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永清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美育思想史”的方法論問題
——從陳之佛《歐洲美育思想的變遷》談起
栗永清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從20世紀初王國維、蔡元培等先驅將西方美育思想輸入中國知識界開始,美育便被賦予了“教育之事”的基本定位。20世紀上半葉,中國知識分子在美育實踐領域獲得了長足的進步,但在西方美育思想史的梳理、反思領域卻建樹不多,在學理維度更派生出美感教育、情育、審美教育、藝術教育乃至美學教育等不同范疇。美育范疇的枝蔓既是美育思想自身復雜性的呈現,同樣也構成了美育思想史必須面對的基本事實。廓清20世紀初中國美育思想的內在學理脈絡,對西方美育思想史的研究有重要的參照意義。
美育;陳之佛;美育思想史
1933年,時為國立中央大學教育學院藝術專修科教師的陳之佛在《教育叢刊》第1卷第2期上發表了《歐洲美育思想的變遷》一文,與本文同期刊登且前后接續的是同在中央大學藝術專修科供職的李竹子翻譯的Louis Hourticg所著法國《百科全書》之“美術史”中《羅馬之美術》一文。陳之佛、李竹子供職的中央大學作為民國學術重鎮的地位及其影響,無需贅述,創刊于1933年的《教育叢刊》是羅家倫執掌中央大學時創辦的四種“國立中央大學叢刊”之一*其他三種分別為《文藝叢刊》《社會科學叢刊》《農業叢刊》。,在當時學術界的分量可見一斑。雖然《教育叢刊》并未就兩篇文章的關聯做出任何說明,但按照期刊編排慣例,這兩篇文章當屬“一組”無疑。以“學科”視野審度,這種編排多少顯得有些“錯位”:《教育叢刊》應是“教育學”專業刊物,陳、李兩人卻是“藝術專業”,陳文為“美學”著述,李文則無疑是“藝術學”論文,雖則可以以“綜合性刊物”搪塞這種錯位,但一旦我們將目光向1910—1920年代略加追溯就會發現,這種“錯位”其實普遍存在,甚至是一種“常態”。
1910—1920年代,關于美育的討論已屢見于報刊,但值得留意的是,其中不少文章恰正都是發表在“教育類”的期刊上的,如余箴的《美育論》(《教育雜志》1913年)、李石岑的《美育之原理》(《教育雜志》1922年)、孟憲承的《所謂美育與群育》(上海《新教育》1922年)、吳夢非的《美育是什么》(《美育》1920年)、黃公覺的《嘉木氏之美育論》(《教育雜志》1922年)、呂澂的《藝術和美育》(《教育雜志》1922年)等。創辦于1909年,中國近代影響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教育雜志》成了民國年間“美育”討論的一個重要陣地。一個重要表征是,1927年,《教育雜志》編輯十六周年匯刊本,便以《美育之原理》為名收錄李石岑、呂瀓、余箴、黃公覺等的諸篇原刊于該雜志的美育論文。
其實,美育成為“教育”的屬類并不意外,在相當的意義上,現代意義上的“美育”概念進入中國,原本就是作為“教育”的一個部類出現的。1901年,蔡元培在《普通學報》上發表《哲學總論》一文,其中便提到“智育者教智力之應用,德育者教意志之應用,美育者教情感之應用是也。”這可能是現代含義的“美育”概念的最早出現。《哲學總論》目的在于介紹“哲學”的內涵與外延,而哲學的分類即其外延,成了全文的重心。蔡元培以為,哲學即“所以究明事物原理原則者也”,從研究對象的統、分(整體和部分)看,整個學科系統(“學界”)可分為“統合學”即哲學與“部分學”即“有形理學”兩大類,而哲學又可分為“統合哲學”和“無形理學即有象哲學”兩大類,后者又可分為如物理學、化學、天文學等“理論學”與器械學、制造學、航海學等“應用學”。而從應用與理論分,“統合哲學”又可分為宗教學與純正哲學兩大類,在有象哲學中,“心理學雖心象之學,而心象有情感、智力、意志三種。心理學者,考定此各種之性質、作用而已,故為理論學。其說此各種之應用者,為論理、倫理、審美之三學。倫理學說心象中意志之應用;論理學示智力之應用;審美學論情感之應用。故此三學者,為適合心理學者理論于實地,而稱應用學也。其他有教育學之一科,則亦心理之應用,即在教育學中,智育者教智力之應用,德育者教意志之應用,美育者教情感之應用是也。以上諸學者關于一人之學,而未關于一國一社會之學。若就社會上所生之現象而論究之,則有社會學”。[1]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哲學總論》對西方學科的分類未必恰當,但這篇短文本身透露出極其自覺的現代學科意識,對中國近代思想和學科的現代化走向功不可沒。本文最關心的是,“美學”在《哲學總論》所搭建起來的學科架構中被視作“說情感之應用”之學,而“美育”則是“心理之應用”的教育學中的一科,以“教情感之應用”為其最終歸宿。“美學”與“美育”的關系,多少顯得有些含混。1930年,蔡元培為《教育大辭書》撰寫“美育”詞條,《哲學總論》中對美育的界定得到了延續,而美育與美學之間的關系也得以廓清:“美育者,應用美學之理論于教育,以陶養感情為目的者也。其在西洋,如希臘雅典之教育,以音樂與體操并重,而兼重文藝。音樂、文藝,純粹美育。體操者,一方以健康為目的,一方實以身體為美的形式之發展;希臘雕像,所以成空前絕后之美,即由于此。”[2]美育是美學在教育實踐中的應用,是一種以陶養感情為根本訴求的行為(實踐)。
無獨有偶,1903年,與蔡元培并駕齊驅的美育先行者王國維,在《教育世界》第56號上發表《論教育之宗旨》一文,同樣使用了“美育”一詞。時隔僅兩年,兩位先生對于“美育”一詞的使用乃至理解是否有直接抑或間接的影響,尚無確實證據,但似乎也無需太過在意這一“命名”權的歸屬。值得留意的倒是兩位先生對于“美育”的基本定位的相似。《論教育之宗旨》開篇明義:“教育之宗旨何在?在使人為完全之人物而已。”
何謂完全之人物?謂人之能力無不發達且調和是也。人之能力分為內外二者:一曰身體之能力,一日精神之能力。……而精神之中又分為三部:知力、感情及意志是也。對此三者而有真美善之理想:“真”者知力之理想,“美”者感情之理想,“善”者意志之理想也。完全之人物不可不備真美善之三德,欲達此理想,于是教育之事起。教育之事亦分為三部:智育、德育(即意育)、美育(即情育)是也。
這里由知情意、真善美、智德美架構而成的學科系統同蔡元培的提法完全吻合,其源頭當在康德,應無異議。而1903年王國維發表于《教育世界》的另一篇文章《哲學辨惑》中對美育的定位與蔡元培《哲學總論》中的觀點如出一轍。《哲學辨惑》對彼時國內對于哲學的“五惑”一一辨析,而其中不可解者三為“尤可異者,則我國上下,日日言教育,而不喜言哲學”,在王國維看來“夫既言教育,則不得不言教育學;教育學者實不過心理學、倫理學、美學之應用。心理學之為自然科學而與哲學分離,僅曩日之事耳;若倫理學與美學,則尚儼然為哲學中之二大部。今夫人之心意,有知力,有意志,有感情。此三者之理想,曰真,曰善,曰美。哲學實綜合此三者,而論其原理者也”。教育學本身是“美學”等學問(理論)的應用,也即屬于應用性學科,而教育活動本身又是作為學術、理論系統的教育學的實踐性應用。
無論是從理論/應用作為學科劃分的基本標準,還是對心理學、美學、倫理學、美育之間的關系的界說,王、蔡兩位都顯示出了高度的一致性,兩位前賢的這種一致究竟是有所本,還是殊途同歸,抑或是彼時西方、日本的“學界共識”,這里不擬展開討論。但“美育”進入中國思想界、知識界視野之初是同“教育”,同晚清以來“教育救國”思潮息息相關,甚至可以引申至與“改造國民性”的時代主題密切相連,這一判斷與事實應當相去不遠。
蔡元培、王國維對于美育的提倡,到1912年民國改元之際,重視“美育”的提法廣泛出現在教育部定學則、文件之中,1912年教育部公布的《教育宗旨》中說“注重道德教育,以實利教育、軍國民教育輔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1912年《教育部訂定小學校教則及課程表》中亦強調“教授各科時,常宜指示本國固有之特色,啟發兒童之愛國心、自覺心,并引起其審美觀念”。1916年教育部《國民學校校令實施細則》中也有“體育、智育、情育、志育,均宜并重”的規定。在教育部令的規范引領之下,藝術類課程廣泛進入中小學乃至大學學堂自不待言,從1912年始,國內私立美術專門學校逐漸興起,據鄭工(2002)、陳瑞林(2006)、殷波(2007)等的統計,1912—1937年,國內私立美術學校辦校34所,僅上海一地就有16所[3]。此外,1919年由吳夢非、劉質平、豐子愷等在上海發起,以各地藝術教師為主要成員的中華美育會成立,高峰時其成員多達150余人,并創辦了專門的《美育》雜志作為會刊。1928年供職于杭州國立藝術院的李金發也曾主編《美育雜志》(第3期改名為《美育》)。社團、專門刊物的出現,同樣是美育得到普遍關注的重要表現。
這些成績的取得,同作為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的蔡元培實有著重要的關聯。1912年7月,蔡元培辭去教育總長職務后,北洋政府召開“臨時教育會議”,決議“刪除美育”,魯迅日記中有“聞臨時教育會議,竟刪美育,此種豚犬,可憐可憐”的文字,也頗可反證這一點。值得一提的是,1913年,供職于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的魯迅寫了《擬播布美術意見書》,收入《教育部編纂處月刊》,也強調“美術之用,大者既得三事,而本有之目的,又在與人以享樂,則實踐此目的之方術,自必在于播布云者,謂不更幽秘,而傳諸人間,使與國人耳目接,以發美術之真諦,起國人之美感,更以冀美術家之出世也”。[4]對美術(藝術)的重視已不限于學校教育,在社會教育領域,也有漸次鋪開的規劃了。1929年,舒新成《近代中國教育思想史》中就說“美感教育的倡議,要以民國元年為始,首倡者為蔡元培……中國十余年來的美感教育思想,實以他為唯一的中堅人物”。[5]所以如此推崇蔡元培,而不及王國維,除了蔡先生對“美育”的引介之功外,蔡元培身體力行、不遺余力的推動美育,自然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比之蔡元培,王國維對美育的關注要更側重學理,而美育的思想史考求,也就成了近乎必然的選擇。在《哲學辨惑》中,他談到西方思想界有“抑壓人之感情而使其能力專發達于意志之方面”的佛教和斯多噶派,亦有“專重智育”的斯賓塞爾等,1904年發表的《孔子之美育主義》中對西方美育思想的梳理,雖簡單,但卻也稱得上西方美育思想史的一個大綱:
故泰西自雅里大德勒(即亞里斯多德——引者注)以后,皆以美育為德育之助。至近世,謔夫志培利(即夏夫茲博里——引者注)、赫啟孫(即哈奇生——引者注)等皆從之。及德意志之大詩人希爾列爾(席勒——引者注)出,而大成其說,……如汗德(即康德——引者注)之嚴肅論中氣質與義務對立,猶非道德上最高之理想也。最高之理想存于美麗之心(Beautiful Soul),其為性質也,高尚純潔,不知有內界之爭斗,而唯樂于守道德之法則,此性質唯可由美育得之。”(芬特爾朋《哲學史》第六百頁)此希氏最后之說也。顧無論美之與善,其位置孰為高下,而美育與德育之不可離,昭昭然矣。[6]
值得留意的另一個事實是,與“美育”得到高度重視的同時,1920年代“美學”在中國也步入一個“小高潮”,大量的美學概論類著述開始集中出現,如呂澂的《美學概論》(1923年)、《美學淺說》(1923年)、《現代美學思潮》(1931年),陳望道的《美學綱要》(1924年)、《美學概論》(1927年),范壽康的《美學概論》(1927年)、《藝術之本質》(1930),徐慶譽的《美的哲學》(1928)等。但是,耐人尋味的是,在這些以“美學”為題的概論性著作中,我們幾乎找不到專門的“美育”章節,當然這不是說這些美學著述中沒有“美育思想”,但這些“美育思想”多以“藝術價值”(呂瀓)等面目出現。美育和美學,這個在當代美學研究框架內自然的存在,在1920年代卻保持了一種自然的疏離。在1920年代,美育與美學之間的關聯,似乎遠比不上它和藝術教育的關系來得密切。究其原因,美育被視作“美學”在“教育”中的應用的“通行”觀點,或許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回到文章開頭提到的陳之佛《歐洲美育思想的變遷》,該文分“希臘時代”“羅馬時代”“中世時代”“文藝復興”“啟蒙時代”“新人文派”“藝術教育”“最近的美育思潮”*新“人文派”主要指18世紀后半葉以哥德、薛來爾(席勒)等為代表的流派,藝術教育部分則主要涉及18世紀末到19世紀路斯金、威廉莫理斯等。八個部分,縱向描述了古希臘到20世紀初西方美育思想的演化,全文雖僅萬余字,但卻是筆者所見民國文獻中對“美育思想”論說無論從時間跨度還是涉及的理論家數量最為宏闊的一篇文獻了。
這篇文獻的作者陳之佛,1896年生于浙江余姚,比蔡元培(1868)小28歲,比王國維(1877)小19歲,差不多是兩代學人。陳之佛1912年起在浙江省工業學校機織科正式學習繪畫、圖案等,1916年畢業留校任教,1918年考取浙江省教育廳留日官費生,1919年考入日本文部省東京美術學校工藝圖案科,1923年畢業后回國,歷任上海東方藝術專門學校、上海藝術大學、廣州市立美術專科學校等校教授,1931年始在中央大學教育學院藝術專修科任教。1949年后供職于南京藝術學院、南京師范學院等高校,1962年因病辭世。*陳之佛生平參見陳修范、李有光《陳之佛先生年表》,載《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06年第2期。陳先生以工藝美術家、畫家、美術教育家的身份為人所知,后世對其研究和關注也多在美術、工藝等領域。在美學、美育研究領域關注則較少。
從光緒三十一年(1905)湖北官書處出版的“師范教育叢書”(第六種)《學校制度》中收錄的陳氏在日本就讀的“東京美術學校”的課程表看,陳之佛攻讀的“圖案課”第一年科目有“美學及美術史”一科,“周二時”,雖則由于資料所限,陳之佛學習時的具體情況,尚乏直接說明,但無疑這一時期對“美學”和“西方美術史”的系統學習構成了陳氏對西方美學、美育理解的重要基礎。
與日本學者阿部重孝(1890—1939)《藝術教育》一文對西方美育的梳理(后者分希臘、基督教入歐洲、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及18世紀的理性萬能時代、19世紀末葉)參照可見,陳文對歐洲美育思想史的分期應該是當時思想界較為普遍的分期方式,而將席勒視作“新人文主義”也是時代的印記,李石岑《美育之原理》等均作此說。對此,本文不擬做更多展開,姑且以“希臘時代”為例,略見陳文的基本結構。
陳文開篇即言,“探索歐洲美育思想的本源,就不得不上溯于希臘時代”,其原因則在于“古代希臘其國民性是美的,故于美育十分重視。在教育上便亦體育與文藝并重,而文藝中又不僅音樂、詩文、圖畫等屬于美育,即體育中之舞蹈亦為其中一分科,與勇壯的樂曲相合而運動,其目的自不外期望身體的美的發達”。并著重論及荷馬、畢忒格拉斯(Pythagoros,即畢達哥拉斯)、柏拉圖、亞里斯度德(即亞里士多德)四位前哲在美育思想史上的貢獻,荷馬“其詩則示當時人間的理想的行為,專為鼓吹當時的教育,給予了極強的印象;同時亦藉以陶冶心情的。這種詩的精神,由荷馬以后的諸詩人維持著,久為希臘教育家用以定教育的理想”。而畢達哥拉斯則站在了荷馬的反面,“他們對于教科特別重視音樂與數學,以一切調和為教育的目的”。柏拉圖因循畢達哥拉斯的思想,“反對一般的詩人,他主張采用可以予人以善美之感的詩及音樂”。至于亞里士多德“則在其教授論上謂讀書、習字、音樂、圖畫、體操為應學之科。音樂之中又含著音律之學與詩歌,圖畫則亦不僅在有適宜于生活的,又主張養成鑒識力,但并不欲使成為技術熟練的專家”。[7]
此后,他筆鋒一轉,繼而介紹到“希臘之美的教育,亦非全由諸哲而生,實在是希臘民族全體的產物。這種美的教育,其效果乃集中于個人的人格。但他們的教育與職業的練習則完全分離,無論學雕刻、學音樂,而他們不曾為專門的雕刻家音樂家,只是為著尋樂,為著消閑,為著交際,為著修養而學習的;若為著謀利而學習,覺得是可恥的事情”,“善而美的思想原是希臘思想的骨子,而后世歐洲的教育思想頗受其偉大的影響”。[7]是其對希臘美育思想的總結。
其他各章的結構也基本類似,如“新人文派”則主要提及了歌德、薛來爾(席勒),“藝術教育”部分則介紹了英國的路斯金(Ruskin)、威廉莫里斯(W. Morris),“最近的美育思潮”中則介紹了朗格(Conrod Longe)、黎西德華爾克(Alfred Linchtwark)、希爾德(Hirth)、格留列西(Grewlitch)、維佩爾(Ernst Weiber)、福爾愷德(F. Volelt)等美學家、藝術家、教育家的思想。同時,或許更多的是介紹相應時代的社會、歷史對于美育的影響,其中不僅涉及藝術活動,也有博物展覽等“藝術空間”之于美育實踐的意義討論。
這里并不打算對陳文的具體立論乃至文章自身進行太多的剖析,而是想循此提及這樣的一個問題:今天我們該如何撰述與反思西方美育思想史?
“西方美育思想史”的基本限定概念是“西方”,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理解“美育”和“美育思想”。然而,恰恰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將不得不陷入選擇,究竟應該從Aesthetics Education還是從Art Education的意義上去理解“美育”,去理解席勒之前兩千余年的西方美育?更不要說這兩個概念本身的理解同樣必將面臨來自時代和歷史的詰問。
1930年,豐子愷翻譯了日本學者阿部重孝所著的《藝術教育》一文,1932年由大東書局刊行。在這篇長文中,阿部重孝專門就“藝術教育”與“美育”之間的關系進行了討論。在他看來“對于純粹的美育的使命的理解,無如希臘人的充分了”,但是,“從教育學的理論參考出發的論者,主張這兩者在今日已屬于同一思想系統。這主張原也含有一面的真理。何以言之?因為兩者在動機上即使有所差異,但在教育上高唱美化,力說藝術的一點上,兩者是同出一軌的。但所謂藝術教育論者,不必大加承認這主張,而有多數人力說兩者之間自有異點。據他們說,如席勒爾所代表的美育思想,頗屬于思索的,同時又是貴族的;藝術教育思想則不僅是思索的產物。這藝術教育的思想是以當時社會事情為背景而起的一種文化問題,而以實際的、民主的、社會的為特色”。[8]阿部重孝的觀點當可視作彼時歐洲美育學說的一個表現。而陳之佛論文中對19世紀以來的“歐洲美育思想”的紹介中,以“藝術教育”和“最近的美育思潮”為章節題名,但并未涉及這一時代美學史上的那些重要人物,這恐怕不僅僅應當歸咎于學養旨趣的原因,它或許還是1930年代中國知識界乃至整個“美育思想界”對于美育的一個理解——美育就是“藝術教育”——的時代表征。嘗試從既有的“美育”概念譜系中找到一個最大公約數,并以此規范“美育思想”的范圍,自然是一個不錯而且常規的選擇,但問題恰恰在于,這個“最大公約數”是否真的存在?
這樣說來,是否意味著嚴格意義上的“美育思想史”的撰寫本身就成為一種理想?當然不是。陳文撰述《歐洲美育思想的變遷》游刃于哲學、教育、藝術乃至心理、社會諸領域,故不免使之散漫,但卻并無今日之負擔。究其原因,既有現代意義的“思想史”研究的學術傳統尚未形成的外在原因,也有陳之佛個人的學術偏好的內在原因,但也不得不說是“美育思想”自身的特殊性使然。
20世紀初蔡元培、王國維譯介“美育”以來,漢語概念中同“美育”直接相關的理論概念至少可以舉出情育、美感教育、審美教育、藝術教育、美術教育甚至美學教育諸種,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也有足夠的證據表明,這種分歧同樣存在于西方。1930年代的“美育”范疇中,本就負載著如此駁雜的內涵,強求其“純粹”無異于緣木求魚。當然,不管怎樣,它已經為今日的研究提供了一個極好的參照:在“諸哲”之外,需兼顧“民族全體”,在“美學”之外,需兼顧藝術、教育種種。這于我們是一個重要的啟發。
此外,“美育思想”和“美”一樣,本都不是現成的,而是生成的,西方美育思想史的研究自然有呈現西方美育思想漸次生成、壯大的歷史的內在需求。同一切思想觀念的生成一樣,“美育思想”也經歷了從無到有,從不自覺到自覺的過程,亦有其異變、增殖甚至異化的不同表現形態,從“思想”的存在方式上,則又有形于文字承載的“理論”與不見于文字的“觀念”(抑或意識形態)。美育思想史的研究要充分留意這些區別,并妥加處理,凡此種種,留待專文另述。
最后,前文言及,西方美育思想史自然是“西方”的,但是,舶來的“美育”在20世紀初的存在狀態恰正是一個多種思想觀念碰撞、交融、匯通的場景,從相當意義上,這一時段的中國美育可作為“西方美育思想史”研究確立“美育思想”基本外延的一個絕佳的考察點,庶幾有事半功倍之效。
[1] 蔡元培.哲學總論[M]//歐陽哲生.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蔡元培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8.
[2] 蔡元培.美育[M]//歐陽哲生.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蔡元培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486.
[3] 殷波.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研究[D].濟南:山東大學,2007:108.
[4] 魯迅.擬播布美術意見書[M]//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532.
[5] 舒新城.美感教育思想[M]//近代中國教育思想史.上海:中華書局,1929:157.
[6] 王國維.孔子之美育主義[M]//王國維全集:第14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13.
[7] 陳之佛.歐洲美育思想的變遷[J].教育叢刊,1933,1(2):1-22.
[8] 阿部重孝.藝術教育[M].豐子愷,譯.上海:大東書局,1932:5-6.
ABSTRACT: Since pioneers like Wang Guowei and Cai Yuanpei introduced Western ideas of aesthetic education into the Chinese intellectual community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century, aesthetic education has always been in the position of "an instrument of education".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Chinese intellectuals made great progress in the field of aesthetic education practice. However, little was achieved in the field of combing and reflecting on the history of aesthetic education in the West. Besides, new academic dimensions sprang up, such as aesthetic education, emotional education and art education. This branching out of aesthetic categories is a manifestation of the complexity of the ideas of aesthetic education and the basic reality which the history of aesthetic education must confront. 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Western aesthetic education to trace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aesthetic education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Keywords: aesthetic education; Chen Zhifu; history of the ideas of aesthetic education
(責任編輯:劉 琴)
Methodological Issues in the History of Aesthetic Education:On the Evolution of European Thought in Aesthetic Education by Chen Zhifu
LI Yong-q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 Linfen 041004, China)
2017-07-03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西方美育思想史》(15ZDB024)階段性成果。
栗永清(1981—),男,山西大同人,博士,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美學與文藝學研究。
G40-014
A
2095-0012(2017)05-00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