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
琉璃,通常象征著純凈和光明。在佛教中,有位藥師琉璃光如來,他以琉璃為身,通體明澈,清凈無染,曾發下十二大愿利益眾生。而在現世,有位女士的愿力也同琉璃有關,她便是金馬獎史上第一位蟬聯影后——楊惠姍。
走下高高的云梯,才不會有跌下云端的那一天
“有一個鏡頭拍她的背影,她依附著一個男人,從碼頭的甲板走向等著他們的小船。我在攝影機后面欣賞她演戲,她穿著黑色長褲,藏青色風衣,頸上圍著圍巾。海風把她的衣角和圍巾輕輕吹起,我見到的畫面是一個飄零的癡情女子緊緊地跟隨著她愛的男人。我嚇到了!她演得太好了!連背影都演得這么好。那時候我知道,我碰到了對手。”林青霞在散文集《窗里窗外》中這樣描寫楊惠姍。
作為80年代紅遍亞洲的女演員,楊惠姍長著一張老天爺賞飯吃的臉。她在讀大學那年初次接觸電影,很快做出了休學拍戲的決定。12年間,她共拍攝了124部作品,將每一次拍片機會都當作不可多得的成長經歷。她來者不拒地接戲,奔波于各個片場之間歷練自己。最拼的時候,她同時接拍四部戲,前一刻還是煙花女子,后一刻已變身修女或者殺手。她以精湛的演技,一次又一次地驚艷著銀幕。
楊惠姍一步步走到了演藝事業的巔峰,不僅將亞太影展最佳女主角的獎項收入囊中,還接連兩年榮獲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的稱號。但與此同時,她發覺自己對演戲的熱情已經消失殆盡了,一顆心整日顛沛流離無所安居。她感覺自己走在高高的云梯上,但不管站得有多高,早晚有一日會重重跌下云端。于是,已然成為票房保證的她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詫異的決定:盛年息影。
對楊惠姍來講,息影是一種放下。她通過此舉穩穩地著陸,此生不再受到演藝圈名與利的牽絆,也不再擔心有一日不再被命運寵愛而從鮮花盛開的云端狠狠跌下。和她一起退隱的,還有丈夫張毅,他曾是一名導演。
拍戲是這對夫婦唯一的技能,所以離開影視圈,兩個人一度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當時股票和地產行業方興未艾,朋友中左手買進、右手賣出,手里的錢立刻翻番的大有人在。
在友人的勸說下,楊惠姍和張毅也開始嘗試炒股炒房,“當時的法律不健全,有很多漏洞可鉆,不需要什么努力,錢就自然進來。”但到手過快的“熱錢”并未讓夫婦二人感到快樂,反而使他們跌入了深深的恐懼和虛無感:“我們知道股票、房地產容易賺錢,但賺錢不是我們離開演藝界的原因,難道我們要這樣過一輩子嗎?那段時間幾乎都不需要認真勞動,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錢來得快,但也花得快。心里愈來愈慌,很怕自己就此物化、沉淪下去。”
正是這種感受,讓兩個人迅速逃離了這片賺錢頗易的領域,開始認真思索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
因為無知,所以勇敢
成為一名琉璃匠人,是楊惠姍生命里一個美麗的偶然。拍攝影片《我的愛》時,劇組從精品店借來了美麗的玻璃擺件,楊惠姍看了愛不釋手。退隱后閑來無事,她便買來許多玻璃藝術品把玩,還學習了不少有關玻璃的知識。
“玻璃”是國外的叫法,商店里的玻璃藝術品也都來自于國外,但通過查閱資料,楊惠姍了解到:“玻璃”古稱“琉璃”,中國古代的琉璃工藝極為發達,唐代的韋應物曾詠其“有色同寒冰,無物隔纖玉”;白居易也寫過“彩云易散琉璃脆”的名句。但在近代,中國的琉璃工藝卻停止了發展,在創意設計方面的建樹幾乎為零。
帶著滿心的惋惜和向往,楊惠姍夫婦決定繼續沿用古代的“琉璃”叫法,重拾并延續琉璃工藝。他們在臺灣淡水搭建了一間大大的琉璃工作室,開始潛入一片全新的領域。他們對琉璃行業一無所知,也正因如此,沒有人告訴他們會遇見多少困難與險阻,就連學工藝出身的內行也不敢輕易嘗試。
在很多國家,玻璃藝術家往往只是在自家的院子或者車庫里放一座爐子,每年小批量生產兩三件作品,然后將其賣出,實現收支平衡。但是,楊惠姍夫婦卻拿出了大把的積蓄投入到工作室里,自動轉入“半隱居”狀態苦心鉆研琉璃。他們購買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從最簡單的“吹制”技術學起,然后照著書本中所記載的工藝步驟去燒制琉璃。
那時因為對時間、工藝和材質拿捏得不甚夠,他們幾乎沒有燒出過一件成功的作品。燒壞的琉璃累累堆積在工作室,看上去觸目驚心。楊惠姍將它們收集在一起,建了一座琉璃冢。她會在冢前靜默半日,然后繼續鉆進工作室苦修。
每日專心致志盯住琉璃操作,對視力損耗極大。楊惠姍的臉上,很快多了副老花鏡。她婉拒了老友們的探訪,也不再走親訪友,而是足不出戶地鉆研技藝。因為沉寂,琉璃工房對外界而言成為了一個神秘的存在。不少記者試圖采訪楊惠姍、探尋這位大明星息影后的生活。
有一次,拗不過某家雜志的誠意,楊惠姍勉強答應一位記者前來訪。結果,最終刊發的文章標題是:“楊惠姍、張毅流落淡水賣玻璃”。文章通篇都在寫影后和丈夫如何落魄,楊惠姍看了啼笑皆非,更多的是感到惋惜,惋惜自己還未有走心之作,讓世人發現琉璃之美。
三年過去了,琉璃工房未有任何盈利,卻背上了7500萬新臺幣的債務。雖然還不能燒制出理想的作品,但楊惠姍在反復鉆研、四處參觀學習的過程中,接觸到了許多世界一流的琉璃作品,也對琉璃藝術更為著迷。
今生有大愿,追隨琉璃光
砸了一筆又一筆錢,卻看不到一件成品,焦慮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滿是碎琉璃的工作室。張毅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糾結著要不要停止投入。楊惠姍卻堅定異常:“要做下去。否則前期所有的投入都會歸零。沒有人逼我們去做,但是既然選擇了,就沒有什么好后悔的。”她先是抵押了自己的房子,接著是家人的。抵押的錢不夠,她干脆把房子賣掉,還和張毅一起四處奔波籌款。
聊慰人心的是,技藝漸入佳境。在一次次灰頭土臉的嘗試中,楊惠姍摸索出了脫蠟鑄造琉璃的全部技術,終于燒制出了較為滿意的作品,在業內漸漸為人所知。
1991年,二人受邀參加日本的展會。知名收藏家由水常雄告訴他們夫婦:其實中國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出現過脫蠟鑄造術,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出土的琉璃耳杯便是實證。由水的話讓二人興奮異常,在此之前,他們只知這門技法源于埃及、興于法國,卻不知原來2200年前的中國匠人早已掌握此法。在日復一日的努力中,這門手藝竟然又被中國人復活了。
就這樣,楊惠姍和張毅在為“中國琉璃”發聲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張毅負責工作坊的運營,楊惠姍則專注于技藝的提升,以有形的琉璃傳遞無形的思想。楊惠姍信仰佛法,她的許多作品都與佛教題材有關。在她看來,琉璃忽光忽影,似靜似動,純凈無暇又可吸納華彩,可以驚艷雙目卻又剎時自滅,可以化身萬象,卻又蘊藏著亙古安靜之特質,如果以此來塑造佛像,琉璃便擁有了恒久的生命力。
后來在閱讀佛經時,楊惠姍偶然讀到藥師琉璃光如來發下的第二大愿:“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凈無瑕穢。”她時常以此來激勵自己用心探索琉璃本質,以工匠之手塑出宇宙萬象。她的許多作品,獲得了世界頂級博物館的典藏,她也因此而成為中國現代琉璃藝術的奠基者。
在敦煌,楊惠姍曾參觀過千手千眼觀音的壁畫,而隨著時間流逝,這些曠世的美麗終將消失,她便發愿以琉璃雕塑令其永存。她帶著100位琉璃工藝師在窯爐前守護了7012個小時,終于鑄就了琉璃工藝史上最大最精美的千手千眼觀音,而她也成為第一個將作品送入敦煌的現代藝術家。
26年一彈指,轉眼楊惠姍已經在超過1400攝氏度的高溫窯爐邊工作了8000多個晝夜。她彎彎的柳葉眉曾被爐子的熱浪燒光過,一雙手也在攪拌、翻砂、雕刻等勞作中收獲了累累傷痕。為了準備世博會的作品,她曾連續三個月工作到凌晨四點,左耳累得失聰。張毅也為了籌資輾轉奔波,因操勞過度被醫院下達過病危通知書。
可以說,琉璃剎那間的永恒美麗是燃燒著生命的烈焰換來的。但對楊惠姍來講,一切都是值得的。如她所言,所謂創作,就是“在缺憾里,發現更大的完整。在黝黑里,發現豐富的色彩。沒有生命的掙扎,何來自在的覺悟。”
楊惠姍的琉璃作品,格局之宏大,技法之精良,在中國工藝史上從未出現,在世界琉璃史中亦極為罕見。而最初打動她的,只是一束微弱的琉璃之光,但她不斷追逐著這束光,以智慧和靈魂探索著有關琉璃的無數種可能性,最后這光華越來越亮,終于照亮了她的整個生命。
編輯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