找你的。你要是嫁了我,有吃的,有穿的,還有鞋穿……開杏讓我捎話給你,你要是嫁了我,她先送你五雙鞋作嫁妝,以后一年一雙,到死都穿不完。
呸!金枝說,你這張烏鴉嘴,盡說這些倒楣話!
開貴說,你嫁我吧,你看,我都養馬了,你家里的地由我來耕,你家的田由我來種,你家要是有小騍馬,配種我可是不收錢的。你家的重活,都由我來。老人生病,我用馬馱去藥鋪。你想去趕集,想進城玩耍,想到廟里燒香,就騎我的馬。你想想,諾大的一個集市,人來人往,就你,高高的坐在馬背上,一眼就可以從街這頭看到街那頭……
見金枝不吭氣,開貴估計有戲了,將自己里層的新衣服拉出來展示了一下說,爛烏鐵可不僅僅是干重活,它還能找很多錢呢!你看,我里層的這衣服,都由土布換成綢了……
我不喜歡沒有食指的人……說了這句話,金枝想起了哥哥。哥哥為了一個女人,為了賭一口氣,就上了前線,現在可是生死未卜。眼前這個男人,為了貪生,更是怕死,居然閉上眼睛砍掉指頭。這丟人的事,方圓上百里的人都清楚的。
開貴聽到金枝說這話已經是第三遍了,他嘆了口氣,默默轉身。不過他還是丟了一句:
金枝,話別說得那么死,我等你啊,啥時回心轉意了,告訴我一聲……不過太晚了可不行,我總不可能娶兩個老婆吧!
畜牲就是畜牲,爛烏鐵不知道,美好的背后往往收藏著丑陋,快樂的里層常常包裹著痛苦。是的,爛烏鐵真受不了。開貴讓它干完那事,并沒有讓它休息。家里總有干不完的活,即使家里的活干完,開貴也會牽著它幫助別人家干。爛烏鐵體力不支,日漸消瘦,在遇上最為煽情的小騍馬時,它也難于舉起,甚至連搖動尾巴的力氣都沒有了。它感覺到自己的精髓慢慢消減,自己的骨頭慢慢疏松。它有些哀怨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開貴往它屁股上打了一鞭子:真是不中用的東西!送你美女還是這樣屌樣!老子現在連女人的氣味都還沒有嗅到過。你他媽的,一個畜牲,過的是皇帝老兒的生活,村里村外,妻妾成群……
開貴不無醋意,說的卻是真心話。這話讓樹庚發笑,樹庚說,貴哥,你要是心不甘,就代替一下它,我看爛烏鐵也真是受不了。開貴生氣了,開貴說,樹庚,你狗日小小年紀,也學會欺負你哥了,真沒教養!開貴有他的土辦法,弄來生雞蛋,從山里挖來淫陽霍,讓爛烏鐵吃。爛烏鐵拒食酸腐,此外的東西,它都會一一收納,就是粗糙的草葉,就是生硬的草根,都會成為它的美食,眼下這些東西,當然它是非常歡迎的啦!生雞蛋和淫陽霍讓它的體力在短時間內得到恢復。畜牲就是畜牲,它不知道,色是刮骨的鋼刀,飽暖之后,它又雄糾糾地接受了開貴一單又一單的生意。
但是,因為那事太多,爛烏鐵很快體衰力竭,它靠在廄旁,像是一堆藥渣,風一吹過,身體都會左右搖擺。就有那么一次,開貴笑瞇瞇地接了一個外村人的活兒,拉來一匹騍馬。可不管怎么努力,爛烏鐵還是無力舉起。開貴等不及了,他彎下腰,佝到爛烏鐵的胯下,將它那東西扶起來,可沒等開貴放手,又軟了下去。開貴那一瞬間,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真的恨不得自己親自上陣。多次努力無效,他十分尷尬地將已塞進衣袋里的錢拿出一半來還掉,歉意地說:過兩天吧!過兩天讓我的爛烏鐵恢復了,它的精子儲存夠了,首先就幫你辦好,這樣,生的馬駒會更壯實……
客人牽著騍馬遺憾地離開。開貴回過頭來,十分憤怒地罵道:爛烏鐵!爛雜種!養馬千日,用在一時!你這畜牲,過的是皇帝老兒的生活,日日當新郎,隨時入洞房,村村都有丈母娘,可想不到你就是這慫樣!開貴越罵越生氣,越罵越激動,他還不出氣,往爛烏鐵后繞過,揀起一根木柴,試圖抽它不爭氣的、長而軟的東西。爛烏鐵白天的視力差,能見到的范圍很窄,遠遠沒有人的寬,爛烏鐵感覺到了后面一團黑影竄來,其兇狠程度極其少見,以為非狼即虎,它快速伸出后腿,狠狠地、閃電般踢了過去。開貴一聲慘叫,彎下腰,抱著下身,縮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的命根!我的命根廢掉了……
爛烏鐵知道它干了蠢事了,知道它那一踢所產生后果的嚴重,它有些羞愧,一雙大眼滿含歉意,雙蹄不停地刨動,表示著自己的對不起。它不會說話,也不會表達。但即使它表達了,也不會得到開貴的任何饒恕。它遭受了一場全所未有的打擊。它的頭,它的背,它的腿,它長長的臉和脖頸……凡是可以放下拳腳的位置,凡是可以承擔棍棒的地方,凡是屬于它爛烏鐵身體的部位,無一不受到全所未有的重創。它的肉身和精神世界,從那一天開始,徹徹底底地崩潰了……
五
烏鐵在臺兒莊戰場上經歷了若干的槍林彈雨,戰火幾乎將他的身體和生命镕化。九死一生,烏鐵輾轉回到烏蒙古城。意外的,開杏居然還生活在這個家里,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看到周姐還心無旁騖、踏踏實實為這個家做這做那,他無比的寬慰,更是無比的內疚。看看自己空蕩蕩的褲管,一絲慚愧涌上了心頭。他對開杏說,你想一想吧,想好了,你就離開我,嫁一個健康的人,嫁一個勇敢的人,嫁一個可以站起來、行動自如的人,嫁一個愛你的人——當然,我也愛你的。想好了,我就給你備嫁妝,給你辦喜宴。家里的東西,你要什么就拿走什么,喜歡什么就拿走什么。開杏并沒有搭理他,開杏要做的事,除了每天绱鞋,就是給他做飯,給他煮一堆一堆的中草藥。
烏鐵為這個家現在的樣子感到踏實。但當一切都安頓下來之后,他卻突然感覺內心的慌張——他眼里少了一樣重要的東西,他生命里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他沒有看到他的馬老表,沒有聽到馬的嘶鳴和它蹄磕的聲音,沒有嗅到沖鼻的馬尿和芳香的草料。當時,他在出征臺兒莊前,是騎著馬走的。出了城,根據部隊的安排,馬轉在別人的胯下。可那馬根本不配合,也不合群,隊伍里的馬都是訓練有素的戰馬,這一匹可是個性十足、只配合他烏鐵一個人的馬。部隊忙于上前線上仗,哪有時間來專門調教這馬!第二天,部隊讓人將他的馬送回來,交給開杏。
在前線的日子里,馬老表總是和開杏交替出現在烏鐵的夢里,一明一滅,亦真亦幻。
烏鐵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自己的馬老表。但一說起那馬,開杏就閃爍其詞,王顧左右而言他。烏鐵有了一絲不祥的感覺。果然,當他慢慢挪到后屋的馬廄,推開木門時,馬廄空空,蛛網層疊。
我的馬呢?我的馬老表呢?烏鐵的聲音高了起來。
周姐勉強地笑,有些討好地說,有媳婦在,難道還不及一匹馬嗎?
開杏不吭一句,她不愿說,烏鐵也不再問。事到如此,烏鐵只好作罷。從后來周姐斷斷續續的談話中,他知道了個大概,內心里默默為他心愛的馬老表念平安經,祈求那兄弟一樣的馬,能在開貴家里過上它想要的生活。
現在,烏鐵終于來到楊樹村,楊樹村的景象多多少少讓他有些熟悉,回憶往事,他顯得惴惴不安。現在他還記得,當年他經過此地的路線,他所犯錯的地方和所有的細節。夷家漢子,是不會回避曾經的事實的。
烏鐵的隊伍有些龐大。兩個吹嗩吶的號手,四個打四筒鼓的隊員,還有一個祭司。他另外還帶有四個人,分別拉著一頭骨骼健壯的大黃牛,一頭肥肥的山羊,一頭胖豬,還有一只老公雞。他自己則抱著一個小小的皮箱,里面的東西只有他自己清楚。
辦理喪事,漢人有漢人的風俗,楊樹村并不大理踩夷人的很多禮節。烏鐵所做的種種,除了一群好奇的孩子圍著轉來轉去而外,大人們根本就不感興趣。大人們要辦大事,搭建靈堂、晝夜守喪、挖修墓地,還要接待前來哭喪的親人,安排他們的食宿。烏鐵按照漢人的風俗,在靈堂里披麻帶孝,三叩九拜。這些在彝人風俗里所沒有的禮節,他都一一做過。這一生二十多年的時光里,他只有在幼兒的時候,因為吃奶而在媽媽的面前跪過。在臺兒莊硝煙滾滾的戰壕里,在包括胡笙在內的死去的戰友們面前跪過。此外,就是彎腰作揖的事,好像都不曾有的。現在,他獻上牛,獻上羊,獻上豬和公雞。而當祭司按照夷人的風俗,打開經書、敲起羊皮鼓,預備念指路經,要給新亡人念經消災時,開貴一下跳出來,又是吼又是鬧:
這是漢人的地方!這是楊樹村!不是你家夷區!
去去去!滾到一邊去!我們不要你們那一套!
烏鐵有些茫然,人死了,總是要升天的。有祭司念經,幫助靈魂平平安安回故里,平平安安到天堂,不是很好嗎?但他還是耐著性子,冷靜地面對一切。他看到整個村子的人,臉色就像是六月的天,說變就變。他們看到這些值錢的犧牲,就會一臉陽光,看到利益就會不顧一切。而對異族,他們眼中的外人,稍有不慎,說變就變,目露兇光。他知道他們并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女婿,或者一個前來為老人送喪的親人。他是一個難于融入他們這個群體的另類,他得低調、誠懇,小心繞過才是。
所有的一切都按楊樹村的規矩和要求辦,楊樹村的規矩才是最好的規矩,舅子的要求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要求。他沒有腿,不能隨著這一大幫亡靈的后人,手拄哭喪棒,腳穿麻布鞋,在漢人道士長長短短的的吟唱中,圍著棺木轉來繞去。他只能坐在角落里,一個不影響別人做事的地方,不安地看著各種人進人出,不安地感受楊樹村人在他的背后指指點點,小聲議論。好在他有那一點點錢,要不然他早給他們所淘汰。
沒有誰理會他,他只好自己照顧自己。口渴了,自己找水喝。吃飯時,讓隨來的人幫助端一碗過來。瞌睡來了,就蓋上察爾瓦,縮在墻角迷糊上一陣子。在老丈人入土之前,他是不能離開的。
死甚于生,這是楊樹村的特點。村里哪家生孩子了,也就是本家親戚道賀一下,不會驚動太多的人。要是村里哪家有老人仙逝,整村人都要出動,人越多越好,越熱鬧越好,把喪事當成喜事辦,把凄涼的事辦得很熱鬧。開貴爹去世的那一夜開始,村里人就集中了來,白天在這里吃飯,夜里在這里唱孝歌,有事做事,沒事也在這里守著。停喪的時間,是由道士先生根據死者的生辰八字和忌日推算出來的,往往在五至十余天的單數時間里,不像夷人,三天之內就送上山野,架在柴禾里,御火歸天。
就隔了一條河,生死都會不一樣的。
夜色漸深,烏鐵想方便一下,一個人慢慢摸索到后院的畜廄。遠遠的,他就嗅到了一種特別的味道,那是牲口留下的味道,準確說是馬的尿臊味。烏鐵從小就在這樣一種味道中長大,他對這樣的味道有著一種十分親切的感情,他不是嫌棄它而是喜歡它,他沒有忘記它而是永久地記住了它。他甚至能根據隨風而來的馬尿和馬汗液的味道,辨別出是騍馬還是公馬,馬是感冒了,還是脹肚子了。當然,他更能感覺到自己的馬與眾不同的味道。
他抽了抽鼻子,一陣興奮。
棗紅馬爛烏鐵自來到楊樹村后,就一直棲身于檐后的廄里。前幾天的一個后半夜,檐前突然傳來幾聲哭喊,放了一串火炮,又有人來檐后燒了一堆落氣錢。開貴拖出它來,騎著就往烏蒙城里奔。不需要開貴吆喝,它就能準確找到在挑水巷的家。在那巷口,它感覺到興奮,以為又可以回到從前的生活,以為又可以和此前的主人烏鐵一起,南奔北跑,為所欲為。可生活并不是它所想象的那樣,它被拴在巷口一根冰涼的木樁上。很快,它又在開貴的吆喝下,身負重物,回到了楊樹村。只是從那里回來后的幾天里,沒有人再拉它去負重,沒有人再拉騍馬來和它交配。少有人管它,就是令人討厭的開貴,也沒有再來對它棒打腳踢。偶爾才會有樹庚過來,給它扔上一捆谷草,提來半桶清水。但是它沒有想到,就在它昏昏欲睡的時候,就在它似夢非夢的時候,它感覺到了一個人,一個久違的人,一個它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帶著久違的氣息,朝它慢慢靠近。
它睜開睜,抖了抖身子。
爛烏鐵張大鼻孔,努力吸了兩口,它證實了自己的感覺了。黑暗中,它看得很清楚,一個男人,縮著身子,向它靠近過來。那人的頭顱,那人的動作都是那樣的熟悉,雖然那人貼著地,矮著身子,但這不影響爛烏鐵對他的判斷。它踢了兩下腿,甩了甩尾巴,打了幾個響鼻,咴咴地叫了起來。
在地上慢慢移動的烏鐵,聽到了久違的、熟悉的聲音,他的腰不由自主地挺了起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警覺起來。借著微弱的燈光,烏鐵看到昏暗的馬廄里那個熟悉的身影,就是它身材小了很多,瘦弱了很多,毛更是出奇的長,沒有昔日的光澤,烏鐵內心為之一顫,那不是我的栆紅馬嗎?烏鐵噓了一聲口哨,馬兒打了一聲響鼻,前蹄在地上撓了撓了,仰天長長地嗚號了一聲。它在那里不安地走動,它將緊緊控制住它的馬籠頭掙得格格作響。
烏鐵努力地直起身子,緊緊抱住馬的脖子,頓時淚如雨下。
兄弟!馬老表!烏鐵這樣稱呼它。
烏鐵感覺到棗紅馬的瘦削和柔弱,感覺到了它蹄子的虛軟和不果斷,感覺到它毛皮的粗糙。他知道它在這里所受的種種委屈。烏鐵的淚水流了下來。他用自己流淚的臉,不斷地摩擦棗紅馬瘦長嶙峋的臉。棗紅馬也感覺到了主人心情,感覺到了主人雙腳的不存在。它趴在地上,用嘴去拱烏鐵,想讓烏鐵爬上它的背,然后離開這個地方。它需要高山、長河,藍天,綠地,它需要長嘶、奔馳、率性和自由。它知道,這夢想不屬于它一個,這夢還屬于這個和自己一樣落魄的主人。
棗紅馬俯下身子趴在地上,烏鐵抓住馬鬃,費了很大力氣,用雙手努力撐著,勉強爬上馬背,他習慣性地要夾緊馬背,才發覺兩腿空空,他解開疙瘩,一提韁繩,就要離開。這時,屋里的鐃鈸再一次響起,道士先生唱詩般的經頌響了起來。烏鐵回到了現實中,他嘆了一口氣:
馬老表,再忍耐一下啊……
烏鐵挪下馬背,戀戀不舍地離開棗紅馬,回到屋里。那一夜好漫長,那一夜像是油鍋煎心,他為與老表心疼,也為自己難受。第二天一大早,烏鐵借方便的機會,再次來看他心愛的馬老表。當他看到棗紅馬全身長毛,鼻竇畜膿,眼睛迷離,兩只腳掌磨損、劈開,甚至撕裂的樣子,更是淚如雨下。這樣子和當年那頸項高昂、目光炯炯、點頭噴鼻的樣子相比,怎么也不會想在一起的。通過他的判斷,他還知道這馬生了馬口瘡、蛔蟲病,它肚子脹、心肝痛……馬所有的病痛,在這心愛的馬老表身上,都有所反應。
馬老表,你受委屈了……
烏鐵知道是自己的無能,讓這匹駿馬跟著遭殃。要知道,這匹駿馬在金河對岸可是一寶,當年沒少有人扛著真金白銀來找他烏鐵談判,要買走它;沒少有人暗地里設了多種埋伏,試圖搶走它;也沒少有人使了多少陰招,想砍了它、毒了它、炸了它、燒了它、溺了它,或者推下懸崖摔它個尸骨全無……但它都一一逃過,現在,它卻被一根馬韁拴住,便無法脫開。
他決心救出它。但他想了種種辦法,卻被意外中斷。
子夜時分,祭祀的鑼鼓再一次響起,火炮轟鳴,紙錢在火焰里飛揚。在道士先生的頌經聲中,烏鐵牽來的牛、豬、羊被依次宰殺。牲口們的肉被下鍋,預備煮熟讓來客一并分享,血和內臟喂了狗,而牲口們的頭則洗刮干凈,端端正正地放在案板上,作為祭品獻給正登仙界的亡魂。
儀式突然停下,靈堂變得出奇安靜,道士先生的引魂幡也突然不動。開貴連忙叩了個頭,說,先生,何故?道士先生閉上眼說,亡魂要上九重天,現在還差三層三。開貴說,那要怎么辦呢?道士先生說,尚差一頭牲口呢!開貴沮喪地說,家里的牲口都殺完了,就是檐下的鳥,野地里的兔,都早飛逃走了。
道士先生搖搖頭:亡靈在天,不上不下,對后人不利呀!
不殺牲口可以嗎?烏鐵說,如果用銀子可以,我這里還有。
烏鐵說著,將從城里帶來的那個神秘的箱子打開,那里面的銀子在昏黃的燈火下,散發出誘人的光芒。烏鐵說,這錢,原本是用來補償老丈母的,讓老人家晚年有所依靠。現在,對不起老人家了,你們需要,可先拿去。開貴兩眼放光,一抱搶過去緊緊摟住,他問先生,這個可以了吧?道士搖搖頭說,須得活牲才行。開貴說,不用牲口,會怎么樣啊?道士先生搖搖頭說,亡人升不了天,后輩必定鰥寡殘廢……開貴急出了汗,他騰出一只手事撓了撓腦袋,說,咦,有了!他回過頭,對樹庚說,你去把爛烏鐵……把那匹馬牽過來。烏鐵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樹庚把趔趔趄趄的棗紅馬牽來,幾個刀手提著刀出來,就要開始對棗紅馬下手時,烏鐵才明白,他們要將棗紅馬殺掉祭祀。他嚇了一跳,猛地撲過去,用身子擋住那些寒光四射的刀具。
求求你們!求你們刀下留情,別殺它!它是我的親人,是我的兄弟!它與我相依為命,沒有了它,我無法再活下去……
烏鐵苦苦哀求。
烏鐵的可憐相,沒有感動周圍的任何一個人,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助他說話。相反,烏鐵的樣子,讓開貴覺得很開心,很過癮。開貴突然笑了出來,開貴說,不就是一匹馬嗎?也讓你緊張成這個樣子!也讓你痛苦成這個樣子!你忘記了,當時你搶走的是一個人,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鄉親們,報仇的時候到了!上!周圍的人個個高大魁梧,個個殺氣騰騰,個個滿臉陰沉,個個步步緊逼過來。烏鐵一把從樹庚手里奪過他殺牲用的刀,刀鋒一轉,對著自己的脖子:你們要命,就先取我的吧!你們再住前走一步,我就是你們的祭品!
眾人一時傻眼,僵持不下。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豬叫,接著就有一個女人的聲音:讓開讓開!牲口來了!圍成鐵桶的人們讓開一條路,見金枝用棕繩拖著一頭豬,掙扎著過來。金枝把拴豬的繩頭往開貴手里一塞,說,你們太欺負一個外鄉人了,欺負一個沒有腿的人,你們連牲口都不如!開貴說,嘿,金枝,手拐哪有向外扭的?我不曉得你的內外是怎么分的。
你們所商量的,我全都聽到了。金枝轉過臉對道士先生說,這頭豬算我送你們的,不收一分一文!你們要祭祀也好,要換錢也罷,讓過這個外鄉人吧!
幾天后,開貴的爹入土安葬,大事已完,烏鐵把棗紅馬牽出來曬著太陽,給它梳理了一下鬃毛,修整馬蹄,釘上馬掌。這下,棗紅馬比往日精神了些。
烏鐵和開貴準備談關于棗紅馬的事。
烏鐵說,哥。
開貴說,你別叫我哥,你不配。
烏鐵說,我不配,那我就不叫你哥了……我沒有腳了,生活十分困難,想請你把棗紅馬還給我。
開貴說,還你?你做夢吧!你這爛烏鐵,你害慘了我妹,害死了我爹,我媽現在還躺在床上,說不定哪天倒下又起不來了……更嚴重的是,你還害了我,我到現在,連婆娘都討不上一個!
開貴說的還真是事實,烏鐵理虧,他說,哥,呃,不……這馬太瘦弱了,病又多,你讓它送我回去,我治好它,養壯它,你再來牽……
你說我沒有養好它?你的意思是我無能?開貴一只手抓住烏鐵的察爾瓦領口,狠狠地將他提起來,用沒有食指的手指著他的鼻子:你這個禍害,你再打這些歪主意,老子整死你!
烏鐵打小就與刀槍作伴,見過生死,此后又在臺兒莊,在炮火里出入,冷不丁就會看到戰友倒下,冷不丁就會看到戰友飛上天空。死,對于他來說,早已簡單得如同脫帽,如同入夢。開貴這樣待他,他早已按捺不住,他將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眼珠鼓如銅鈴,兩個拳頭開始收縮。
隨行的祭司見狀,連忙向烏鐵使了使眼色,湊近他的耳朵,悄悄地對他說,這些夜晚,天象不正常,馬悲哀地嘶鳴,看來不太平,我看了卦,可能還有一難啊!就忍痛割愛了吧!祖靈在天上看著的!
六
烏鐵坐在挑水巷口,幫開杏照看攤子。一個沒有腳的人,即使是胸有江湖,那也只是癡人說夢了。他坐在攤子前,不斷地琢磨那些鞋子,那些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活人的死人的便宜的昂貴的鞋子。有一天,他摸索著找來納鞋底的鋼針、頂針、剪刀、攝子、黃蠟和麻線,再拿來開杏修好的鞋底,一針一線地開始納了起來。剛開始的時候,那針老是刺在手上,血珠滾出,讓他心驚肉跳,麻繩老是將手虎口勒傷,讓他坐臥不安。他知道是因為眼前老是浮現馬老表的原因,當然也和技術生疏、手法不當有關。他努力忘卻一切,努力將技術精益求精。有吃不準的地方,他就讓開杏教他。略有進步,他就會喜形于色:
莫喜,看看我的本領!
這天黃昏,烏鐵正坐在攤位前做鞋,一陣噼噼撲撲的響動,一片黑影將西下的夕陽罩住,烏鐵落入了昏暗之中。烏鐵想不到陽光會落得這樣的快,短暫的陽光讓他感覺到極為珍貴。他挪了挪身子正想進屋。不想有人說話了:烏鐵……
在挑水巷,沒有人會這樣直呼其名。來做鞋、來送水的人都叫他師傅,比他大的叫他兄弟,比他小的叫叔叔,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現在叫他的人聲音虛弱,仿佛三魂落了七魄。烏鐵抬起頭來,才看到兩個鄉下人抬著一個擔架,擔架上放著一個人。抬擔架的人,前一個是樹庚,后一個也是楊樹村的小伙子。而擔架上這個人,虛弱地、絕望地看著他。
是開貴!
哥……烏鐵還是大著膽子叫了他一聲哥。烏鐵撐著身子,努力看了看他的臉,那臉已經浮腫,變形,眼睛基本不在,鼻子歪歪的,又腫又大。烏鐵被嚇了一跳:怎么浮腫成這樣?開貴喘著氣,說不出話來。烏鐵說,是中毒的樣子,最近吃過什么特別的沒有?樹庚說他吃了馬肉。什么馬肉?烏鐵問。就是……就是那匹……樹庚大約也知道了麻煩,口里像含了麻核桃,說話不利索了。烏鐵明白了,他的棗紅馬沒有了!那個爛烏鐵沒有了!那個等著他去救回來的馬老表,沒有了!
呆了一下,烏鐵把他們讓進屋,開杏和周姐都嚇了一跳。烏鐵踡縮在輪椅里,滿腦子里都是那個四腳動物,它咴咴地叫,它打響鼻,它甩尾巴,它四蹄生風,它用長長的臉來蹭他……
烏鐵滿臉的淚水。
原來,喪事辦完,烏鐵離開。爛烏鐵的病很快嚴重起來,沒有養馬經驗的開貴束手無策,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想要把爛烏鐵治好的想法。爛烏鐵沒有等到烏鐵回去救它,便氣息奄奄,一命嗚呼。看到爛烏鐵努力蹬直的腿不再收回,開貴用塊破布將爛烏鐵圓鼓鼓的眼睛蓋住,樂顛顛地叫上樹庚,把刀磨快,一刀一刀地將爛烏鐵的皮剝下來,將爛烏鐵的肉一塊一塊砍下,放在大鍋里燉。就是爛烏鐵的心肝腸胃,開貴也沒有放過,他用苞谷面粉將糞便搓洗干凈,煮得透透的,下酒吃了。沒想到,三天后,開貴吃馬肉中了毒,頭昏眼花,上吐下瀉。樹庚把他送到鎮上,鎮上治不了。把他送到城里,老郎中也搖頭。
烏鐵努力控制內心,生怕胸口里跳出一個東西來。開杏看著烏鐵,一臉的哀怨:我哥他,還有救嗎?開杏的這種哀怨,是烏鐵所沒有看到過的。開杏求他救烏鐵,也仿佛是人生的第一次。烏鐵擦了擦眼淚,翻箱倒柜,找了些草藥出來。還不夠,烏鐵又寫了張單子,讓周姐到古城的藥鋪里去抓。一定要來自金河邊懸崖上的那種,烏鐵說。
烏鐵給開貴吃了藥,那些金河岸邊懸崖上采來的夷藥,不會讓開貴死掉。但烏鐵不再叫他哥,一樣稱呼也沒有。他的臉硬成一塊石板,目光冷得像把錐子:肉你吃了,那你就給我馬骨吧!你就給我馬皮吧!還有它散落在泥地上的血。
幾天后,開貴喘了過來。他沒有食言,回到楊樹村,將那些馬的尸骨和皮毛歸攏在一起,將滲有馬血的泥土鏟了起來,用一個大口袋裝好,讓樹庚送來。烏鐵選了期辰,送它出城。按照夷家安葬亡人的風俗,選址高遠,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架起九層干柴,把棗紅馬的皮骨用熊熊烈火焚燒得干干凈凈。他給它念指路經和安魂經。烏鐵還給它燒金鉑紙做成的馬鞍、馬磴、馬掌和馬籠頭。那些器物金光閃閃,華貴無比,估計它披掛上它,配戴上它,到了另一個世界,也將會被鬼神高看,引以為榮。
火灰漸冷,烏鐵用土罐將灰燼收裝,埋于山林。沒有腿的他無法給它下跪,就匍匐在地,燃香焚紙:馬老表,烏鐵虧欠你了!下一世你來做人,我來為馬,你來為王,我來作仆,你來喝酒,我來吃草。我們還是好兄弟,代代輪回,世世相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