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大狗

馬塞爾?埃梅

苔爾菲娜和瑪麗奈特給爸爸媽媽買東西回來，走到一個拐彎的地方，突然看見一條大狗。大狗低著頭走路，身上的毛豎著，嘴唇往外翻，尖利的牙齒閃閃發(fā)亮，長長的舌頭垂向地面，看樣子很兇。他的尾巴猛地搖了一下，開始沿著大路跑起來，“咚”的一頭撞在樹上。狗連退幾步，發(fā)怒地叫起來。兩個小姑娘馬上停在路中間，嚇得緊緊偎在一起。

“別怕，”狗說，“其實正相反，我一點兒也不兇。可是，我的眼睛瞎了，非常煩惱。”

“噢，可憐的狗呀！”小姑娘說，“我們剛才不知道。”

狗走到兩個小姑娘跟前，尾巴搖得更起勁了，還用舌頭舔她倆的腿，鼻子一股勁兒地聞籃子。

“我的遭遇是這樣，”狗接著說，“不過，先讓我坐下來歇歇吧，瞧，我累死了。”

小姑娘面對著狗坐在路邊的草上。苔爾菲娜小心謹慎的把籃子放在兩條腿中間。

狗嘆口氣說：“我在眼睛瞎掉之前，給一個盲人干活。你們瞧，我脖子上還拴著一根繩呢，我主人牽著繩，我領(lǐng)他走路，總是走最好的路，遍地開滿了山楂花。主人受欺侮的時候，我就保護他。我擺出一副兇惡的樣子，來，你們瞧一瞧……”

他張大嘴，呲著牙，眼珠子瞪得滴溜圓，這下真把兩個小姑娘嚇壞了。

“你們真好，”狗說，“天哪，你們籃子里的東西真香！……哦！我說到哪兒啦？唔，對啦！講到我的主人！我想方設(shè)法給他的生活提供方便，可是他呢，簡直沒有滿意的時候。他動不動就為一點兒小事踢我。可是前天，他一個勁兒撫摩我，然后突然對我說：‘狗呀，你愿意把我的毛病接受過去，替我變成瞎子嗎？我想：把他的毛病接受過來，這連最好的朋友也會猶豫的。不管你們怎樣看我，反正我跟他說‘不行。”

“對呀！”小姑娘高聲說，“當(dāng)然不行了！就應(yīng)當(dāng)這樣回答。”

“啊！你們跟我想的一樣，我真高興。可是，不管怎么說，我沒有立即答應(yīng)，心里總有點兒過意不去。”

“沒有立刻答應(yīng)？”小姑娘說。“狗呀，你難道……”

“我慚愧，覺得不該拒絕他。最后嘛，我接受了。哼！他一再向我發(fā)誓，我會成為一條幸福的狗，他給我?guī)罚拖裎以缺Ｗo他那樣……可是我剛把他的毛病接過來，變成瞎子，他沒有說一聲‘再見，就把我拋棄了……”

狗松了一口氣兒，聞了聞籃子又說：“我非常餓……你們拿的是不是小牛肉？”

“是小牛腸，”苔爾菲娜說，“但是，狗呀，要知道，這是我們給爸爸媽媽買的東西……不是我倆的……”

“那，我最好別去想它了。想不想也一樣，它一定非常好吃。我還要問一下，你們愿意帶我去見你們的父母嗎？他們要是不能收留我，起碼會給我一根骨頭啃吧，還興許給我一盤湯喝，留我今天住一宿呢。”

“走吧，”苔爾菲娜說，“我們盡量想辦法把你留下。”

說著說著，小姑娘和瞎狗到了家。頭一個看見他們的是貓。貓像平時生氣那樣，弓起背，豎起毛，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接著，貓又跑到廚房對主人說：“瞧，小姑娘又牽回一條狗來。我呀，可不大喜歡這樣。”

“一條狗？”主人說，“真的嗎？”

主人走到院子一看，貓果然沒有說謊。

“這條狗，你們怎么弄來的？”父親生氣地問，“為什么把他帶到家里來？”

“這條狗很可憐，眼睛瞎了，”小姑娘回答說，“他一跑，腦袋就撞到路邊的樹上，可憐極了……”

“那不管，我不是禁止你們跟陌生人說話嗎。”

這時，狗向前邁了一步，點頭打過招呼后，對小姑娘的父母說：“我明白了，你們家里不能留一條瞎狗，我就離開。走之前，請允許我夸幾句你們的女兒，她們非常聰明，非常聽話。剛才，我在路上游蕩，沒有看見她們，卻聞到小牛腸的香味。由于我從昨天起就沒有吃東西，很想吃小牛腸，可是，她們倆卻不準我碰籃子。當(dāng)然，我的樣子一定是挺兇的。你們知道她倆是怎么對我說的嗎？她倆說：‘小牛腸是給爸爸媽媽買的，是爸爸媽媽的東西，就不能給狗。這就是她倆的話。我不知道你們跟我的想法是不是一樣，可是，我碰上這樣懂事，這樣聽話的小姑娘，就不覺得餓了；我心想，她們的父母真有福氣……”

媽媽沖著女兒微笑，爸爸聽了狗夸他女兒的話，也非常得意。

“在這方面，我沒什么可抱怨的，”父親說，“她倆是好姑娘。我剛才說她們，是讓她們當(dāng)心，別接觸壞人；她們把你領(lǐng)回家來，我挺高興的。等一下你可以喝一碗很好的菜湯，今天晚上也可以住在這里。我倒要問你，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怎么單獨跑到路上去了？”

于是，狗又把他的經(jīng)歷講了一遍，說他把他主人的毛病接過來之后，又被主人拋棄了。小姑娘的爸爸媽媽聽了顯然很受感動。

“你是一條最好的狗，”小姑娘的父親說，“我只能責(zé)備你心腸好得過分了。你就住在這里吧，隨便住多長時間都行。我給你搭一個舒服的窩，每天你都有菜湯喝，當(dāng)然還有骨頭啃。你到過很多地方，就向我們講講那些地方吧，我們聽了也長長見識。”

聽了爸爸媽媽的話，兩個小姑娘快活得臉都紅了，貓也特別受感動，不再把身上的毛豎起來，也不再咬牙切齒了，而是非常友好地看著狗。

“我太高興了，”狗嘆了口氣說，“真沒想到，我被原先的主人拋棄后，又遇到這樣熱情接待我的人家……”

“你原先碰到了一個壞主人，”孩子爸爸說，“他是個狠心腸的人、自私的人、忘恩負義的人。不過他要小心，別從我的門前過，要是從這里過，我非譴責(zé)他一頓不可，讓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

狗搖了搖頭，嘆著氣說：“現(xiàn)在這個時候，我的主人大概已經(jīng)受到很重的懲罰了。我不是說他因為拋棄我而受到良心上的責(zé)備。他現(xiàn)在不再是瞎子了，就得靠勞動過活。但是，我可以肯定，他非常留戀過去的好日子；那時候，他什么也不干，只是讓我?guī)е教幾撸却^路的人施舍面包。不瞞你們說，我現(xiàn)在還真為他的命運擔(dān)心呢，因為我想，世上沒有比他更懶的人了。”

貓聽到這里，“格格”笑起來，覺得狗太傻了，主人把他丟棄了，他還為主人操那么多心做什么。孩子的父母也是這樣想，而且照直講出來：“真是的，這狗吃了苦頭，還沒有學(xué)乖點兒，看來他變不了啦！”

狗聽了這話，慚愧地耷拉下耳朵。

有一天，兩個小姑娘問狗愿意不愿意和她們一起去買東西。貓情緒不好，在一旁對她倆說，要買東西自己去好了，何必讓一條瞎狗陪著。她倆一聽這話，只是“格格”笑起來，瑪麗奈特還請貓陪她們?nèi)ァＸ埰擦似沧欤瑥念^到腳打量她一番，回答說：“哼！我是只貓，好像真能去買東西似的！”

“我還以為你愿意去呢，”瑪麗奈特說，“不愿意去就算了，留在家好啦！”

苔爾菲娜見貓生氣了，就哈腰去撫摸他，貓卻伸出爪子一抓，把苔爾菲娜的手抓出了血。瑪麗奈特見姐姐被抓傷，非常生氣，也哈下腰去，揪著貓的胡須說：“這只老貓，我從來沒見過比你還壞的動物！”

“對呀，我把你抓傷了，我還要告訴主人去呢，說你揪我的胡須，好讓他們罰你站。”貓說著，便朝房門跑去。狗眼睛看不見，可是很難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嚴厲地對貓說：“貓呀，真的，我原先不知道你這樣壞。我不能不承認小姑娘說得對，你是一只壞貓。哼！我明確告訴你，我不滿意……小姑娘，別睬他，咱們?nèi)ベI東西。”

貓聽了狗的話非常慚愧，一時回答不上來，還沒說出一句抱歉的話，就眼看著他們走了。走到大路上，狗還回頭沖著貓喊：“我一點兒也不滿意。”

貓愣在院子當(dāng)中，心里非常難過。他現(xiàn)在完全明白不該用爪子抓人，這種行為不好。他想到狗不再喜歡他，把他看成壞貓，心里特別難受，就獨自跑到谷倉里，整天躺在窩里，心里總是想：“其實我心腸很好，即使抓傷了人，也是無意的。而且，抓傷人后我就后悔了，這足以證明我的心腸好。可是，怎么讓他了解這點呢？”他折騰了一通宵沒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就從谷倉里出來，眼睛紅紅的，胡須也耷拉下來。他坐到狗的對面，膽怯地對狗說：“你好哇，狗……是我，貓……你要是愿意的話，就把你的毛病給我，我可以代替你瞎眼，就像你替你主人瞎眼一樣。”

乍一聽這話，狗非常感動，一句話說不出來，直想流淚。

“貓呀，你多好啊，”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不愿意……你的心眼太好了。”

貓聽狗這樣說，激動得渾身直抖。他怎么也想不到，心地善良能有這么大的樂趣。

“就這樣吧，我來接過你的殘疾，”貓說。

“不行，”狗不答應(yīng)，“我不愿意……”

狗還爭辯，說他眼睛看不見差不多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有不少朋友，能夠使他生活幸福。但是，貓不肯讓步，回答他說：“你需要有一雙好眼睛，在家里還能頂個用。請問，我的眼睛看得清楚有什么用呢？我是個懶蛋，就愿意在太陽底下或者火爐旁邊睡覺。說老實話，我的眼睛差不多總是閉著的，這還不是跟瞎子一樣，就是瞎了我也不會有什么感覺。”

貓說得句句在理，態(tài)度十分堅決，狗最后接受了他的懇求。說換就換，他們在狗窩里換了。狗重見光明，頭一句話就是拼命地高叫：“貓的心腸好！貓的心腸好呀！”

小姑娘們跑到院子里來，問明了情況，便流著眼淚吻貓，不住嘴地說：“你真好！你真好！”

可是貓呢，這時卻低下頭，為自己有個好心腸而感到幸福，他甚至沒有發(fā)覺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了。

狗自從恢復(fù)了視力之后，就忙得不可開交，除了中午和夜晚，根本沒有一點兒工夫進窩里歇一歇。白天，他不是去看著牲口吃草，就是在路上、樹林里跟著主人走，因為總是有人帶他出門。雖然忙，他沒有一聲怨言，而且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他一回想起帶領(lǐng)他頭一個主人走村串戶那段時間，就慶幸自己因禍得福，碰上這家農(nóng)戶。他早晨起得早，讓貓趴在自己背上，駝著他到田野里兜一圈兒。對貓來說，這是一天當(dāng)中最美好的時刻，他的朋友告訴他一天都忙些什么，總忘不了向他表示感謝，而且還有點兒可憐他。貓說這沒什么，根本不值一提。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有點兒悲傷，覺得眼睛看得見是很快活的。他現(xiàn)在成了瞎子，別人就不大管他了。當(dāng)然，小姑娘還把他抱在膝上，撫摸她，可是，她們認為跟狗跑跑跳跳更有意思，就沒有一種游戲能讓一只瞎貓參加的。

貓想是這么想，但并不后悔。他覺得他的朋友狗現(xiàn)在幸福了，這比什么都重要。他的確是一只非常善良的貓。白天一整天，也沒個人同他說話，他就在陽光下，火爐旁，盡量睡覺，嘴里不住咕嚕著：“呼嚕，呼嚕……我心眼好……呼嚕呼嚕……我心眼好。”

一個夏天的上午，天氣很熱，貓到地窖最底下的臺階上乘涼。突然，他感到有個東西在動彈，碰到他的胡須。他不用問就知道是一只小耗子，就一爪子把耗子抓住。小耗子嚇懵了，逃都不敢逃。

“貓先生，您要是不吃掉我，我向您保證永遠服從您。”

“不行，還是吃掉你痛快……除非……”

“除非什么呢，貓先生？”

“告訴你吧！是這樣，我是個瞎子。你要是同意把我的殘疾換到你身上，替我變成瞎子，我就饒你一條小命，你可以在院子里隨便走，我還親自給你吃的。總而言之，你以變瞎子來換取自己生命，是非常便宜的。”

“那，我還是變成瞎子吧，總比被吃掉強。”

苔爾菲娜和瑪麗奈特中午放學(xué)回來，看見一只小老鼠在貓的胯下，一起在院子里散步，覺得非常奇怪。

她倆聽說小老鼠是瞎子，貓不瞎了，就越發(fā)奇怪了。

“這只小動物很好，”貓說，“她的心很善良，請你們好好照顧她。”

“放心吧，”兩個小姑娘說，“她什么也不會缺。我們會給她吃的，還給她做一張床晚上睡覺。”

狗也回家來，見他的朋友眼睛治好了，高興極了，在小老鼠面前都掩飾不住他快活的心情。

“貓就是非常善良，”狗說，“瞧他今天得到好報啦！”

“真的，”小姑娘說，“他原先就善良……”

“真的，”貓低聲說，“我原先就善良……”

“哼！哼！”小老鼠在一旁說。

有個星期天，兩個小姑娘帶著小老鼠在院子里散步。狗躺在貓身邊打盹，突然神色慌張地叫著跳起來，朝小路跑去。外面?zhèn)鱽硪粋€人的腳步聲，只見一個流浪漢，瘦成皮包骨，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疲倦地拖著腳步走過來。他打門前經(jīng)過，朝院子里望了一眼，看見狗不覺一愣。他毫不遲疑的走上前，低聲說：“狗呀，你聞聞我，你認不出我來了嗎？”

“怎么認不出呢，”狗垂下腦袋說，“您是我過去的主人。”

“狗呀，我對不起你呀……不過，你要是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痛悔，肯定會原諒我的……”

“我原諒您了，您還是走吧。”

“自從我的眼睛看得見以后，我就成了一個非常不幸的人。我這人太懶，下不了決心干活，結(jié)果一個星期吃上一頓飯就算好了。從前我瞎眼時，用不著干活，有人給我吃，留我過夜，他們都可憐我，你還記得嗎？那時候咱們挺幸福的……狗哇，你要是愿意的話，我再把我的殘疾從你身上收回來，重新變成瞎子，你還給我?guī)贰?/p>

“您原先也許挺幸福的，”狗回答說，“可是我呢，我可不大幸福。我對您那么好，那么親熱，您對我卻動不動拳打腳踢，這您都忘了嗎？您是個壞主人。我找到好主人之后，這點體會就更深了。我絲毫也不記恨您，但是，別指望我再給您帶路了。再說，我的殘疾您再也討不回去了，我現(xiàn)在不是瞎子了。這里的貓心腸非常好，代替我瞎了，后來……”

那人不等狗說完，急忙走開，嘴里還罵他是條壞狗。他又去找貓，見貓正躺在狗窩門口打呼嚕，就伸手摸摸貓的胡須，說道：“可憐的老貓啊，你多不幸……”

“呼嚕，呼嚕……”貓還呼嚕個不停。

“你要是愿意的話，我來代替你當(dāng)瞎子，反過來，你給我?guī)罚拖駨那肮方o我?guī)纺菢印！?/p>

貓把眼睜得滴溜圓，回答說：“我如果還是個瞎子，也許會同意的。可是，自從小耗子情愿把我的殘疾接過去后，我就不瞎了。瞧，她正在一塊石頭上睡覺呢。”

那人猶豫了，要不要去找小老鼠？可是，他實在太懶了，一想到必須干活才能掙口面包吃，簡直受不了，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找小老鼠。他哈下腰，輕輕地對小老鼠說：“可憐的耗子，你真叫人可憐……你愿意我來替你瞎嗎？”

“愿意呀，先生。”

“反過來，你要給我當(dāng)向?qū)АＮ以谀愕牟弊由纤└K子，讓你給我?guī)贰！?/p>

“這事兒不難，”小老鼠說，“我領(lǐng)著您，您要上哪兒都行。”

小姑娘同狗和貓在大門口并排站著，看著那人在瞎了以后，拉著拴小老鼠的繩子跟在后邊。他走得很慢，而且腳不知道往哪兒邁，因為老鼠身體太小，使出全身的勁兒繩子也拉不太直；瞎子稍微一拉，就把可憐的小動物拉得掉轉(zhuǎn)身去，可他卻沒有察覺。苔爾菲娜、瑪麗奈特和貓，對他倆又擔(dān)心又可憐，連連大聲嘆氣。狗看見那人絆在路上的石頭上，每走一腳都猶豫，急得四條腿直發(fā)抖。小姑娘拉著狗的脖套，撫摸他的腦袋，可是，他猛地掙脫，一直朝瞎子跑去。

“狗哇！狗哇！”小姑娘們喊。

“狗哇！回來！”貓也高喊。

狗一直朝前跑，仿佛什么也沒聽見；當(dāng)瞎子把繩子拴到他的脖子上，他便頭也沒回就走遠了。他沒有回頭，是不忍心看小姑娘和貓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