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我們這種人已斷代了,以后都是新時代學人了。”洪漢鼎先生說的“新時代學人”,指“導師變老板”氛圍下培養出的學者,與傳統意義上的“學風”“門風”已無太大瓜葛。
用一本《客居憶往》,洪漢鼎追述著逝去的“學風”,那其中有挫折、感動、苦難和堅持,它告訴人們:讀書不完全是為了學知識,還要追尋生命的圓滿,而這,就是我們要學習哲學的理由。
因遭構陷,洪漢鼎先生前半生充滿挫折,40多歲時還浮沉在偏遠的縣城,看不到改變命運的可能,但他沒有沉淪,正是老一代的“學風”,正是哲學的高度,給了洪老堅持下去的力量。從功利角度看,哲學是無用的,可喪失了自我,喪失了精神之貴,我們還要“有用”干什么?
老先生喜歡你來談學問
問:如今哲學是冷門專業,當年您為何選擇這個專業?
洪漢鼎:我上中學時喜歡文學,當時在江蘇無錫市輔仁中學讀書,學校請了很多一流學者來任教,我的語文老師姓陳,與焦菊隱先生來往密切。每到周日,陳老師便帶我們到無錫公園里,給我們開講座,從古希臘一直講到當代。
在老師的影響下,我的興趣逐漸轉向哲學。因為文學固然能展現人類的各種命運,但改變命運,必須向更深層次思考,這就需要哲學。此外,我當時還認識了一位老和尚,常聽他講佛學。
在我們那個時代,哲學很受尊重,因為毛澤東說哲學“是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概括與總結”。我高考時,第一志愿報的就是哲學系。
問:在北大哲學系上學時,您去賀麟先生家拜訪,賀先生是名教授,您只是普通學生,他會接待您嗎?
洪漢鼎:我有個優點,就是不怕生,別人不敢去,可我就敢。那一代學者很純粹,只要談學問,他們都歡迎。我上中學時看過賀先生的書,當時紙張缺乏,書都用一種特別黑的薄紙印成。賀麟先生的文章深入淺出,不像別的哲學書那么難懂。
我當時不僅拜訪過賀麟先生,還拜訪過其他先生。有位先生問我,你想不想見張東蓀?張東蓀先生當時也在北大,“文革”時期被隔離軟禁,根本見不到。那位先生說:這好辦,我住張東蓀隔壁,我們兩家后院是連著的,你可以從后院去找他。
張東蓀家到處都是書,他對我說:本來可以送你幾本國外帶回來的哲學書,可惜你來晚了,賀麟把它們都拿走了,去建社科院的圖書館。當時國家缺外匯,這些書很珍貴。
張東蓀和我只談哲學,不談政治。
問:當時北大有這么多著名的老先生,您為何投在賀麟先生門下?
洪漢鼎:這與賀麟先生的“學風”“門風”有關。馮友蘭與賀麟是中國現當代哲學的兩座高峰,可在兩位大師身后,卻是賀門興旺、馮門寥落。
我初次拜訪賀麟先生時,他非常和氣,我問他哲學該怎么學?先生說:黑格爾說過,學哲學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讀哲學史。
我看了一段哲學史,兩三個月后又去拜訪賀先生。他又說:哲學史固然非常重要,但做學問你必須要有一個基點,不能什么都學,要從一點做起。做學問切記不要求廣,開始先從一個項目、一個點做。一個點搞出來就是一門學問。我問應該從哪個哲學家開始,賀先生建議從斯賓諾莎開始。
正是在賀麟先生的建議下,我確定了一生做學問的方法和方向。我一生學術研究的最大體悟,就是賀師當時要我從一點做起的指導。我做幾十年斯賓諾莎,一直做到在此領域別人沒有超過我為止。
見識到中國傳統的
“學風”“門風”
問:您是如何成“賀門”中人的?
洪漢鼎:1978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第一次面向全國招研究生,要求報名者年齡在40歲以下,我當時已41歲了,便給賀麟先生寫信求助,賀先生馬上去找副院長汝信談,汝信也是賀先生的學生,結果我破格獲得了考試資格,并成功考上了研究生。就這樣,我回到北京,在當時,這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研究生畢業那天,社科院請大家在四川飯店吃飯,敬酒時,賀麟先生站了起來,對同桌的導師們拱著手說:“這是我的學生洪漢鼎,他今天畢業了!”意思是,洪漢鼎是我賀麟的門生,希望你們以后大力支持。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中國傳統的“學風”“門風”,這種場面,我想以后都不會再有了。
“門風”也有消極的一面
問:賀麟先生對您似乎也有過誤會?
洪漢鼎:是的。賀先生與洪謙先生是好朋友,但他們兩人學術觀點水火不容。一次我替賀麟先生寫了篇介紹西方哲學在中國傳播歷程的文章,其中也涉及了洪謙先生,我認為他起了很大作用。
我忘了這篇文章是替賀先生代寫的,賀先生曾私下說洪先生在研究一些雞毛蒜皮的語言事情,質疑說:這能夠“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嗎?
賀先生在看我那篇文章的初稿時,當著我的面說:“你怎么這樣寫洪先生?他的學術有這樣高嗎?”我一下子愣了,不知怎么回答。賀先生把我寫的那一段話劃掉,親自重寫了。這件事情后,賀先生對我有很大的意見。老一輩知識分子很在意“門風”,賀先生對人非常的好,但愛憎分明,一旦恨某人,就不愿意再和他來往。
“門風”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
問:賀麟先生80歲高齡入黨,很多人說是為了配合宣傳,事實如何?
洪漢鼎:那些說法是胡說。據我觀察,賀麟先生那一代人,包括馮友蘭先生,對黨確實有感情。他們和今天有些人不一樣,(今天某些人)腦子里想的和實際做的是兩張皮。賀麟先生曾親自告訴我,對入黨感到很高興。
賀麟先生那一代在國民黨統治下生活過,他們覺得,在人民安定方面,共產黨做得更好。
詮釋學認為沒有唯一的真理
問:您后來的研究方向為何轉到詮釋學?
洪漢鼎:對于詮釋學,可能我一直要研究到死。過去受科學主義影響,我們認為一個事物中有不變的真理,我們的工作就是在尋找這個真理。而詮釋學認為,這個真理并不存在,它是我們在解釋過程中形成的。看報紙就知道了,同一個新聞,這家媒體這么寫,那家媒體那么寫,你說哪個是事實?
從詮釋學的角度看,沒有唯一正確的東西,都是根據具體需要而進行的解釋。比如《論語》《孟子》這些經典,幾千年來都在不斷解釋,今后還會有新的解釋。換言之,真理不是一勞永逸的,而是不斷在發展的。
今天一些人說:要讓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就應恢復傳統。在詮釋學看來,這是錯誤的。文化走向世界,關鍵在如何融入現代化,變成對人家有用的東西。
問:這會不會滑向迎合?
洪漢鼎:詮釋不是想怎么來就怎么來,它要以時代精神、現實問題為根據,不能以詮釋者的主觀意愿為根據。記得當年有個李燕杰,到處演講,“火”得不得了。我問相關負責人:為何要找他來演講?那個負責人說:我們只是在利用他。今天看,誰還記得李燕杰是誰呢?他說過什么,誰還記得?
如今于丹也很“火”,因為觀眾能接受她對《論語》等的闡釋,這與民族整體的文化水平相關,至于將來如何,就不好說了,畢竟人們的認識會不斷提高。
忘記自己是最悲哀的事
問:今天年輕人承擔著較大的生活壓力,對于他們來說,學哲學是否有用?
洪漢鼎:任何社會都有壓力,關鍵看你是否擁有自我意識。我大學畢業后被下放到偏遠的縣城,學非所用,15年始終在研究哲學。
回到北京后,已經40多歲了,好容易成了家卻沒房子,那時看著大街想:北京這么大,卻沒有我一片瓦。但我沒有憂慮,我繼續走自己的路。
研究生畢業后,中國社科院不收我,我只好去北京社科院工作。那里是市委制定政策的輔助機構,不支持學術,也沒學生,但我始終堅持自己的方向。古人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就是自我意識。
說實話,我搞不懂現在年輕人的“追星族”,為了追明星,不惜傾家蕩產。你說一個演員能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花那么多時間嗎?這就是失去了自我,你只想明星,卻沒有想象自己,這是最悲哀的事。
問:人該怎樣擁有自我意識呢?
洪漢鼎:尋找自我是一個實踐問題,有各種選擇,讀書也可以,總之千萬不能忘卻自我。如今大環境不好,有些人只要錢、要房子,忘記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