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左，同情在右

張慧

愛在左，同情在右，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花香彌漫，使得穿花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揮，不覺悲涼！

——冰心

這是一個發生在偏遠農村與繁華都市之間的故事，這是一群肝病患者與一位九三學社成員之間的親密互動。當一群患有嚴重肝病的農村人走進雷成多醫生的視野，他們那顆冰冷的心臟第一次感受到溫暖和撫慰。在這里，他們枯寂的生命發出了第一葉新綠，他們暗淡的生活透出了第一縷光明。

上世紀90年代，是我國西部農村發生深刻變化的時代，懷揣脫貧致富夢想的農民，以前所未有的勞動熱情營造著他們夢想中的幸福生活。然而，農民走出貧困的道路畢竟是艱辛的，尤其是對于甘肅定西這個以“苦瘠甲于天下”著稱地方的農民來說，更是布滿荊棘和坎坷。

那時，定西地區被認為是甘肅最大的“血庫”，而大堿溝村，又是定西賣血人員最集中的地方。由于歷史的原因，當時的采血機制有許多漏洞，一些貧困農民依靠賣血以維持艱難的生活，長年往來于“跑站”的路上。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丙肝，一種令人談虎色變的疾病，一種與死神關系親密的疾病，將罪惡的魔爪伸向了這些淳樸善良的鄉民！有些人未富先病，有些人因病而貧，許多人因病失去了生活的希望，甚至失去了珍貴的生命！

我是一名醫生，

能說與我無關嗎

雷成多，當年他是定西市安定區人民醫院肝病防治所的負責人。他在接診過程中發現許多丙肝患者都來自這個村子，甚至來自同一個家庭。作為一個有多年臨床經驗的傳染科醫生，他明白這種疾病對于一個農民、一個農民家庭到底意味著什么。他的焦慮，他的作為醫生的責任感，促使他走進了這個村子。在走訪中發現，一個不大的村子里竟然有200多人患有丙肝，而且還在以驚人的速度感染。

進一步走訪調查，雷成多發現，這個村子許多人都有“跑站”的經歷。所謂“跑站”，就是往來于當地和周邊的采血站賣血。由于當時采血站制度的不完善和采血過程違規，引起了大面積的交叉感染。而“毒血”通過醫院輸血，導致許多無辜的患者感染了丙肝病毒，甚至一位副縣長出車禍后因用了當地提供的一袋血，也染上了丙肝。

村民焦慮的目光和痛苦的呻吟刺激著雷成多醫生的神經，他的心情變得悲涼和沉重，從大堿溝出來，他感到了肩頭沉甸甸的責任。

丙肝是丙型病毒性肝炎的簡稱，是由丙肝病毒引起的一種傳染性疾病，部分患者可發展為肝硬化甚至肝細胞癌，對患者的健康和生命危害極大。雷成多醫生深知，作為一種人類疾病史上發現時間不長的新型病毒，醫學界對于丙肝的治療和研究尚有許多未知的領域，單憑自己的力量是無法滿足患者的要求的。于是他以一個傳染科醫生和九三學社社員的名義，向國內外專家發出求助。

雷成多的這些調查和求助行動，并未得到醫院方面的支持，甚至招來了一次次頗具威脅力的“談話”：“這件事情由你雷成多捅出去，給我們當地采血站的工作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給我們地區的衛生管理工作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如果因此影響了我們的招商環境，你雷成多能負起這個責任嗎？”社會上種種非議也是接踵而來：“農民賣血賣出了肝炎，和你雷成多有什么關系？”“雷成多他為什么要出這個頭？雷成多要拿這個要挾政府，他有個人目的！”……

面對來自各方面的壓力，雷成多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他捫心自問：一個人感染，引起一大片感染，給無數的人和家庭造成悲劇，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情啊！我是一名醫生，能說這與我沒有關系嗎？如果我就此害怕了，退縮了，任由這種病毒無休止的蔓延，我能對得起白衣天使的稱號嗎？能對得起一個醫生的良知嗎？……他最終想明白了：自己的力量的確微弱，但科學的力量無比強大，科學不會在權力和流言面前退縮，科學會證明一切！

雷成多表面上沉靜了，但是他的調查和研究行動并未停止。過了一個月，他的求助得到了回應。1997年5月的一天，一位不速之客來到他的診室。交談中了解到，眼前這位叫任進余的年輕人，本是甘肅靜寧人，來自上海曙光醫院，同時在上海第二醫科大學攻讀博士。任進余告訴雷成多，他的導師正在作有關肝病學的課題研究，這次派他來，意圖是取得雷大夫的配合，共同完成有關課題研究。”任進余補充說：“這是一個國家‘九五攻關課題。”

仿佛在黑暗中透過一絲光明，雷成多喜出望外，緊緊抓住了年輕人的手。

于是，雷成多與任進余開始了農村丙肝流行病學的調查，雖然起初這個調查尚處在“地下”狀態。他和任進余再次深入大堿溝村，“悄悄地進村，悄悄地回來”，開展對關注群體的篩查活動。他們共調查了245名獻血人員，發現其中240人是丙肝病毒感染者，感染率高達98.12%。在他們進行調查時，其中多數丙肝感染者仍在獻血。經過細致調查和梳理歸納，形成了長達16萬言的《甘肅省定西地區既往獻血員丙型肝炎流行病學調查》。這份調查報告直指當地采血站，指出其運用“單采漿法”的不規范行為（消毒不徹底、一針多用等），導致輸血人員大規模丙肝病毒交叉感染。1999年，這個調查報告通過了省級鑒定。

然而，這項科研成果拿到定西地區申報“醫藥衛生科技進步獎”時，遇到了阻力。衛生行政管理部門的領導不僅對報告反映的事實漠然置之，而且連論文答辯的機會都不給，評獎更是沒門。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2000年。這年10月26日，《南方周末》的記者以《被污染的血》為題，報道了甘肅定西地區職業“獻血”者感染丙肝病毒的情況。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當地官員和衛生管理部門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不得不直面嚴重的現實，一方面默認和“容忍”了雷成多的調查行為，另一方面派出工作人員深入鄉村，采取了入戶調查、新聞宣傳、醫療救治等應急措施，對采血站的違規運作進行了相應的整治，阻遏了更大范圍的感染。

障礙消除，雷成多的研究工作從“地下”回到“地上”。再沒有人找他“談話”，也沒有人來刁難。許多人稱贊他的行為是一種有擔當的善舉，既保護了獻血群體，又保護了許多社會成員的生命健康，功德無量。此時的雷成多，榮辱不驚，淡然處之。

面對患者，

更多的是同情，還有愛

失范的獻血、采血雖然叫停了，但是獻血者感染丙肝病毒已成事實。有些感染者的病情已經惡化，有些感染者已經死去。王祥和弟兄四人，都有賣血的經歷，也都無一例外的感染了丙肝，四個家加起來，有8個不到10歲的孩子，生活極度貧困。陳希林早在1992年就檢查出了丙肝，1999年死于急性重癥肝硬化。死前，他瘦得剩一把骨頭，臉色蠟黃，腹脹如鼓。在大堿溝村，陳希林不是死于肝炎的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

面對大堿溝村幾百名面帶憂傷和絕望的患者，雷成多又陷入深深的憂慮。他深恨過這些村民的愚昧，但是面對村民可憐的情形，更多的是同情，還有愛。在完成對既往獻血者丙型肝炎感染情況的摸底調查后，他研究的重點轉移到對丙肝患者的康復治療上。仍然是與任進余博士合作，在大堿溝村選定66名患者，開展定期觀察、體檢，并運用傳統中藥方劑進行免費干預治療。經過一段時期治療，效果良好，起碼延緩了病情的發展和惡化。他們運用中藥治療丙肝的試驗和研究成果，引起醫學界的廣泛關注并得到推廣。這項課題后來被納入國家“九五”攻關項目，通過了專家鑒定。專家認為該項課題調查深入細致，統計方法科學準確，所得結果客觀詳實，其研究總體水平達到國內先進。

為了使農村丙肝患者的治療得到進一步深入，雷成多在安定區人民醫院組成了以九三學社社員為主體的研究團隊。2004年，與上海中醫藥大學共同承擔了國家“十五”攻關項目“松梔丸治療丙型肝炎”課題研究，并取得了可喜的研究成果。2011年，又聯合吳階平醫學基金會肝病醫學部，啟動了“甘肅定西丙型肝炎感染人群臨床特點與機制研究”課題，組織122名丙型肝炎患者進行免費藥品治療和檢測，獲得了良好的治療效果。

2012年6月，在雷成多的帶領下，122名丙肝病毒感染者和11名親屬離開了他們長期生活的大山，乘坐火車前往北京首都醫科大學附屬佑安醫院進行免費臨床診療檢查。路途中，患者受到了九三學社志愿者服務隊的悉心照料，從購票上車到餐飲服務，從心理疏導到身體關護，都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照。佑安醫院的臨床診療檢查結束后，雷成多組織患者進行了觀光旅游，參觀了天安門、故宮博物院，瞻仰了毛主席紀念堂。為了減輕農民患者負擔，雷成多通過與北京佑安醫院多次協商，除免費提供一路車費、住宿費、餐飲費外，還給每位患者每天發放200元誤工補助和500元藥品。患者們感動地說：“我們生了病，不但得到了免費治療，還得到了補助，見了一回大世面。”

起初得病的日子里，丙肝患者們沒有少受人們的冷遇和歧視，而在獲得救助治療后，他們體味到了親人般的關愛和溫暖。雷成多每年少說也要來大堿溝村10多次，甚至村民們家里有紅白喜事，他都要登門隨份情。平常的日子里，他們會收到雷成多發來的短信，接到他打來的電話，詢問他們的生產生活情況，了解他們的身體狀況。農閑的時候，他們會被請到醫院的會議室，聽取專家的肝病知識講座。每年春節，他們會收到雷成多率領的九三學社慰問團送來的大米、面粉和紅包。這些潤物細無聲的關愛關護，深深地溫暖著肝病患者那顆曾經遭受病痛煎熬的心靈。尤其令他們欣慰的是，在接受免費治療后，他們的病情得到了控制，臉色逐漸紅潤起來，身體逐漸硬朗起來，獲得了做人的尊嚴和生活的信心，有些人還走上了脫貧致富的道路。

2016年夏天，筆者隨雷成多去大堿溝村。雷成多說：“我每次來這里，都要穿便裝，不能穿白大褂，戴口罩和手套。因為你經常宣傳說普通接觸不傳染，自己又戴手套戴口罩的，誰還信你？”一到了村民家里，雷大夫搶上前就抓住了村民的手，喝病人家的水，吃病人家的飯，坐在炕頭和病人聊著家常，就跟和普通人相處一樣沒有距離。村民都愿意和雷大夫說道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就像見了自己的親人一樣。王祥和的弟弟拉著雷大夫的手說：“老雷真是好人吶！哪次來家里給我抽血化驗都是老雷親自動手。要是沒有他，我早就到閻王爺那兒去了，哪還能坐在這里說話！”

出了大堿溝，我問雷成多：“是什么力量促使你堅持了20年，對這些丙肝患者不離不棄？”

雷成多只用了簡單的兩個詞：“同情，愛。”

人類戰勝疾病的道路還很漫長，人類克服肝病的道路更是充滿坎坷。而雷成多的肝病研究仍在向縱深領域開展，他與大堿溝村民的情感交往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