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
收入增長到一定階段后,經濟結構將開始轉型:工業增長慢于GDP增長,技術(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增長快于GDP增長。中國已經非常標準地進入了經濟結構轉型期。引領未來經濟增長的動力主要來自兩個方面:工業產業升級和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發展,前者進展還好,后者面臨發展瓶頸。中國有望形成收入增長、價值觀轉型與經濟轉型的良性循環。
中國的經濟會不會更好?95后的生活會不會比父母更好?這是我要回答的核心問題。最近幾年,中國經濟持續下行,對此爭議頗多,有表示樂觀的。然而,認為中國經濟要崩潰的也不在少數。今天我同大家分享一下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
經濟結構轉型的國際經驗
經濟社會的發展和演進和人的成長歷程類似,在不同階段擁有不同的特征。凡是進入高收入隊列的經濟體,都存在一些規律性現象。
第一個現象是,收入增長到一定階段后經濟結構開始轉型。一個國家由窮到富的過程中,剛開始人口大部分從事農業活動,接著越來越多的農業人口開始進入城市,從事工業活動,這是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的轉型。工業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我們又會發現越來越多的人和資本離開了工業部門,進入服務業部門,這就完成了從工業部門到服務業部門的第二次轉型。發達經濟體社會都是由服務業主導,大部分人力也都分布在服務業里,這是非常強的規律性現象。
一個國家由窮到富,會先從農業社會演變成工業社會,再從工業社會演變成服務業社會。與這個規律性現象相伴隨的是,幾乎所有工業社會都是在類似的一定收入水平上向服務業社會過渡。國際經驗的發現是,當一國人均GDP達到8000-9000國際元(1990不變價)時,該國的工業社會就發展到了高峰,在此之前工業部門將加速增長,而在此之后,不管是工業部門的就業占比也好,名義增加值占比也好,或者是居民消費支出中的工業品占比,都會出現趨勢性下降,服務部門的就業、增加值和消費占比則持續上升。
從表1,我們可以看到這類結構轉型的軌跡。二戰后首先在美國發生這種結構轉型,接下來是西歐和日本(西歐和日本幾乎同時發生),70年代末輪到南歐,80年代中后期則是東亞四小龍。即所有成熟的高收入經濟體都經歷了類似的變化。發生上述變化有兩個理由:一是制造業技術進步速度快于服務業;二是隨著收入增長,消費者更加偏好難以制造的個性化產品,尤其是服務業。簡單解釋下第二個理由,國民收入處于不同階段時,對產品的需求是不一樣的。當對標準化工業品的需求慢慢達到飽和后,就會把更多的支出放在消費服務上,即收入水平越高,消費支出結構會更偏向于服務。技術(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增長快于GDP增長。
中國是否進入經濟結構轉型期?
剛才介紹的大背景可以幫助我們認識今天中國經濟所處的位置。理解了中國經濟今天的位置之后,我們可以找到很多理解當前經濟現象(包括很有爭議的現象)的線索。現有經濟學文獻有四個指標評價一國是否處于結構轉型的拐點期:人均收入、工業部門增加值占比、工業部門就業占比和工業品消費占比。
中國2010年人均GDP為8032國際元(1990不變價),達到國際經驗中發生從制造業向服務業轉型的收入門檻臨界值,2014年人均GDP為10745國際元。以工業和制造業名義增加值份額確定的轉型時間分別是2007年和2008年。以就業份額確定的轉型時間是在2008(農民工數據)-2012(第二產業數據)年之間。服務業消費占比2010年之后連續上升,相對應的是工業品部門占比下降。
驅動轉型的力量是什么呢?當收入提高了之后,國民不再愿意將多余的錢花在工業品上——專業術語稱作“需求收入彈性”。當收入增長10%,對商品的支出也增長10%,那么該商品的需求收入彈性為1;而當收入增長10%,對產品的支出大于10%,那其需求收入彈性則大于1。工業品的需求收入彈性開始是上升的趨勢,即隨著收入增長,對工業品支出的增長越來越快,甚至高出收入的增長。但在拐點期過去后,終端工業品需求端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當前主要工業品的需求彈性都在趨勢性下降渠道,而且絕大多數低于1。
交叉觀察四個維度指標后,我們可以判定中國已經非常標準地度過了經濟結構轉型期。有人認為中國過早地去工業化,從國際經驗來看,這個結論是不成立。因為有些國家工業部門的峰值會特別高,比如德國是50%;有些經濟體則較低,比如香港是城市經濟,工業部門的峰值只有34%:基于國際經驗的工業部門增加值占比峰值均值是40%,中國工業部門的峰值則在41%左右。中國的轉型動作很標準。
拐點后經濟增長速度顯著下滑
當一個國家的工業化高峰期結束之后,這個國家十有七八會經歷經濟增長速度臺階式地下降。日本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日本工業化高峰期的拐點期發生在70年代初。在此之前,日本60年代經濟增速為8%-9%,70年代經濟增長速度為4%,比60年代增長的速度減少了一半。日本的經濟下滑速度也許略微偏高,有些國家會略微偏少,但是大部分國家都會出現非常明顯的經濟下滑階段。
為什么經濟增長速度會下滑?首先,所有投入要素都會呈現為下降的趨勢,比如勞動投入增長速度在下降,勞動時間在下降,加總的TFP增速下降,資本投入可能也在下降。此外,不當的政策應對措施同樣會導致經濟增長速度的下滑。經濟增長會經歷一個自然下降的歷程,這就好比人的身高增長速度在達到一定階段之后會放慢。如果為了保持過去的增長速度,繼續過度刺激經濟增長就會導致資源錯配,而資源的錯配及浪費對可持續的經濟增長速度具有不利的影響。
中國工業部門產業升級進展尚好
由于國民收入的提高,對工業部門產品(尤其是標準化的工業品)的需求會下降。那么,新的經濟增長力量在什么地方?工業品的支出增長會慢于收入增長,在座各位應該都有體會,錢會被放在兩個地方:首先是個性化、新穎的高科技工業品,這是推動產業升級的力量;另一個則是服務業,準確地說是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
盡管現在出現了產能過剩及工業部門增長速度下降,但是工業部門的產業升級并非停滯不前。工業部門產業升級所發生的形態是多種多樣的,不僅是新產品、新科技,也可能是銷售渠道、管理方式創新。從哪個方面視角來看待工業部門產業升級最好7一個有益的觀察角度是貿易,進出口貿易在中國工業部門占比高、涵蓋行業寬,涉及就業人數多。更重要的是貿易數據質量比較好。
通過觀察中國過去幾年貿易方面的數據,不難發現中國的貿易在過去幾年已經發生了“進口替代革命”。金融危機之前,中國的貿易依靠“大進大出”,通過量的擴張使貿易增長迅速提升,增長速度高達30%。最近幾年貿易增長速度與出口增長速度都有所下降。但是,中國出口中的進口成分卻在持續快速地下降,越來越多從日本、韓國、和臺灣地區進口的中等、甚至中高等技術的中間品被國內產品所替代,這方面的變化相當突出。單位出口的增加值率在快速上升,這種現象反映了中國工業部門的產業升級。
為什么中國的工業部門能做到這點?原因如下:第一,中國制造業產品由私人部門主導,且處于高度開放的市場競爭環境,與國際高度接軌。中國沒有道理做不好。第二,中國獨特的優勢。規模的大小對于制造業至關重要。如果沒有一定的市場規模,就會失去很多潛在的機會。中國制造業擁有全球最大的本土市場規模,蘊含了更多產業升級的試錯機會。中國的工業品,從中間原材料到終端產品,都實現了顯著的進步。從這點來看,中國工業部門的產業升級取得了良好的結果。
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發展面臨瓶頸
未來經濟增長的另一個引擎來自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現在服務業大概可以分為14類。這14類服務業當中有10類屬于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數據顯示,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的增長速度要快于GDP的增長速度,并且引領了GDP的增長。而勞動密集型服務業,比如交通、倉儲、住宿、餐飲和居民服務的增長都會慢于GDP的增長。這種現象不僅與國際經驗一致,同時也說明中國在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領域取得了進展。
即便如此,中國在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領域還存在巨大缺口。最典型的例子是現實生活中存在三座大山:孩子上學,老人看病,以及住房問題。孩子上學屬于教育問題,老人看病屬于醫療問題,住房其實不是房子本身的問題,而是房子周邊的公共服務,比如交通、教育、醫療以及環境問題。教育、醫療與服務都存在短缺,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成為現在經濟增長所面臨的最大瓶頸。
為什么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的發展面臨瓶頸?其中有三個原因比較突出。
第一,行業規制被扭曲。很多私人部門可以做的領域,比如醫療、教育和服務,受到了政府過度的管制。資本以及人力的流入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由于行業規制帶來的不同形式壟斷,事業單位、國有企業這些服務供給商會選擇劣質高價的服務方式。
第二,政府沒有轉換工作重心。在14大服務類行業中,超過三分之一主要由政府提供,國際經驗也是如此。政府本應該花很多人力資源在公共服務方面,但是我們的政府當前沒有將人力放在這方面,原因在于政府還定位于發展型政府,政府將資源更多地投放于基礎設施建設,用于改變城市面貌,支持工業企業和產業發展。發展型政府不是服務型政府,所以政府在提供服務的過程中就會面臨兩個問題:其一,提供公共服務具有負擔,政府需要權衡;其二,即使政府打算提供公共服務,但是由于信息不對稱,政府不了解什么服務才是公眾最需要的項目。
第三,大城市土地供應限制和城市公共管理落后。從人力資本積累的地域特征來看,人力資本積累最快、提高最快的地方是大城市。因為大城市的密度高并且差異大,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近,差異也大。人們更容易發現自己與他人之間的差距。無論是出于陰暗的嫉妒心還是光明的上進心,人們總想往前趕,往上爬,這就提供了很多創新和提升的機會。所以,大城市發展成為引領人力資本密集型行業重要推動力量的是人口的集聚和高密度。但是,現在我國大城市在發展過程中面臨著政府管制住宅用地的大問題。這些年為什么北京、深圳的房價漲得這么快?除了貨幣因素之外,很大原因就是一線城市土地供應量在急劇下降,特別是住宅用地數量在急劇下降。但是大家還是愿意涌入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因為這些地方能提高人力資本素質。但是現在這個人力資本進步的進程由于房價的問題而受到阻礙。
雖然我們具有這些瓶頸,但是我認為,我們可以走出中等收入陷阱、邁向更高收入階段,這是無法阻擋的。
形成收入增長、價值觀與經濟雙轉型良性循環
無論是行業管制的扭曲,還是政府職能問題,背后的根本原因有兩個:
其一是缺乏問責機制。西方老百姓之所以有能力施壓政府,令其為他們提供公共服務,之所以可以讓政府了解他們需要什么服務,靠的就是問責機制。不僅是公民的投票權,還依靠媒體輿論監督,公民一方面可以給政府施加壓力,一方面也可以告訴政府自己需要什么,最大的矛盾是什么。這種問責力量是推動政府職能轉型的關鍵。我們的政府在基礎設施建設方面做得很好,比如高鐵、機場、鋼鐵、高速公路,但是在民生方面做得很不夠,主要就是因為問責機制缺失。
其二是人與人之間缺乏信任。我舉個醫院的例子,我們去醫院看病,可能會質疑醫生開錯藥,藥價是否合理。不止是在中國,在其他國家也如此。這其中存在嚴重的信息不對稱問題。如果醫患之間存在強烈的不信任,作為患者,我會要求第三方力量介入,要求政府管制。當社會中人與人之間信任程度越低,需要政府管制的力量越強。從政府的角度來說,無論是我們的政府還是西方的政府,都非常樂于提供這種管制,因為政府在管制過程中可以獲得好處,我們稱之為“租金”。有時候政府介入后確實解決了信任問題,但是很多時候政府介入后反而會產生新的麻煩,導致惡性循環。重要的根源就是社會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度太低。
所以,問題的關鍵有二,一是信任問題,二是問責問題。在我看來,解決這兩個問題的出路是有的。
隨著收入水平的提高,人們的觀念會發生變化。其中一種是物質價值觀,一種是后物質價值觀。小時候受過窮、挨過餓的人對物質價值的感受更深,會自然而然地認為穩定地增長非常重要。從更宏觀的角度看,經濟穩定增長非常重要,國家發展支柱產業、進行基礎設施及國防建設非常重要,這些都是物質上的。如果小時候沒有受過窮,比如在座的95后,不會太多考慮沒飯吃、沒地方住的問題,而更在意個人觀念的表達、權利的實現、與別人平等的對話,這就是后物質價值觀。這兩種價值觀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用途。后物質價值觀在經濟和政治上,反映為平等對話的訴求,反映為百姓對政府具有更多問責的意愿和傾向。后物質價值觀下,如果百姓不認可某項工程,認為它會侵害到個人利益,會有更多的反對聲音。
隨著收入的增長,社會上持有物質價值觀人群的比重會下降,持有后物質價值觀人群的比重會提高。后物質價值觀的普及會帶動社會資本的提高,民主問責的聲音也會越來越多,這就會改變公共資源的配置,改變信息不對稱的狀況,優化公共服務,進而優化資源配置。我剛才講了,結構轉型最大的瓶頸不在于制造業的轉型升級,而在于人力資本密集型行業的發展。而人力資本密集型行業突出地表現為公共服務行業,包括被政府管制的這些服務。如果這些服務得到改善,會進一步推動人們收入水平的提高,這樣就會形成一個良性循環。不光涵蓋了經濟,也包括決策機制、政治空間以及循環機制。
當今世界,還沒有一個國家按部就班、非常標準地走過了工業化高峰期,而又沒成為高收入國家。工業化過程的背后蘊含著收入的積累,以及人力資本、社會組織管理能力、生產能力的積累,這是系統的改變。如果一個國家已經系統性地發展到了一定水平,前進是很自然的。我對中國未來的經濟很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