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王立武：皇權與舊貴族的決戰

孟憲實

在永徽時期也就是唐高宗剛剛繼位的時候，名義上唐高宗是皇帝，但真正說了算的是長孫無忌。長孫無忌不僅負責管理朝廷的各方面事宜，后宮的事情他也干預。

武則天要當皇后，首先得獲得長孫無忌的同意，唐高宗為此十分努力。永徽五年（654年）年底，高宗攜手武則天，親自到長孫無忌的家里去拜訪。皇帝看望大臣，那是極大的榮譽，何況皇帝不是空手而來。高宗為長孫無忌帶來了極其豐富的禮品，金銀財寶、綾羅綢緞就有好幾輛馬車。長孫無忌一見很高興，都笑納了。然后讓家里人跟皇帝見見面。長孫無忌的小妾生了好幾個孩子，高宗同他們高興地一一見面，甚至對還抱在懷里的小孩封五品的官銜。看看吧，這是皇帝在向長孫無忌“行賄”。我們都有這種認識，一般是權力小的向權力大的“行賄”，但在永徽時期，皇帝要“行賄”長孫無忌。誰是朝廷中的老大，這已經很明白了吧。

看見長孫無忌收下了所有禮物，高宗開始說明來意：王皇后無子，我想立武則天為皇后。長孫無忌不回答，轉移話題談天氣。總之，話不投機，領導不接話，皇上只好離開。又試了幾個辦法，皇帝終于明白了，長孫無忌不同意。高宗一定是跟武則天夸下海口了，武則天自然也喜歡當皇后，但是遭遇阻力，高宗怎么對武則天交代啊？真是困難啊，高宗說服武則天，退而求其次吧。怎么辦呢？高宗想給武則天一個新名號，叫作宸妃，皇后之下嬪妃之上。高宗以為，這個要求不算過分，一定會被允許的。沒有想到，年輕的宰相來濟說，嬪妃名號都是定好的，哪能說加就加。得，皇帝要求再次被駁回。

不是說皇帝是天下最有權的人嗎？至少現在的高宗不是。宰相團隊很團結，高宗無奈，只好到一般大臣中去尋找支持。朝中大臣，很多人不知道皇帝與大宰相長孫無忌發生了矛盾，以為長孫無忌還在掌控一切。終于，有個李義府知道了內情，加上他剛剛得罪了長孫無忌，正要被趕出朝廷。于是，李義府第一個公開上書皇帝，堅決支持皇帝廢王立武。高宗得到李義府的奏報，喜出望外。武則天知道這一情況，立刻派人給李義府送上一升珍珠。于是，高宗開始建立自己的團隊，決定跟宰相團隊決戰到底。

廢王立武，從一個一般性的皇后廢立問題，演變為一場重大政治斗爭。

政治斗爭圍繞最高權力展開，實力常常體現在核心成員的堅定與擁護者的多寡，同時更涉及政治理念、權力意識等。唐高宗與宰相團隊的斗爭，前者的優勢在于皇帝與最高權力的合法性關系，后者的優勢是長期以來一直占據朝廷的主導地位。貞觀后期，主要是李治當上太子之后，唐太宗一直安排擁護李治的人主導朝廷，長孫無忌長期作為朝廷的權力中心人物而存在。托孤大臣的使命是幫助朝廷完成權力過渡而不是永久占據最高權力，但是，一切跡象表明，長孫無忌似乎希望永遠掌控朝廷和皇帝。于是，有關廢王立武的問題，宰相團隊以長孫無忌為首，褚遂良為先鋒，極力主張王皇后無罪，武則天有問題。褚遂良曾當著皇帝的面說：武則天是先皇的女人，立她當皇后，如何說服天下？武則天的問題就在于此，實在想換皇后，也要找一個清白的人。亂倫，當時的法律用語叫作“內亂”。但是，朝廷這種情況并不罕見，后來也沒有絕跡，比如有名的上官婉兒，先是高宗的才人，后來成為中宗的妃子。那么，褚遂良的堅持是否沒有道理呢？既然能講出來，自然有道理。沒有道理的地方是，難道武則天當高宗的妃子就不亂倫嗎？為什么宰相團隊沒有反對呢？

皇帝一方，不去考慮立武則天是否合法，而是強調朝廷應該誰掌權。他們的訴求不是具體對象，而是根本的問題。許敬宗曾經把一個比喻傳遍朝廷：山東農夫，多打幾擔谷，也會換老婆。皇帝換皇后，干卿何事？宰相團隊認為這種說法太粗俗，怎么能把皇帝跟農夫比較。但皇帝團隊認為這個比喻很恰當，形象地證明皇帝無權的本質問題。雙方斗爭，各自集合人馬，其實主要是輿論上進行較量，法理上一爭高下。廢王立武話題，于是不再局限在上層的小圈子，朝廷中的中層官員，也需要站隊表態，斗爭范圍擴大化，越來越具有政治決戰的態勢。

在支持皇帝的團隊中，李勣的態度發揮了重大作用，李勣即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徐世勣，被李淵賜姓李。有一天皇帝專門邀請李勣見面，態度謙和地向他請教，說：“我想讓武則天當皇后，但宰相們都反對。這件事情怎么辦呢？我很為難。要不就算了？”李勣的回答很簡單：“此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意思是，這是皇帝自己的事，何必問我呢？深意是，皇后換不換是皇帝自己的事情，皇帝想換就換，不想換就不換，我是外人管不著，別人也管不著。宰相們反對換皇后，李勣當然是知道的，但是李勣用這種說法表達了對皇帝換皇后的堅決支持。表面上是我沒意見那是皇帝自己的事，其實是支持皇帝，認為宰相們是在多管閑事。李勣的支持，使高宗立即有了主心骨、大靠山，于是更加堅定自己的態度，堅決要“廢王立武”。

為什么李勣的支持非常重要呢？第一，李勣和長孫無忌一樣，同樣是建國大功臣，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第二，李勣也是托孤的大臣之一，級別夠高。第三，李勣有長孫無忌沒有的條件，李勣是軍隊的代表。李勣是大將軍，朝廷里的將軍全是他的手下，他是這個朝廷真正的軍事首領。那么李勣對皇帝的支持就代表了整個軍隊的意見，相當于有軍隊給皇帝保駕護航。這意義非同小可。決定面、影響面立刻就偏向皇帝。皇帝在這時有了主心骨，有了更多大臣的支持，特別是有了李勣的支持，皇帝就不著急了。

他讓大家都充分地做準備工作，做完工作后，大臣們紛紛表態。原來大家都看皇帝年輕，認為斗不過長孫無忌，所以都不表態。現在一看皇帝真要拍板與長孫無忌決裂了，又有了李勣的支持，于是紛紛出來站隊。該站哪條隊呢？當然還是皇帝具有吸引力，是權力合法性代表，于是大家紛紛與皇帝站在一起。皇帝組織了一次民意測驗，讓大臣們上書皇帝要求“廢王立武”。之后李義府等人就拿著這份報告要求大家簽名，以這種方式表態支不支持報告上所寫的“廢王立武”。這樣絕大多數的朝臣都簽了名，于是民意測驗的結果是皇帝勝利了。就這樣，高宗宣布將褚遂良發配到外地去做官，免去宰相職務，然后正式宣布武則天當皇后。當上了皇后，是武則天生命中的大事。然而這個皇后是伴隨了一場激烈嚴重的朝廷斗爭才取得的。長孫無忌一派以及其支持者，不久之后，發配外地、免官革職、家破人亡。而皇帝則完全掌控了朝廷，成了名副其實的皇帝。歷史學家陳寅恪認為廢王立武這件事意義重大。這意味著長孫無忌所代表的關隴貴族一派徹底失去了操控權力的機會，告別了歷史舞臺。唐朝和中國迎來了新的歷史政治局面，傳統的士大夫和舊貴族離開了政治。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