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仕倫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1)
論中國傳統家庭美育思想及其現代價值
鐘仕倫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1)
美育是關于人格完美的教育。在亞細亞生產方式制約下的古代中國,家庭和家族成為社會穩定發展的基石,培養完美人格以有為于世、光宗耀祖成了家庭和家族的不二之選,也使家庭美育在古代中國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成為學校美育和社會美育的基礎與樞紐。以徐勉“清白傳家”和“憂國忘家”家訓為代表的中國傳統家庭美育思想澤溉久遠,意義非凡。認真搜集和挖掘傳統家庭美育思想材料,并從不同學科中找到它們之間的內在關系,是我們建構和實踐當代中國美育理論的前提和條件。只有真正弄清楚我們自己固有的美育思想的內涵及其理論形態的特征,我們才可能與西方美育思想理論融為一體,創造出屬于我們中華民族自己的當代美育理論體系。
家庭美育;世家大族;清白傳家;憂國忘家;理論形態
美育是關于人格完美的教育,一個人要養成完美的人格,通常會經過家庭教育、學校教育與社會教育三個互為關聯的教育階段和教育形態。這三個階段和形態都存在著人格完美的教育,而家庭美育則顯得尤為重要,這不僅因為家庭美育是學校美育的基礎,而且因為它本身就是社會美育的一種特殊形態。甚至可以這樣講,沒有家庭美育的前置和實踐也就沒有學校美育的有效開展,而社會美育也難以取得預期的效果。中華文化綿延數千年而不亡,古代封建社會結構能夠超穩態地運行兩千多年,包括家庭美育在內的家庭教育所發揮的作用不可忽視,其可供借鑒的歷史意義和現實價值值得我們深入挖掘。正如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所指出,“挖掘和整理家訓、家書文化,用優良的家風家教培育青少年”是我國當前實施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內容之一。我國至今保存有大量的傳統家庭教育材料(家訓、家戒、家令和家書),其中蘊含有豐富的美育思想,運用美學、藝術學、歷史學、教育學和倫理學等對傳統家庭美育思想進行研究,既是我們建構中國話語體系的當代美育理論的需要,也是我們實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實踐。本文擬就中國傳統家庭美育思想與社會發展、穩定的關系,家庭美育和家族命運,以及家庭美育的理論要素和現代價值等問題進行初步的探討,試圖引起對這個問題的進一步討論。
中國家庭美育思想與中國傳統文化一脈相承,來源于中國古代的文化形態和社會的特殊結構。“西洋以人為本位,中國人以家為本位。故西洋以個人為‘么匿’(unit),社會為‘拓都’(total),拓都、么匿之間,別無階級。而中國則不然,個人、社會之間介以家庭,故西洋家庭倫理始于夫婦一倫,中國家庭倫理莫重于父子一倫。”[1]因此,中國歷來重視以“家父”為核心的家庭倫理。以上古時期“父頑、母囂、象傲”*《金樓子·興王》篇載帝舜“母曰握登,早終。(父)瞽叟更娶,生象。象傲,瞽叟頑,后母囂,咸欲殺舜。使舜入井,舜鑿井旁行。二十以孝聞。三十二帝堯問可用者,四岳咸舉舜。”許逸民《金樓子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93頁。歷史傳說為代表的以“孝”為“忠”的父子倫理綱常始終與國家政權交織在一起。父慈子孝,核心是一個“善”字和一個“忠”字。而在中國古代,“美善相因”,忠孝不分,家庭美育——用父輩及其以上的德行美言、軍功閥閱和藝術技能等培育子女的完美人格——成為維系整個社會正常運轉、健康發展的基石。家庭美育與社會發展緊密相連,社會繁榮時期正是家庭美育的興盛時期。反之亦然。社會動亂和災難發生之時,也就是家庭美育消解之日。例如,“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的漢代末年,朝綱解散,君命不行,“州郡記,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稱王稱霸者“賊害人民,殘荒田畝”,由此導致儒家倡導的家庭美育土崩瓦解,家庭倫理無從談起。三曹之于甄氏,呂布之于董卓以及“狼顧狗偷”的司馬氏父子就是其中的典型。甚至連孔子的后裔孔融都不以“子孝”為是,說什么子與母之關系,如瓶寄物,物出則瓶破。雖然說儒家倫理綱常的衰敗促進了人的思想的解放,催生出新的玄學社會思潮,在中國思想史上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玄學畢竟是一種形而上學,它所闡釋和探討的主要是“名教”與“自然”的關系。當玄學與“清議”結合在一起形成清談之時,中國再次走向分裂和倒退,“國破家亡,親友凋殘”[2],差一點就葬送掉已發展上千年的中華文化。這是家庭美育與社會發展的關系問題,即家庭美育與社會發展緊密相連,二者互為表里、互相支撐和互相影響,社會的穩定繁榮離不開家庭美育的健康發展。
由于亞細亞生產方式的作用,從家內手工業和小農業(“稻麥黍稷,金刀龜貝”)發展而來的因軍功閥閱而定的世家大族集團不僅是中國古代社會經濟文化發展的重要力量,而且是中國古代美育思想的主要建構者。我們以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王、謝世家大族來說明這個問題*這里的“王氏”,包括太原晉陽王氏和瑯琊臨沂王氏。相較而言,太原晉陽王氏家庭美育中的儒家傳統保持得更多一些,而瑯琊王氏家庭美育中的藝術教育,特別是書法繪畫教育的成就更大一些。。
蕭子顯的《南齊書》載錄了一篇東晉名相王導五世孫、王羲之四世族孫王僧虔的《戒子書》,這篇《戒子書》雖不免于清談務玄的世風時俗,以東方朔的“談何容易”訓戒其子勤讀、多讀玄學經典,以免“欺人”與“被人所欺”,但王僧虔講到讀書做事“致之有由,從身上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身”字,有“自身”“親身”“親自”等意思。參見張永言主編的《世說新語辭典》“身”字條(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81頁);江藍生的《魏晉南北朝小說詞語匯釋》“身”字條(北京:語文出版社,1988年,第175頁)。,即通過親身的努力和實踐來認識事物以免清談誤家的思想卻很有意義。書中特別將嵇康的《聲無哀樂論》與“三玄”,即《莊子》《老子》和《周易》相提并論,其家庭美育的價值特別重要。我們知道,“詩三百”在先秦時期是可以用樂器、歌舞來演奏、表演或朗誦的一種藝術,在社會美育中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墨子·公孟》:“子墨子為公孟子曰:‘或以不喪之間,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閑詁》(下),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455頁。。自孔子提出“不學詩,無以言”之后,文學、音樂、舞蹈藝術的技能訓練和理論修養就一直成為中國家庭美育的主要實踐內容。
王僧虔的《戒子書》還以家族的勛爵榮耀和變遷沉浮告戒其子:“舍中亦有少負令譽弱冠越超清級者,于時王家門中,優者則龍鳳,劣者猶虎豹,失蔭之后,豈龍虎之議?況吾不能為汝蔭,政應各自努力耳。或有身經三公,蔑爾無聞;布衣寒素,卿相屈體。或父子貴賤殊,兄弟聲名異。何也?體盡讀數百卷書耳。”[3]苦口婆心,諄諄教誨,說的還是以讀經典之書來加強自己的德行修煉和藝術才華的養育,以博取功名利祿。王僧虔的戒子實際上延續了儒家美育思想的傳統,即“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勤奮讀書修身齊家,從而達到“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目的。
與瑯琊(今山東臨沂)王氏家庭美育重讀書,多讀書,躬行儒家傳統美德不同,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謝氏則多以為人處世的經驗和性格修養戒勉子弟,看重的是品行修養之美和人際交往的能力,盡管其目的是避禍全身,憂恐于晉宋易代之際的多舛人生。
謝氏過江之初,家族聲威并不顯赫。謝玄的族父謝尚曾以舞“雊鵒(八哥)舞”于杯盤間取悅東晉名相王導*《世說新語·任誕》篇載:“王長史(濛)、謝仁祖(尚)同為王公(導)掾。長史云:‘謝掾(尚)能作異舞。’謝便起舞,神意甚暇。王公熟視,謂客曰:‘使人思安豐(王戎)。’”(余嘉錫《世說新語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746頁)。這里的“異舞”,即是“雊鵒(八哥)舞”。。“淝水之戰”后,謝氏在東晉的社會地位迅速提升,謝氏家族名重建康,譽播江左。但隨著司馬氏王權的衰敗,陽夏謝氏也很快走向沒落,昔日家族的輝煌被由武力強族到君臨天下的彭城劉氏所淬滅。以謝靈運為代表的謝氏宗族子弟難以適應這一歷史巨變,不時在言談舉止上表現出不與劉氏合作的態度。目睹此情此景,作為長輩的謝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認為謝靈運等的行為“未必皆愜眾心”。謝混“嘗以酣宴為韻語以獎勵靈運、(謝)瞻等曰:‘康樂誕通度,實有名家韻。若加繩染功,剖瑩乃瓊瑾。宣明體遠識,穎達且沈俊,若能去方執,穆穆三才順。阿多標獨解,弱冠纂華胤。質勝誠無文,其尚又難峻。通遠懷清悟,采采摽蘭訊。直轡鮮不躓,抑用解偏吝。微子基微尚,無倦由慕藺。勿輕一簣少,進往必千仞。數子勉之哉!風流由爾振。如不犯所知,此外無所慎。’靈運、(謝)瞻等并有勸戒之言,唯(謝)弘微獨盡褒獎。瞻,弘微兄,多,其小字,通遠即瞻字。客兒,靈運小名也。”*《宋書》卷五十八《謝弘微傳》載:“(謝)混風格高峻,少所交納,唯與族子(謝)靈運、(謝)瞻、(謝)曜、(謝)弘微并以文義賞會。嘗共宴處,居在烏衣巷,故謂之烏衣之游。混五言詩云:‘昔為烏衣游,戚戚皆親姪。’”又曰:“(謝)瞻等才辭辯富,弘微每以約言服之,(謝)混特所敬貴,號曰微子。謂瞻等曰:‘汝諸人雖才義豐辯,未必皆愜眾心,至于領會機賞,言約理要,故當與我共推微子。’常云:‘阿遠剛躁負氣;阿客博而無檢;曜恃才而持操不篤;晦自知而納善不周,設復功濟三才,終亦以此為恨;至如微子,吾無間然。’又云:‘微子異不傷物,同不害正,若年迨六十,必至公輔。’嘗因旱宴之余,為韻語以獎勵靈運、瞻等。”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90-1591頁。謝靈運為謝玄之孫,襲封康樂公,故稱“謝康樂”,曾為宋永嘉太守,臨川內史。元嘉十年(433)被宋文帝誅殺,年四十九。宣明,謝晦字,為宋領軍將軍,散騎常侍,封建平郡公,三十七歲為劉裕所誅。謝瞻為宋豫章太守,三十五歲卒。謝弘微官宋中庶子、侍中,封建昌縣侯。元嘉十年(433)卒后贈太常。
謝混很聰明,也很講究教法,當他發現謝靈運、謝晦、謝瞻和謝弘微等家族子弟的性格弱點、處事態度之后,借助家族聚會,宴飲正歡的時機,以詠詩——這本身就是一種審美教育——的方式,對謝靈運的不拘小節、謝晦的執拗孤傲、謝瞻的直率剛躁進行勸戒。在謝混看來,謝靈運等的性格缺點和處世哲學并不利于他們的成長和仕宦,也不利于家族的利益和安全。雖然謝混的戒訓有點庸俗,帶有明顯的“身處亂世,明哲保身”的意味,但其中所包含的完美人格修養的內容,比如文質兼修、行事低調、堅忍不拔等則值得肯定,似乎也有超越歷史的意義和價值。
從王、謝世家大族戒勉子弟的內容和方式可以看出,家庭美育關乎家族成員的社會地位,甚至關乎家族成員和家族命運,謝靈運、謝晦,甚至謝混本人的最終被誅,以鮮血和生命證明了謝混“以詩戒子”的重要性和世家大族的家庭美育與家族成員生死性命相關聯的規律性。另一方面,由于世家大族多秉持孔子“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古訓,以詩書傳家,其家庭美育中的文學藝術才能,如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和王僧虔的書法,謝混、謝靈運的詩賦不僅成為他們所在家庭和家族的榮耀,滋養著家族成員的美言美行,而且也成為中國古代文學藝術的寶貴財富,世代相傳,至今仍然是我們進行家庭美育、學校美育和社會美育的重要資源。
中國傳統家庭美育思想的精華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個是以“清白”傳家,追求人格完美的精神境界;一個是以“憂患意識”戒子,鼓勵子弟勇于擔當社會責任,追求人格的崇高之美和人生的奉獻之美。我們以徐勉的《戒子書》來證明這兩點。
徐勉生活在齊梁時代,出生在普通官宦之家,祖父為劉裕霸府行參軍,父親為封國之相。但“勉幼孤貧,早勵清節”,從小未曾受到祖、父輩的蔭庇,憑借自己的苦學和“機鑒”,最終官至梁武帝尚書吏部郎、侍中。但位高權重的徐勉“劬勞夙夜,動經數旬,乃一還宅。每還,群犬驚吠。勉嘆曰:‘吾憂國忘家,乃至于此。若吾亡后,亦是傳中一事。’”[4]378徐勉的“憂國忘家”上承《周易》的“憂患意識”和屈原的“哀民生之多艱”,下啟杜甫的“窮年憂黎元,太息腸內熱”和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君子美德。尤為難得的是,徐勉將自己為官、為人之“清白”美德和“憂患意識”均作為家庭教育的大事:“人遺子孫以財,我遺之以清白。子孫才也,則自至輜軿;如其不才,終為他有。”他本人顯貴三十年,門生故舊、親戚朋友請他幫忙做生意、買田地、置房產,他均“拒而不納”。他自己說,這樣做的目的非謂“拔葵去織,且欲省息紛紜”,看重的是清廉為官,清白傳家和“身名美惡,豈不大哉!可不慎歟?”[4]378他又以《老子》“后其身而身先”的思想教育子弟清白持家,以財富為身外之物,推崇的是個人精神操守和人生境界的崇高之美
徐勉的家訓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可謂獨樹一幟,是我國古代不可多得的家庭美育思想。從“東方朔戒子以上容:首陽為拙,柱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易農;依隱玩世,詭時不逢”、杜恕《家戒》推舉“心中不知天地間何者為美,何者為惡,敦然與陰陽合德”的張子臺(閣)到王文舒(昶)以“孝敬仁義,百行之首,而立身之本也”戒子;從諸葛亮的“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到陶淵明的“當思四海皆為兄弟之義”;從顏延之的“喜過則不重,怒過則不威,能以恬漠為體,寬愉為器,善矣”到顏之推的“整齊門內,提撕子孫”,這些家訓或家戒大都側重于子女自身的美德修養或家族的地位榮耀,而徐勉“憂國忘家”的家訓則將“家”與“國”聯系起來,雖說是“以忠代孝”,但其中所蘊涵的為國擔當、為國奉獻的崇高的精神之美卻十分寶貴。徐勉《戒子書》所表明的“清白傳家”和“憂國忘家”一直成為古代仁人志士的楷模和典訓,在司馬光以“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戒子的思想中可以看到徐勉的影響,即使對我們今天進行的家庭美育、學校美育和社會美育來說,徐勉的“清白傳家”和“憂國忘家”也是值得我們認真借鑒的精神財富。
從更廣一點的范圍說,徐勉的“清白傳家”和“憂國忘家”是我國傳統家庭美育思想的精華。一個人、一個家庭或者一個家族,唯有立身清白,世以“清白傳家”,方能做到“憂國忘家”。“清白傳家”是“憂國忘家”的養料和枝干,“憂國忘家”是“清白傳家”的果實和勛章。縱觀中國古代歷史,幾乎所有名垂青史的歷史偉人與時代英豪都無不以“憂國忘家”和“清白傳家”為修身、治家的傳家寶。《孝經》說,“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內,而名立于后世矣”[5],自幼生活在一個以“清白傳家”的家庭的子女,一般來講,如果能走上仕宦之途,大都是一個憂國憂民的清官廉吏或治世能臣,徐勉、杜甫是這樣,司馬光、范仲淹也是這樣。
與中國古代美學理論一樣,中國古代的家庭美育思想同樣沒有一個比較完整的理論體系和系統的理論形態,有關家庭美育的術語、概念、范疇和規律,分散在家訓、家戒、家令和家風中,大部分以“戒子書”和家書的形式表現出來,所涉及的內容又分屬于不同的學科領域,這給我們今天整理、研究、借鑒家庭美育思想帶來一定的困難。但是,研究對象有無系統性和完整性與系統地、完整地研究對象畢竟是兩回事。馬克思在《資本論》第2版的跋語中說,研究問題首要的是搜集材料,然后從不同學科的材料中找出它們之間的內在關系,如果做到了這一點,這些材料就會觀念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因此,要深入推進中國傳統美育思想的研究,首要的任務是拓展材料搜集的領域,如傅斯年當年所說,“動手動腳找材料”。例如,我們還很少關注到佛教思想在中國古代家庭美育中的地位和作用。作為融冶于中國本土文化、滲透到日常生活的中國佛教,不可能不對家庭美育——從前面講到的徐勉的《戒子書》和顏之推的《顏氏家訓》以佛教思想教育子女可以看到這一點——和學校美育以及社會美育產生影響。《四十二章經》以吮吸刀刃之蜂蜜告戒人們不要貪欲就對家庭美育的“清白”之美有著潛在的影響,而《十誦律》對比丘衣食住行的戒律也會如漣漪般地影響到信奉佛教的士大夫的家庭美育。
除此而外,還有一個研究方法的問題。黑格爾當年在研究沃爾夫哲學思想的時候曾經提到,“只有當一個民族用自己的語言掌握了一門科學的時候,我們才能說這門科學屬于這個民族了;思想應當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6]眾所周知,美育作為一門學科知識,源于近代德國古典哲學美學。自以“人”——普遍的“人”——為中心的康德美學產生之后,在黑格爾、席勒、荷爾德林、馬克思的美學思想中都對美育理論進行過探討;清末民初,梁啟超和王國維從日本引進明治維新時期傳到日本的歐洲美學和美育思想,開啟了中國現代美育思想研究的先河。“五四”以后,來自蘇聯的美學和美育思想又對中國現代美育理論體系的建構給予了“先驗式”的指導和限制。一直到今天,我們的美育理論要么作為美學理論體系的附庸,要么作為教育學的方法,作為獨立學科的中國自己的美育理論體系的建立還基本上處于探索和起步階段。
事實上,中國傳統美育思想雖然與西方美學和美育理論相關聯,但由于思維形式和知識譜系的不同而形成的獨特文化形態,致使中國傳統美育思想呈現出多種學科雜糅、理論要素分散的形態,而處于關鍵和樞紐地位的家庭美育尤為突出,更多地與哲學、教育學、倫理學、藝術學和宗教學雜糅在一起,從家庭美育切入,也就抓住了中國傳統美育思想的基礎和形態特征。
殷商和西周時期的美育是融家庭(皇家)美育與學校美育(國子學)為一體的社會美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道術為天下裂,新產生的以孔子為代表的“士”階層為了自己和家族的功名利祿開始設立包括家庭美育在內的私學,為士階層的家庭美育爭得了合法地位。漢文帝在成都設立最早的官學“文翁石室”,中國學校美育由此發軔。武帝獨尊儒術,設五經博士并以經術取士和以經術潤飾吏事,使家庭美育與學校美育、社會美育相互融合,建構起三位一體的中國古代美育理論形態。在這種理論形態中,家庭美育猶如“橋梁”,連接著學校美育和社會美育的兩端。或者說,家庭美育是學校美育和社會美育的基礎和樞紐。
我們之所以認為家庭美育是學校美育和社會美育的基礎和樞紐,其原因在于,中國古代學校美育和社會美育都離不開家庭美育。《周禮·保氏》說:“保氏掌諫王惡,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7]731《大司樂》也說以“樂德”“樂語”“樂舞”教國子*《周禮·大司樂》:“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死則以為樂祖,祭于瞽宗。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孝、友。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阮元《十三經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787頁。,《禮記·樂記》又說,“人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形焉”,指明不同風格和不同類型的音樂將導致不同的感情反應,在上位者應當對這些反應進行調節,使其“皆安其位而不相奪也”。[7]1535這些涉及學校美育和社會美育的思想都建立在家庭美育的基礎之上。按照皮亞杰發生認識論的“同化”與“順應”模式理論,一個嬰兒和幼兒的初始經驗和習慣對他一生的影響非常重要,如果對自己的子女不從小開始教育,使為不為,當止不止,“飲食運為,姿其所欲,宜戒翻獎,應訶反笑,至有識知,謂法當爾。驕慢已習,方復制之,捶撻至死而無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長,終為敗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是也。俗諺曰:‘教婦初來,教兒嬰孩。’誠哉斯語!”[8]今天來看,顏之推的話雖然有家長制的舊習在里面,但這里講到的良好的品德和美言美行從娃娃抓起,應該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一般來講,一個沒有經過家庭美育訓練的少年和青年很難在學校美育和社會美育中達到最佳效果。
目前學術界對“美育”的定義還不統一,爭論較多。與將美育定義為“審美的人的教育”“培養人的審美能力的教育”或將美育看作是“藝術教育”的提法不一樣,本文認為,美育是“人格完美的教育”。這里的“人”是生活在一定社會階層和一定家庭中的具體的人,而不是如康德所批判的“一般的人”*黑格爾指出,在康德那里,“一切事物都應該為之而存在的就是人、自我意識,但卻是作為一般的人。對于這種行為的意識,在抽象方式下,就是康德哲學。”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四卷),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258頁。。因此,在亞細亞生產方式制約下的古代中國,家庭和家族成為社會穩定發展的基石,培養完美的人格以有為于世、光宗耀祖成為家庭和家族的首要任務,從而使家庭美育在古代中國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影響著社會的穩定和發展。中國古代通過家庭美育的前置來有效地完成學校美育與社會美育,家庭美育是學校美育和社會美育的基礎和樞紐。以徐勉“清白傳家”和“憂國忘家”為代表的古代中國家庭美育思想澤溉久遠,意義非凡。認真搜集和挖掘傳統家庭美育思想材料,并從不同學科中找到它們之間的內在關系,是我們建構和實踐當代中國美育理論的前提和條件。只有真正弄清楚我們自己固有的美育思想的內涵及其理論形態的特征,我們才可能與西方美育思想理論融為一體,創造出屬于我們中華民族自己的當代美育理論體系。
[1] 劉師培.倫理教科書[M]// 劉申叔遺書:下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2058.
[2] 蕭統.文選[M].李善,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355.
[3] 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2058.
[4] 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5] 邢昺.孝經注疏[M]//阮元.十三經注疏: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2558.
[6]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4卷[M].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187.
[7] 鄭玄,賈公彥.周禮注疏.[M]//阮元.十三經注疏: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
[8] 孔穎達.禮記正義.[M]//阮元.十三經注疏: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25.
ABSTRACT: Aesthetic education is about fostering a perfect personality. Under the constraints of the Asian mode of production, families and clans in ancient China constituted the cornerstone of social stability and development. Consequently, to cultivate a perfect personality to succeed in the world and thereby honor the family name became the inevitable choice for the family or clan. This accounts for the important place aesthetic education commanded in families in ancient China and the foundation it provided for school and social aesthetic education. The aesthetic education thought of traditional Chinese families represented by Xu Mian′s admonitions of " cherish a spotless family reputation" and "put national interest before familial piety" is of long duration and great significance. It is the prerequisite and condition for the construction and practice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aesthetic education theory to conscientiously collect and excavate the aesthetic education thought of traditional families. Only by figuring out the real importance of our own thought of aesthetic education and its theoretic features can we integrate with the theory of Western aesthetic education thought to create a contemporary aesthetic theory system that is truly Chinese.
Keywords: family aesthetic education; family with a long history; a spotless family reputation; put national interest before family piety; theoretical form
(責任編輯:紫 嫣)
On the Aesthetic Educat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Families and Its Modern Value
ZHONG Shi-lu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1, China)
2017-06-21
鐘仕倫(1953—),男,四川成都人,博士,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美學、文藝學研究。
G40-014
A
2095-0012(2017)05-003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