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
這是建立在死亡與夢殤之上的一個特殊文本,許多意象和確指從我們身邊出發,指向了意識活動的他鄉——虛空而難以把控的另一個現實。這是詩人林柏松一個人的現實,是極其異質化生活所產生的此在“惡之花”。他在非哲學亦非藝術的臨界狀態下,向我們展現了“鳥飛逝,鷹飛逝”之后的“黑暗虛空中的盛宴”。這是一組命運交響詩,于冥冥之中傳遞出的疼痛具有社會屬性,是一種朽腐的潰瘍面。但它也是對時間沒落的抵御,展現出黑夜堅硬的人文風骨。
黑夜是我們生活現實的另一面,它不僅擁有夢想,更擁有對于夢想的質疑和研判。正因如此,黑夜具有書寫的永恒性。在林柏松書寫的黑夜里,“處處是饑餓的云,或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包羅萬象的云”。(《遺棄》)人類正置身于巨大的云團中,隨時都可能被不確定的虛幻所吞噬。也正是對于白日現實的反向表述,讓我們在震驚之余重新反思人類的處境。而我們知道,患病多年的詩人一直在黑夜里寫作,他巨大的內心世界使“一座墓碑在死亡里保存完好”,而“一本書被吞吐的一剎那,頓時變成了瀑布”(《遺忘》)。詩人于黑夜里不斷進行著關于生死的頓悟,并將這種頓悟向豁達的向度逼近。是的,在黑夜里,詩人不斷尋找人類的希望,盡管這希望是那么微茫?!拔矣H眼所見,野草之血,殷殷泛起,一如星辰,深深刻入白色石壁,然后癱瘓在我的窗子上。”(《昭示》)這是從死亡的邊緣重新喚醒的生命,也是一種更加強大的生命。
我有些主觀地將林柏松的語境設定在黑夜近乎密封的狀態下,不僅僅是他數十年來特有的生存境遇,更在于他一貫性地秉承一種大啟的詩性人生?!皶r間到處是空洞,追趕和忙亂像殘忍的絞刑。”而“死亡是從不發聲的,它卻通緝了我們一生”(《模仿》)。這種逼近似的生存法則,更多的是死亡線上的掙扎,而陽光一直是缺席者。林柏松是寂寞而有骨氣的詩人,每一秒都在同命運進行搏擊,他要讓“一滴廢棄的血,變作一束昏暗的花朵”(《不必猜想》),他發出了自己的聲音。這是震動心性的聲音,具有蕩滌的力量。當“暗夜又一次降臨,許多人躺在酒的河流中,嚼食自己漂流的回聲”(《日子》),而詩人“從陶俑的寂靜”(《闖入》)去發現更有意義的生命存在,去掀起“紙上的一場風暴”,因為“午夜的喉嚨輕易地就出賣了一只螞蟻的尸骨”(《那些很輕的》),這些螞蟻的尸骨是卑微的象征,蘊藏著詩人永不泯滅的人文主義情懷,是黑夜里的啟示錄。
其實,林柏松的白晝就是黑夜,而黑夜也是醒著的白晝,他于白晝里看見生活中的黑暗,于黑夜看見白晝的暗光。這種特殊的哲學化的生活,使林柏松擁有了獨一無二的精神體驗,也加深了語言對于個人的救贖?!昂谝梗褚粋€瘋子的思想,敲打我的靈魂。雪和雪的摩擦聲如音樂,從天空飄落。這是上蒼送給黑暗的禮物?!保ā稛o名雪》)詩人盡管深陷某種窒息的氣氛之中,但靈魂并未崩潰,相反他依舊能夠收到美好的“禮物”——這上蒼的禮物一向潔白無瑕。他承認“不知從何時起,我患上了夜游癥”(《暗影》),但不只是語言的自由漫游,更是自由精神的一次次返鄉。“我在無言中赤裸,挪動幽暗的身體,皮膚下壓著一片片饑餓的月色。”(《夜至無》)他需要看見更多的“月色”,看見慰藉人類精神的白光,而這永遠都會讓我們處于渴望之中。
這《風與風的爭吵》,與其說是寫于黑夜的“病中書”,不如說是詩人內心的流亡史。它誕生于黑暗的白晝抑或是有光的夜晚。理解這個文本需要我們進行一下必要的時空轉換,進入時光隧道,從而才能感受到他近乎黑白顛倒的歲月之詩。“四季之上,每一只鳥無論逃到哪兒,死亡的峽谷就延伸到哪兒。陽光,犁過一具具發霉的尸體?!保ā短摌嫛罚┰谒伎甲约旱纳婢硾r的時候,我們也許無法與詩人一道共同感知死亡的逼近,但是,林柏松不得不將自己的生活建構在“一具具發霉的尸體”之上。也就是說,現實本身不僅難以令詩人有什么幸福可言,而且幾乎就是死亡的現場。為什么是這樣?人類現實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們每個人到底是生還是死?相信這樣的疑慮也是其他人時常的疑慮。
林柏松的語言也處于某種無邊的黑暗之中,“惡夢在肉里,一寸一寸把你鑿空”(《映像》),他發現“一切黑暗智慧都與腐爛吻合”(《遺忘》),因而,他一直從善意的角度出發,寫著人性中最后的美?!芭c死者最靠近的,是一首生者的詩”(《報復》),這就是林柏松的內心寫照,是一個真正生者的情懷。這組詩,其實也是林柏松的精神牧歌,是無數個黑夜里淺吟低唱的心靈牧歌?!岸?,對于我,意味著死者早已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墓碑就站在書房外?!保ā队庠健罚┰娙藢τ谒劳龅恼J識注定比一般人深刻得多,“當天空黑到骨頭時”,他不僅寫出具有哲學意味的黑暗之詩,而且要寫出“透明的骨骼”。(《獨守靜夜》)這是一個詩人的骨氣與血性,他“永遠幸福在悲哀里”。
應該說,這是一組自辯書,它關乎的是詩人靈魂深處“風與風的爭吵”。當“愛已死去,兩頭野獸以走投無路的血相識”(《夢見石頭的夢》),傳遞出詩人內心的狂野與不屈。是的,在詩人的內心深處,有“黑暗之石正在狂歡”(《詞與利刃》),這些“石頭”就是人類所共同面臨的各種壓力與路障。詩人促使我們去反思自己的處境,這正是這組詩歌的另一個重要性所在。“我扶著潮濕的墻,任鼠疫在我身體里肆無忌憚地蔓延……”(《翅膀》)詩人無時無刻都要感受來自于“體內”的各種窘迫,仿佛一個受難者?!拔屹N進父親的墓地,眺望一個很遠的主題?!保ā渡疃罚┻@是什么主題?是否與更為偉岸的存在有關?
這組詩歌為我們呈現了一個魔幻的現實,在這個現實中,不僅“垃圾堆里彌漫著腥臭的果核味,氣味像毒箭射向生靈佝僂的影子和變形的年輪”(《葬儀》),并且還有“習慣于蝗蟲交尾的宮廷之亂”,但“最后不得不被陽光挖空成最黑的廢墟”(《發現》)。這再度讓我們感受到某種絕對的反否,是對于浮躁之年的強烈質疑。
這個文本的某些瑕疵,也似乎與它的優點一樣非常明顯。假如它更加緊致一些,從一個場閾到另一個場閾的轉換具有和諧的向度,就會更有張力,更有吸引力。詩人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種靈魂的寫作之難,說道:“我把自己抵押給一個辭,或抵押給一把雕刀。層層疊疊,或夢或病,以記憶為菌種,如嫩嫩的蘑菇簇擁著傷口,在我的臉上繁殖更多的遺忘。”他對生命之詩的渴望,成為他最大的愿望。而他的某種使命正“被太陽的光芒緊緊攫住”(《變形》),他仍然感受到來自黑暗中的光。這是詩人真正的落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