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光懿



美國《生活》(LIFE)雜志自1936年創刊之時,編輯部便達成了有趣的共識:如果攝影記者與文字記者結了婚,他們倆將是最好的搭檔,尤其是出國采訪。
1930年,23歲的卡爾·麥登斯(Carl Mydans)從波士頓大學畢業,喜愛攝影并勤于鉆研,他開始嘗試去不同的媒體做攝影師。1936年,《生活》雜志創刊,麥登斯成為雜志社聘用的第5位攝影記者。兩年后他與《生活》雜志的文字記者雪莉·史密斯(Shelley Smith)結婚,成為雜志社創刊以來的第一對夫妻檔。
1939年,蜜月剛剛結束,麥登斯夫婦就被派往戰火中的歐洲。三年間,麥登斯夫婦走過45000英里路程,報道了4場戰爭。1940年,麥登斯用相機拍攝俄芬戰爭的前線,雪莉從瑞典發出報道。隨后麥登斯報道了法國的陷落,之后在里斯本與雪莉會合。
麥登斯夫婦剛回到美國,接著又被派往危險的遠東。1941年,中國進入抗日戰爭最艱苦時期。重慶作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遠東指揮中心,受到西方媒體矚目,《生活》雜志在重慶設立了記者站。麥登斯和雪莉先是來到中國,繼而轉入菲律賓。
在抗日時期來到中國的西方記者當中,夫婦二人都投身戰爭前線做報道的,實不多見。麥登斯夫婦在中國的采訪雖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但是每到一個地方他們都拍攝大量的照片,撰寫詳實的文字。這些圖片與文字陸續在《生活》雜志發表,幫助美國社會乃至全世界了解中國。
1941年,戰火中的四川
1939年至1941年間,重慶遭受日軍轟炸達200余次,城市大部分被損毀,民眾死傷數萬。初到重慶,眼前的一切令麥登斯夫婦震驚。麥登斯拍攝的照片,記錄下了硝煙彌漫的渝中半島、日機轟炸留下的殘垣斷壁、鱗次櫛比的沿江民居、做苦力的“棒棒軍”、指揮戰役的軍事將領,等等。
麥登斯夫婦為重慶抗戰留下了清晰、全面的照片和文字,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2009年,重慶紅巖聯線文化發展管理中心與《生活》雜志所屬的美國時代集團達成協議,以每張350美元的價格購買了256 張重慶抗戰時期的老照片的使用權。其中,反映重慶大轟炸的照片共計41張,有40張均出自麥登斯之手。
在重慶期間,麥登斯冒著生命危險記錄下很多大轟炸中的“決定性瞬間”。1941年2月,他拍攝到這樣一張照片:在居民樓空蕩的頂臺,一根旗桿立在當中,一名士兵正在收放手中系燈籠的繩,將兩只大紅燈籠高高掛起。在麥登斯的日記中,他寫下“掛起”這個動作的特殊含義:當兩個燈籠都掛起時,代表敵機已進入重慶,空襲將至,所有人必須躲入防空洞中!
即便戰火紛飛、貧困潦倒,人們仍不失信心,這是麥登斯夫婦在中國最深刻的感受。麥登斯發現,四川的百姓在襲擊頻發的日子里,仍會聚在一起吃火鍋、溜冰、看戲;在重慶孩童的臉上,并不多見悲傷和恐懼。麥登斯在給他朋友的一封信中提到,一個中國農民的土房被炸毀,馬和豬被炸死,但是他會用“炸彈的金屬碎片”蓋起一個新房子,還會重新喂養馬和豬。在他看來,中國人有耐心并且樂觀,注定會贏得戰爭勝利,這也許就是重慶在日軍襲擊中屹立不倒的原因。
在重慶,麥登斯夫婦的工作生活環境非常艱苦。他們住在一個叫“新聞旅社”的地方,那是土磚和泥土混合而建的小房子,屋頂鋪滿稻草,屋子里沒有自來水,也沒有廁所。在日軍大轟炸的頻繁期,每晚都睡不安穩。“一旦聽到防空警報,我和妻子就會從床上跳起來,先摸到相機,再收拾好膠卷,沖出門去。” 麥登斯在自傳中寫道,“我們幾乎什么都丟過,包括書、鞋子、衣服,但從不會落下相機和膠卷。”后來麥登斯夫婦的女兒曾回憶說,由于重慶天氣潮濕,膠卷不易保存,父親便想出一個方法,把脫水米和膠卷同時放置在罐頭內。除此之外,母親會將拍攝照片的時間和內容記錄下來,跟膠卷放在一起,寄回紐約;同時將每天的所見所感記錄下來,提供給《生活》雜志。
工作中,妻子雪莉的默契配合讓麥登斯如虎添翼,麥登斯說:“雪莉會一直在我的后面,她知道我什么時候舉起相機,知道我拍了什么照片,我可以完全放心她的文字。對一個新聞攝影師來說,不用拍一兩幅照片就停下來在筆記簿上記下拍的是什么,真是極幸運的事。”雪莉為麥登斯寫的圖片說明至今都保存在《生活》雜志的檔案室中,這些文字已成為珍貴史料。
與中國人一樣,麥登斯夫婦也有著苦中作樂的精神。關于重慶的防空洞,有個事情一直讓他們不解,雪莉在接受訪談時說:“中國人在重慶巖石下挖了長長的地洞,上萬人躲在那幾個小時,防空洞里卻沒有難聞的氣味!空氣很溫暖竟還有絲絲香甜。我們猜想這也許是中國人吃肉少的原因!”
奔赴黃河前線
1941年夏天,在麥登斯夫婦的再三請求下,國民政府允許他們前往黃河前線采訪,夫婦二人從四川乘坐客車一路北上。去往西北的路途困難重重,而麥登斯在1940年報道蘇芬冬季戰爭時患上的痢疾在途中反復發作,令他異常痛苦。
麥登斯夫婦首先到達中國西北古城——潼關。潼關地處陜、晉、豫三省交界的黃河三角地帶,自古就是地理要道,為兵家必爭之地。抗日戰爭期間,潼關承載著重要使命,它既是守護重慶戰場的重要防線,也是蘇聯支援中國的重要供給通道,這里毫無疑問成為了日軍最希望攻占的要地,曾數十次被日軍攻擊。
麥登斯夫婦在潼關拍攝了大量照片,除了表現中國軍隊戰備、訓練和生活,還有很多張照片記錄了古城面貌和民眾生活。在《生活》雜志刊出的一張照片中,讀者可以看到軍隊學員在戶外坐在石墩上學習的場景,低洼的學習區墻外就是垂直的崖壁,營長正在為學員講解中國的歷史、戰地紀律和公共衛生。《生活》雜志在介紹這張照片時,形容這情景有如陷在群山中的“管弦樂團”。此外,潼關的山路崎嶇險峻,中間僅有一條羊腸小道,僅容一車一馬通過。麥登斯拍攝了潼關人民自發用毛驢、駱駝向前線運送抗戰物資的情景,讓人印象深刻。
除了潼關,麥登斯夫婦也去了西安和寶雞進行采訪。抗戰爆發后,部隊軍官尤其是下級軍官損失慘重。于是,國民黨中央決定在備戰區設立軍校分校,大量培訓初級軍事干部。1938年春,中央軍校第七分校正式成立,校址位于西安王曲鎮。1941年,麥登斯到西安拍攝這里部隊訓練的照片。在這些照片中,可以看出當時訓練日程非常緊張,生活條件也非常艱苦。照片中一塊木板上畫著士兵浴血奮戰的情景,血紅的筆墨寫著抗戰口號“同志們,你們忘了國家的仇恨嗎?”
1941年12月,日軍偷襲珍珠港,美日開戰,此時麥登斯夫婦正好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報道,他們被日本軍隊抓捕,淪為俘虜。夫婦二人在戰俘營關押了一年后被轉到了中國上海,隨后在1943年因戰俘交換回到美國。
1944年,麥登斯重返戰場,報道了盟軍在歐洲和太平洋戰場取得的勝利,并在1945年拍下日本簽署無條件投降書的著名照片。
1978年的中國:一次視覺奇遇
1978年,已是古稀之年的麥登斯再次來到中國。令他驚訝的是,30年后的中國在經歷了封閉、動亂后,展現出大膽、開放的姿態。他走訪了很多城市,并與Michael Demarest共同撰寫《中國,一次視覺奇遇》(China, A Visual Adventure) 一書。
書中收錄了154張黑白照片和46張彩色照片。200幅圖片與引人思考的文字將讀者帶入那段奇遇旅程。他用一種令人難忘的方式將中國的風土人情真實地再現。這些照片從政治、經濟、交通方式、市井生活、文化藝術等多個角度記錄中國在改革開放初期的新面貌。如繁忙的貨輪、舊式帆船在港口上行駛,人們在狹窄胡同里熱鬧地生活,日漸豐富的藝術活動涌現在城市里,等等。
“與我們在西方所見的景象不同,中國這片土地充滿異域之美,人們生活在中國歷史與未來現代生活的交織中,十分不可思議。”麥登斯在書中寫下這段話,表達對中國五千年文明的崇敬,以及對新時代中國發展變化的欣喜。
2004年,97歲的麥登斯去世。他的女兒回憶,她曾問父母:“如果你們一生只能選擇去一個地方,你們會選擇哪個國家?”父母異口同聲地回答:“中國。”
“我做的事很重要,我正在記錄歷史”
麥登斯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拍攝戰爭照片。從1939年二戰爆發開始,他走遍英國、瑞典、芬蘭、葡萄牙、意大利、菲律賓、中國內地和香港等地進行戰地攝影報道,二戰結束后又投身到1950年的朝鮮戰爭當中。
雖然從事節奏緊張的新聞攝影工作,麥登斯卻刻意“放慢”自己的速度。“請不要心急,也許我會花點時間,但我想拍的是一張好照片。”這是麥登斯經常對身邊人說的話。也正是因此,麥登斯拍攝出很多優秀的作品。他曾說:“世界是有感情的,攝影師必須以某種方式抓住這種動人的瞬間。”
作為給雜志拍照的攝影記者,麥登斯有敏銳的新聞嗅覺。他無論到哪,拍攝什么樣的照片,都要詳盡地在日記中寫下當時的情況。同時他也認為,文字與影像同等重要。除了攝影作品外,麥登斯還出版了多部書籍,如1959年出版了代表作 《弦外余音》(More than meets the eye),同時他也出版了多部攝影集,
主要有《目擊混亂的日本1941-1951》 (An Eye Witness to Turbulant Japan,1941-1951)(1983)、《卡爾·麥登
斯:攝影記者》(Carl Mydans: Phot-
ojournalist)(1993)、《卡爾·麥登斯作品集》(The Photographs of Carl Mydans)(2011)等。
2006年,美國杜克大學在麥登斯去世兩年之后舉辦了題為“卡爾·麥登斯: 影像,1935~1958”的個人作品回顧展。雪莉的母校美國斯坦福大學,也收藏了麥登斯拍攝的243張照片。美國耶魯大學更收藏有麥登斯夫婦1956年以來寫作項目的研究筆記、手寫草稿、校樣、打印材料、合同和信件,都是非常珍貴的研究史料。
麥登斯拍攝的照片不單是驚天動地的紀實作品,更是他與這個時代關系的體現。他似乎已經意識到自己注定成為一個鮮活的戰爭備忘錄,就像他在自傳中寫道的:
“我想要澄清的是,這并不是因為我喜歡戰爭。那是一個讓人不堪回首的年代。我總是在形勢非常糟糕的時候到達一個地方,我被那里的一切所震驚,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詰問自己為什么會在那里,我能做些什么?答案是,我所做的事情很重要,這就是我到那里的原因。我正在記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