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漫長燠熱的午后

“有一類電影注定不是用來娛樂大眾的，就像有一些國家注定沒有面目，有一些河流注定沒有名字，有一些人注定只能張大嘴巴卻發不出聲音。自從有了杜拉斯小說的風靡和《現代啟示錄》的成功，越南就注定只能在東方主義的想象中‘忍辱偷生。在法國人的記憶里，越南象征著曾經紙醉金迷的殖民生涯和春風沉醉的異國戀情；而在美國人的眼里，越南是揮之不去的夢魘，把無數年輕而飛揚的生命永遠地留在瘋狂的60年代……”這段文字跟一個叫陳英雄的人有關。這個生于越南，14歲移民法國，定居巴黎，在法國受教育的人，在一個時期內拍了兩部有關越南的電影，且兩部電影風格迥異，一部暴戾一部溫婉，二者相去甚遠，猶如蜜糖與砒霜。

故事發生在1951年，一個叫梅的鄉下女孩，踩著胡志明市小巷的青石子路，來到了西貢一戶殷實的城里人家做丫頭。純凈質樸的她，有一雙探求的眼睛。她每天做飯、洗衣、擦地板……看著大宅里的人和事，一天天長大。太太將她當作還在世的女兒，視若己出；而太太的丈夫，一個花天酒地的浪蕩子，一次又一次拿了家中的錢不知所蹤。太太獨立撐著這個家，侍奉著吃齋念佛的婆婆和三個兒子。梅在勞作和關愛中漸漸長大，雖然她依然愛看螞蟻運糧食，木瓜被割下后汁液的流淌，蟈蟈的鳴叫；在這個過程中，婆婆去世，浪蕩子病重回來后歸西，善良的太太也老了……一個女孩就這樣在角落里靜靜的成長，雖然出身卑微，卻沒有委屈。即便是打碎了一只名貴的花瓶，落在她頭上的也不是巴掌，太太一句輕柔的“沒什么”是我們聽過的最慈悲的聲音；像所有小女孩一樣，在幼小的心里都會莫名地暗戀過誰，梅暗戀的是一個叫浩仁的清秀少年，他是小少爺的好朋友。每次他的到來對她來說都如同節日一般隆重。她會滿懷喜悅與期盼，換上平時舍不得穿的衣裳，只為端菜上桌時能夠偷偷看他一眼……十年如水，大宅里的家道日淅敗落，太太只好送已長得亭亭玉立的梅去別人家幫傭。而這戶人家不是別人，正是同樣也長大成人的浩仁。

電影演到這里，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才正式開始。此時的浩仁已是一位作曲家，并且有了一位新潮女友。他們在一起彈鋼琴、嘻戲、親熱，權當梅不存在。而梅也好像真的不存在似的，每天洗衣做飯，端茶送水，悄無聲息。有時浩仁同女友外出了，她會忍不住拿起梳妝臺上的口紅慢慢涂抹起來，這成了她的一個秘密。每當家里無人的時候，她便換上新衣服，涂上口紅，看著鏡子里的灰姑娘慢慢變成夢中的公主。可是那一天，外出的王子有事提前回來了，她來不及變回灰姑娘，他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撞見了她還沒有收斂的美麗……于是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了，后來是他娶了她。

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完美的故事，完美得與現實無關。就像它的名字《青木瓜滋味》，溫婉如水，充滿著“隱忍”的味道。全片幾乎沒有什么對白，只有緩緩的絲樂、清亮的鋼琴，空洞回響的木魚，然后就是充斥整部影片的大自然婉轉的蟲鳴、鳥叫聲。那濃綠蔥翠的時光，小小的庭院里蜿蜒曲折的回廊雕欄，匍匐在寬葉上呱呱叫的雨蛙，在漫長燠熱的午后，微風初起的黎明。幾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電影詩意的懷念中：那花格子的木窗、不甘寂寞的蟋蟀、青蛙和蟬、盛米的瓷缸、一臉平和任勞任怨的舊式女人以及她頭上的髻、始終微笑而恬靜的梅、房間里的中國字畫、氤氳的薰香、淘米的筲箕，還有那棵流著奶的青綠木瓜樹……也許這就是導演陳英雄記憶里的故園，是他對遙遠的越南懷有的深切的疼痛和憐惜吧。

特別喜愛影片中梅洗手和洗臉的畫面。從八歲一直到十八歲，動作沒有改變，細膩、純真，善良的內心也沒有改變。就這樣洗去了歲月的年華，洗去了成長的青澀。扮演梅的越南女演員叫陳劉燕荷，她的美麗中有一種罕見的柔順氣質，與梅這個角色非常吻合。拍完這部電影之后，導演陳英雄也娶了她。她隨后主演了他的所有的故事片。1993年，這部電影在戛納電影節上首映，陳英雄和陳劉燕荷一直握著彼此的手，緊張地等待影片結束后觀眾的反應。當最后一個鏡頭出現：梅坐在光影斑駁的窗前，摸著一天一天圓起來的腹部，一字一句默念浩仁教她的書……雷鳴般的掌聲突然響起，并且經久未息！

讓我稍感意外的是，這部使用法國資金拍攝的電影，所有場景都是在法國的一個攝影棚內拍攝完成的。也就是說，導演陳英雄拍這部電影的時候并沒有回到越南，他是在世界的時尚之都巴黎復活了一個遠方，他是在檢驗他的記憶跟故鄉的面容究竟哪一個更接近真相。而我們真的相信越南就是這個樣子了。

只是電影的最后F I N，法文的“完”，還在提醒著我們這部電影與法國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