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曉蓓
(1.延安大學 外國語學院, 陜西 延安 716000; 2.延安大學西安創新學院, 西安 71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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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生擅長批判性思維嗎?
——對國外一項新近相關研究及其報道的初步分析和評價
武曉蓓1,2
(1.延安大學 外國語學院, 陜西 延安 716000; 2.延安大學西安創新學院, 西安 710100)
2016年8月,“參考消息網”引述“紐約時報”關于中國學生的批判性思維的一則報道在國內引起熱議。鑒于對中國學生批判性思維能力的估計,是與對中國教育的理念、體制、教學法和教育質量的評價密切相關的,于是追根溯源,對該報道的來龍去脈、相關學者研究的情況及其推導出的結論進行了分析,給出了與之不同的結論,認為《紐約時報》不恰當地估計了中國學生的批判性思維水平。
批判性思維;紐約時報;參考消息網;中國學生
“參考消息網”2016年8月1日題為《美媒:中國中小學生批判性思維冠全球 大學生卻落后》的報道,引發了肯定中小學教育質量、批評大學教育教學的熱潮。一時間,國內媒體中,“中國大學生批判性思維落后,凸顯高等教育困境”“中國學生的批判性思維能力在大學失去優勢”“中國學生創造力高考達巔峰,卻在大學被消磨”“中國學生在大學前具備超常的批判性思維”“中國學生批判性思維最強,卻遭高等教育扼殺”等說法吸引了人們的眼球。然而,本著批判性思維的精神認真追溯消息來源,尤其是新聞界所依據的斯坦福大學學者的研究,就會發現這些關于“批判性思維”的報道恰恰成了批判性思維的反面教材。
國內媒體的前述相關報道其實至多也只能算作“三手”報道。它們所引的“參考消息網”的報道直接源于《紐約時報》網站2016年7月30日赫爾南德斯所寫的《研究發現中國學生擅長批判性思維——在大學之前》[1],而該報道的素材據稱是來自斯坦福大學研究者普拉尚特·洛亞爾卡(Prashant Loyalka)等尚未發表的研究結果。歸納起來,《紐約時報》的報道主要講了9點:(1)隨著經濟走弱,中國政府將促進增長押在快速擴張大學系統上。中國領導人正在促使大學培養新一代技藝精湛的勞動者,多出科技創新成果,以化解經濟增長放緩難題。(2)中國高等教育系統的弱點特別明顯。許多大學陷入官僚主義和寬松學術標準的泥淖。學生進大學后,他們曾在中小學里所習慣的那種充滿活力和要求嚴格的教學幾乎不復存在。(3)學習計算機科學和工程專業的中國大一學生剛入學時的批判性思維能力(識別假定、檢驗假說和得出變量間關系的能力)比美國和俄羅斯的同年級學生領先兩到三年。但是,兩年之后,中國學生在批判性思維方面無明顯進步,而美國和俄羅斯學生卻有顯著進步。(4)進入大學后的中國學生失去了在批判性思維方面的優勢,這成為快速擴張的中國大學系統內部出現問題的一個跡象。(5)洛亞爾卡等研究者懷疑,許多中國大學差勁的教學質量是造成中國學生兩年之后在批判性思維方面沒有進步這一結果的最重要因素之一。中國的大學傾向于獎賞教授們在研究上取得的成就而不是他們的教學能力。此外,幾乎所有學生都能在4年內畢業從而削弱了學生刻苦學習的動機。(6)研究也發現,中國學生進入大學時具有的數學和物理方面的能力遠超俄羅斯學生,但大學兩年之后,俄羅斯學生取得了實質進步而中國學生卻沒有。(7)批評者論證說,中國的老師以損害學生的批判性思維技能和創造力為代價,過分強調備考和死記硬背;中國學生屢次在國際考試中取得佳績,但相關的分析和評論夸大了中國教育系統的力量,因為中國貧困地區學生并沒有參加這類考試。(8)中國的中小學常常被嘲笑為這樣的機構:讓學生以考試為學習動力,學得精疲力竭,培養了大量能背誦基本事實卻幾乎沒有深刻推理能力的學生。不過,洛亞爾卡等人的研究認為,中國正生產出在若干方面具有最強批判性思維技能的學生。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發現,它可以補充以往研究顯示的中國學生在閱讀、數學和科學方面比他們的全球同齡人做得更好的結論。(9)洛亞爾卡等人的研究部分依據了中國大陸11所大學的2 700名學生所參加的考試。該研究的發現是初步的,且有局限性。它并沒有考慮那些沒有進入大學學習的人,而這部分人在中國年輕人中占相當大比例。研究也只考察了學習計算機科學和工程專業的學生,而且該研究只測量了他們的批判性思維技能,并沒有提供對創造力的洞察,然而創造力的問題是討論中國教育系統時經常激烈辯論的一個話題。
可以看出,《紐約時報》報道的標題與其引述的結論并不相符。《研究發現中國學生擅長批判性思維——在大學之前》這個標題,容易誤導讀者以為中國學生“總體上”或“在所有方面”擅長批判性思維。事實上,報道所根據的研究只考察了批判性思維的3項技能:識別假定、檢驗假說和得出變量間的關系。批判性思維技能有幾十種,甚至有學者認為有200多種。斯坦福的研究最多只能得出中國學生(大學前)在幾個技能上優于美國和俄羅斯學生。其實,報道中的陳述比標題更準確:“A new study,though,suggests that China is producing students with some of the strongest critical thinking skills in the world.”其意思是:在若干批判性思維技能方面(而不是所有方面),中國學生有優勢,而在批判性思維的其他技能方面,如設想和提出替代視角、考慮和對付反論證等,該研究并沒有報告。換句話說,斯坦福大學研究者的工作并不是對中、美、俄三國學生的整體批判性思維技能測試的對比研究。
《紐約時報》報道所依據的是由洛亞爾卡與斯坦福大學、美國考試服務中心(ETS)以及俄羅斯和中國的一些學者合作進行的一項研究。洛亞爾卡是國際比較教育博士,斯坦福大學弗里曼·斯波格利國際研究學院(FSI)和教育研究生學院(研究)助理教授,長期研究教育經濟學,之前曾任北京大學副教授,在北京大學的中國教育財政科學研究所(China Institute for Educational Finance Research)效力5年(2007—2012)。他是斯坦福“農村教育行動計劃”(REAP)研究成員,負責REAP的“評價和改善高等教育質量:一個國際比較研究”項目。該項目旨在完成世界上首個對高等教育的大型評價,具體包含3個目標:(1)對包括美國、中國、俄羅斯、印度、巴西、日本、韓國和加拿大在內的一系列國家的大學生全國性代表樣本的學術技能(數學和物理學)以及高階思維技能(批判性思維和創造力)的獲得進行測量;(2)考察是哪些因素(制度、教員、教學和學生)影響技能的獲得;(3)不僅要搞清楚是否那些因素影響了技能的獲得,還要弄明白是為什么以及對哪類學生有影響。研究者的目的是要利用研究結果影響政策,改善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高等教育質量。《紐約時報》報道的內容所依據的正是這個研究項目尚未發表的成果之一——《評價美國、中國和俄羅斯工科專業的技能水平和獲得》(2016)*LOYALKA P,KARDONOVA E,LIU L,et al.Assessing Skill Levels and Gains in Engineering Programs across the US,China,and Russia.Unpublished paper,2016.,以及對研究者的訪談。
在最新發表的一篇論文中,洛亞爾卡及其合作者引述了以下尚未發表報告的結論:“某些令人不安的證據提示,中國的大學畢業生在大學學習期間并沒有學會很多。洛亞爾卡等(2016)評價了中國的工程和計算機四年制本科專業學生的全國性代表性(隨機)樣本,并將其與美國和俄羅斯的類似學生進行了比較,檢測學生的學術技能和高階思維技能。他們發現,盡管中國學生在成為大學新生時的標準化測試分數比他們的美國和俄羅斯類似學生高出許多,但平均來說,大學兩年后在認知技能方面經歷了零增長或負增長。與中國學生相對照,俄羅斯和美國的學生的認知技能在大學頭兩年有所收獲。”[2]11該研究的最終結論是:中國既需要擴大其受過大學教育的勞動力的數量,也需要改善大學教育的質量。
關于該研究的未發表成果,洛亞爾卡在2016年7月14日的報告《俄羅斯和其他地方的工程教育質量:國際比較研究非常初步的結果》(洛亞爾卡強調該研究結果“非常”初步)中已有介紹[3]。他指出,期望學生在大學期間學會的技能(包括學術技能,如數學、科學、語言與主修專業的特殊技能)以及高階思維技能(如批判性思維和創造力),被雇主列入了大學畢業生的最重要技能之列。但是,對學生在大學期間是否學習這些技能少有考察,國際比較研究也非常少,更沒有使用全國性代表性樣本的研究。洛亞爾卡等人的研究從考察世界最大經濟體中的3個——美國、中國和俄羅斯開始,然后擴大到巴西、印度、德國、日本、韓國等國。高階思維測試采用ETS新開發的HEIghtenTM,包括批判性思維和定量分析能力測試。測試結果分析發現:中國的大一新生和三年級學生明顯勝過俄羅斯和美國的學生;但是,當俄羅斯和美國學生在批判性思維方面有所收獲時,中國學生卻是負收益;精英大學的學生比非精英大學的學生具有較高水平的學術技能,這一點對于中國而言比對俄羅斯更為明顯;與非精英大學的學生相比,精英大學的學生有更多的獲得。研究進一步發現,在中國,教授研究所占用的時間對學生的學習有一種負面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研究者始終特別強調研究結果是“非常初步的”。事實上,要從該研究得出關于中國學生批判性思維技能水平的一般結論也比較困難,因為雖然樣本量足夠大,但其代表性尚嫌不足。通過考察11所大學的工程和計算機專業學生的3個批判性思維技能,是很難得出(全體)中國學生批判性思維優劣的結論的。況且,由此導出中國大學教育沒有給學生提供“增值”也不盡然。因為按照研究者的說法,學生進到大學已經是“精疲力竭”,因而大學頭兩年沒有在認知技能方面長進是因為學生要“歇一歇”。這樣看來,學生頭兩年沒有進步的“禍根”是中學埋下的,這得不出中學教育好、大學教育不好的結論。
該研究使用的測試工具,得出結論也需謹慎。批判性思維技能測試工具——HEIghtenTM,是由ETS開發和驗證的(2014,2016)。近兩三年來,ETS試圖開發“下一代”批判性思維評價工具,以保證這些測試工具既有教學價值又滿足產業技術標準。ETS的研究者提出了一個批判性思維操作定義,該架構由5個維度組成:兩個分析維度(評估證據及其使用;分析論證),兩個綜合維度(評價學生理解意涵和后果的能力以及生成自己論證的能力),一個與所有分析和綜合相關的維度——理解因果關系和說明(explanation)。
該測試工具適用于社會科學、人文和自然科學涉及定性和定量類型的任務。開發者認為,與先前的架構和評價相比,這個新的架構和評價有4個特點:
第一,打算捕捉批判性思維的分析維度和綜合維度。這些維度被清晰定義,操作定義具體,足以轉化為評價。新架構和評價的技術參數代表把一種架構轉化為有效評價的關鍵步驟。
第二,推薦使用多種評價格式。
第三,批判性思維新架構和評價工具強調兼顧批判性思維評價的真實性與評價技術的水準。
第四,強調為有障礙(如失明)的考試者提供方便[4]2,18-19。
該測試包含3種任務:
(1)批判性思維集,每一個都提出一連串選擇—反應問題,基于反映現實生活議題的一種共享的多部分刺激。刺激包括豐富的信息,可能由一個曲線圖或表格加以補充的事實清單,兩個或更多的論證或意見的陳述,它們既彼此相關又提供事實。
(2)短的論證或信息段落,附帶一兩個伴隨問題,需要類似于批判性思維集中評價的那些技能,但只需少數步驟。
(3)適用于一種虛構情景的當前條件集,需要學生得出有關那些條件要求的結論或允許什么的結論。后兩類任務是批判性思維集的補充。題目語境是與高等教育極為相關的各種真實生活語境。大部分題目屬于人文、社會科學或自然科學語境,其余屬于日常生活或商業語境。包含批判性思維方面的定量和定性主題。定量主題用曲線圖、圖表以及明確或隱含使用數學或統計概念(如樣本量或比例)來激發,但定性主題更多。出現在題目中的論證和討論的風格既包括正式的(如學術文本),也包括非正式的(如行業出版物、社論、社交媒體帖子)。該測試要求被試在45分鐘內答完26個問題[5]678-681。
但是,HEIghtenTM還算不上成熟的測試工具,因為它于2016年才開發出來,只進行了一次可靠性和有效性驗證。此外,ETS的另一個測試工具“水平輪廓考試”(ETS Proficiency Profile,簡稱EPP,由Undergraduate Assessment Program發展而來)漢化版對中國學生樣本的測試結果與HEIghtenTM并不一致。EPP測試包括對學生閱讀、批判性思維、數學、寫作四種能力的測試,全部測試共計108題,題目形式為多項選擇題。研究者將EPP測試的批判性思維部分(共27題)予以漢化,形成EPP(中國)批判性思維能力測試。
EPP批判性思維能力測試的內容主要包括7個方面:評估競爭的因果解釋,評估假說與已知事實的一致性,為評估一個論證或結論而決定信息的相干性,判定一個藝術解釋是否得到作品中所包括證據的支持,識別一件藝術品的特色和主題,評估考察一個因果問題之程序的妥適性,評估事實數據與已知事實、假說和方法的一致性。答對0~17個題目為“不精通”,18~21為“邊際”,22~27為“精通”。A大學(地方性本科大學)學生的測試原始平均分為15.87,B大學(研究型大學)學生測試原始平均分為19.76。
進一步分析發現,一、二、三年級的學生得分隨年級的升高而上升[6]9,29,68-69。由此可見,無論中國地方性大學或研究型大學,大一新生的批判性思維技能都沒有達到“擅長”或“精通”的程度,地方性大學學生甚至未達合格線;而得分隨年級的升高而升高說明大學生的批判性思維技能并不是零增長或負增長。因此,使用同是ETS開發的EPP(中國)批判性思維能力測試和HEIghtenTM這兩個批判性思維技能測試工具得出了關于中國大學生批判性思維技能水平的不一致結論。還應看到,ETS研究人員所引述的中國研究者使用加利福尼亞批判性思維技能測試(CCTST)和傾向測試(CCTDI)對上海3所普通高校學生的測試發現,50%的被試在技能方面屬于不熟練或局部熟練;被試的平均得分低于美國CCTDI基準;科學專業學生的得分顯著高于人文學科的學生;三年級學生好于新生和二年級學生。這樣的結果也與洛亞爾卡及其合作者的結論不同[7]8-9。
《紐約時報》的報道除了標題有點聳人聽聞外,報道正文還是“平衡的”——提到了與斯坦福研究不同的結論或看法。綜合來看,目前至少有5個領域的研究結果與《紐約時報》的 “擅長論”是對立的。
(一)SAT報告:中國學生的短板在于批判性思維
杜克國際教育、西奈山國際教育、學大教育和SATONLINE.CN等機構曾發布2011—2015年中國SAT年度報告。歷年的分析都認為,中國SAT考生由于缺乏批判性思維而在閱讀和寫作部分難以拿到高分[8]22,27-28。長篇閱讀仍舊是中國各分數段考生“最頭疼”的問題,原因在于中國考生薄弱的學術詞匯量以及匱乏的批判性閱讀技能[9]44-45,55。杜克教育創始人及全球學術總監,ETS前SAT、AP考試命題人哈根(Lucy Haagen)指出,中國教育的問題不在于缺乏嚴格的訓練,而在于其教育機制鼓勵學生服從和勤奮,而非培養獨立思考能力和對知識的好奇心。杜克教育的教師庫珀(Sarah Cooper)在回答“中國學生到底缺什么?”時說,聰明和自律的中國學生缺乏批判性思維能力。中國學生的很多問題最后幾乎都可以歸結到批判性思維上。并不是說中國學生天生就不具備批判性思維能力,而是他們缺乏足夠的訓練[10]47-48,88-90。《2014中國SAT白皮書》(西奈山國際教育、學大教育和SATONLINE.CN聯合發布)通過3年的數據對比發現,批判性閱讀仍舊是中國學生不可逾越的障礙。《流變的風云——2015中國SAT年度報告》(北京愛賽達課網絡教育科技公司與北京杜克教育發布)也得出類似結論。愛賽達課學術總監張巖認為,影響考生表現的因素主要來自學生閱讀、分析和思維等基本能力,而不是應試或解題技巧,學生的基本能力與素質的欠缺是其在SAT、ACT等學術英語考試中遇到的主要障礙,而短期培訓對這種素質提升的幫助非常有限[11]49。2016年的新SAT在結構和樣式上做了一些調整,按照SAT官方介紹,新SAT的8個主要特點中的5點與批判性思維有關:第2點“掌握證據”(Command of Evidence),第3點 “分析原始資料的作文”(Essay Analyzing a Source),第5點“根植于真實世界語境的問題”,第7點“美國建國文獻和偉大的全球對話”,第8點“猜錯了也不受懲罰”(No Penalty for Guessing),即鼓勵考生給出每一問題的最佳回答[12]1-2。對于這些改革,國內分析家驚呼:欠缺批判性思維技能的中國SAT考生得高分更難了!
(二)ESL或EFL研究:缺乏批判性思維造成東亞學生在英語國家留學的學習困難
在英語作為第二語言(ESL)或英語作為外語(EFL)教學研究領域,研究者普遍認為,批判性思維的基礎是英美文化,許多其他文化所認可的思考模式和教育模式,幾乎與它完全對立。這意味著,給來自其他文化背景的國際學生和不以英語為母語的學生教授批判性思維,可能遠不像通常所假設的那么簡單[13]72,89。語言發展與思維密切相關,高階思維技能教學應該是第二語言課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外語課堂中發展高階思維技能是非常重要的,若在外語教學中結合批判性思維技能進行講授,效果會更好[14]112。不少受訪的老師說,那些包括中國在內的國際學生壓根就不會思考,這些學生的家庭或教育系統注重機械學習和模仿。福克斯認為,由于好奇和自我表現壓抑,學生“思考”的能力被限制,因而任何要求分析或“批判性”的寫作必然受到阻礙,“批判性分析”給國際學生及其老師造成了困難[15]xiv-xv,xxi,63,125。在一些國家,不像在北美或英國那樣學生被期望發展批判性思維,從事獨立研究,這些學生是靠模仿和觀察獲得知識[16]369。盡管ESL教育者可能承認教育課程中批判性思維的重要性,但許多人發現,鼓勵和組織英語非母語的學生參與課堂批判性思維活動有些困難[17]43。教學專業人士注意到,國際學生尚不具有批判性思維這樣的“高階思維技能”,尤其是他們欠缺在學術寫作方面的批判性思維。沙欣(Nisbah Shaheen)博士的學位論文對此作了系統研究。她的研究發現了導致國際學生寫作表現差勁的相關具體問題:(1)被動學習的經歷;(2)思想復制;(3)聚焦于信息匯集;(4)課本限度;(6)例行背誦。而與批判性思維相關的學術寫作問題有:(1)缺乏清晰性;(2)缺乏批判性分析;(3)缺乏批判性評估;(4)缺乏支持證據;(5)缺乏準確性和推斷結論[18]5,143-159,116-131。
(三)跨文化研究:中國文化的某些因素阻礙批判性思維
學界的跨文化研究為國際學生在英國大學表現不佳的問題提供了某種解釋。按照基于文化的學習方式理論,以個性低、權力差距大和不確定性規避高為特征的東亞社會,造就了一種被動的學習環境。在這樣的環境中,學習是基于教師為中心的授課或教訓活動,教師傳授的知識受到尊敬,永不被批判,學生在未受邀時不得說話。這與英美教育環境中學生可以自發地講話、提問和反駁老師,形成鮮明對照。在英國教育語境中,國際學生的課堂行為受他們的文化背景的影響(逃避回答問題,不參與小組討論,沒有自己的看法,不挑戰觀念),這些學生注重的是考試能過關而不是學會批判的、分析的方法,因而要教他們批判性思維實在很難[19]3-5。一些在亞洲國家的中學或大學任教的西方教師也表達了他們在試圖給亞洲學生教授批判性思維和其他相關技能時遇到的困難。他們感到亞洲文化中的某些因素妨礙批判性思維。比如,中國思想家看重做事的正確方式(道),而西方的哲學家更注重事物之真(包括真相與真理)。儒學強調順從,尊重年長者,在等級規定范圍內行動,這可能會阻礙中國人挑戰假設和質疑被指定的觀點。另外,強調和諧關系往往被用來確保盡可能避免挑戰他人的觀點,而對情感控制的訓練也可能阻止中國人將自己的想法公開。東亞學生更關切的是尊重他人和防止丟面子,他們認為:老師是優越的,總是正確的;知識不是此處和此時形成的,而是永恒的存在,由老師傳遞下去。有學者認為:雖然中國人擅長發現線索,并且能依照有序的、系統的和審慎的方式走完問題解決過程;但是,當面臨新情況,沒有規定好的解決辦法時,中國人可能會束手無策[20]60;中國文化把精確與明晰當作不成熟的表現,妨礙語言清晰和精確性習慣的養成[21]62。雖然有學者認為,在過去 2 000 多年的歷史中,中國文化中是有批判性思考(critical thought)的理念和概念的,比如古代儒家作品早已討論過用批判性思維培養學生的問題,但由于中國文化并不鼓勵學生質疑教師和管理者,故中國學生并沒有用反省的、獨立的思維技能武裝起來,而只是按照權威或老師所說的去做[22]。2010年,一項對香港大學137名學生批判性思維技能的研究(學生回答基于腳本的25個單項選擇和開放式問題,需要使用判斷和評估技能)發現,影響中國學生做出判斷或決定的是中國文化,即根據他人或權威而不是使用推理、證據和經驗尋找答案。這在學生回答信任推理子量表時表現得比較明顯。另一項考察來自香港和澳大利亞兩個文化背景的384名學生的批判性思維傾向的研究(使用CCTDI),發現差異顯著。在總體分數方面,澳洲學生顯示正向傾向,而香港學生沒有;在思想開放方面,澳洲學生比香港學生更傾向于容易接受不同觀點;在判斷的成熟性方面,澳洲學生是正向的,香港學生顯中性;香港學生更傾向于抵抗沖突和替代觀點[23]36-41。
(四)學習研究:供應者主導的學習方法不利于批判性思維
研究發現,文化通過教學風格和學習風格這些中介因素對學生的批判性思維產生影響。研究者觀察到,中國文化鼓勵以教師為中心的學習環境,教師會完全控制教學,教學是教科書驅動的。直到2013年,研究者仍斷言:在中國,教學僅僅聚焦于正統學科知識的傳遞,像彈性、問題解決、批判性思維和自主學習這樣的概念沒有被認可。研究發現,來自東方世界的權力差距大的背景的學生有一種被動學習風格,更喜歡被領導,往往是老師忠告學生學什么和怎樣學,老師負責引導和提供教育內容。教師看重考試結果,聚精會神于教科書,這導致中國學生常常更喜歡他們中國老師那種以考試為中心,鐘情于課堂講授的教學方法。在訓練教師如何教學時,主要焦點是文本和如何教文本。在實際教學中,教師集中精力教授科目知識而非問題的解決、批判性思維的培養和獨立的學習;教師的教學方法是同化的,都是以教師和科目為中心(甚至教成人也是這樣)。一項使用布隆姆認知學習分類對在中國教育機構學習的389位成人學習者的調查結果(359位返回調查表)表明:低階思維技能主導了教學方法,課堂沒有激勵分析、綜合和評估。而這些低階思維技能與儒家思想——勤學苦讀、熟能生巧、考試制式、追求功名是相匹配的[24]。這種供應者主導方法(pedagogical approach)與受訓者主導方法(andragogical approach)大為不同,后者鼓勵學生的批判性思維,鼓勵他們評估論證、解釋和分析信息,提出結論并審查結論如何得出。在受訓者主導的方法中,學生承擔自己學習的責任,教師通過激勵學生探詢和提問,將其生活經歷輸入學習活動并幫助其學習。學生則通過個人生活經歷將話題關聯起來,對自己的學習產生了興趣。這個過程可以推動學生提升批判性思維技能和問題解決技能,幫助他們進入成人期。在學習者概念、學習準備、學習取向、動機、規劃、需求診斷、目標設置、設計學習計劃、學習活動、評估等方面,兩種教學方法有一系列差異。如果中國需要培養出精通批判性思維、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領導者,就需要在教師教學方式上做出重大改變,教育機構也應該在成人之前的早期教育方面做出改變[23]26-32,32-36。
(五)中國留學生的報告:學習和踐行批判性思維的機會太少
在劍橋大學留學的趙姓中國學生在看了BBC關于中英基礎教育的比較之后說:
實踐工作是我的軟肋之一,尤其是要我為改進實驗提供建議時。這是由于我既缺乏實踐經驗,也缺乏批判性思維技能。英國高中課程的實踐論文(practical paper in A-level)給我提供了通過數據分析、細致觀察、周密評估和自我反省的批判性思維最佳實踐,它也幫助我發展自己的獨立研究技能,喚醒我對研究物理的熱情。總的說來,我并不否認中國義務教育在發展學生研究方法和學習技能方面的實效性,但我誠懇建議,為了獲得批判性思維技能,當下的課程應該給學生提供更多獨立工作和不斷反省、評估學術或社會議題的機會。[25]4
出生于中國,在諾丁漢特倫特大學任講師的張濤(Tao Zhang)訪談了本校16個攻讀新聞與傳媒碩士學位的中國學生。當他問及對批判性思維的理解時,一個學生說:“這對我們是新東西。我們在中國沒有聽過,感覺它非常難。對如何成為批判的,什么是批判的,沒有概念。”該學生還說,在英國,“你必須提出證據和引用來支持你的看法,在中國我們根本沒有這樣做”。張濤評論說,大學公共政治課的照本宣科式教學剝奪了這些學生“發展自己批判傾向、實踐理性思維和推理的機會”[26]。2015年,澳大利亞悉尼大學商學院1 200多人參加的商業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 in Business)課程考試,有300多名學生不及格,其中中國留學生占八成,甚至引發了訴訟。悉尼大學研究古代中國科學和批判性思維的知名學者佩頓(Michael Paton)博士受訪時說,很多中國留學生成績不高的原因主要是他們根本沒有回答考卷的開放性問題。不少中國留學生喜歡用記號筆勾畫課本重點內容,然后逐字逐句記憶,而這樣的學習方式不是澳洲的大學所希望的,因為這不是對知識本身的批判性思維學習方式。真正的答案需要學生在腦海中構思以后,用自己的方式寫出來。撰寫學術文章時需具備批判性思維,就是說不要讓情緒影響研究,要從多視角看問題,發現論據和論點,理解自己在論辯過程中的立場;在進行思考時,要完全超越自己的主觀性。學生如果以這樣的思維方式對待課本知識、老師的講義和參考書,就能用自己的方式將知識融會貫通并應用到現實問題中[27]。
如何判斷中國學生的批判性思維水平是個復雜問題,對斯坦福研究所得出的“出人意料的”結論需要恰當解讀。從各種研究結果來看,中國學生有一定的批判性思維能力,在某些方面不遜于別人,但在另一些方面卻落后于發達國家的學生。例如,最近有一項訪談研究,考察美國和中國各20名生物專業學生對兩個主要能源消耗議題——燃燒礦物燃料和使用電力的說明(explaination)和論證,發現:中國學生的論證水平低于說明水平;美國學生提供了更多的科學論證,但科學說明卻少很多[28]301,316。總的說來,中國缺乏培養學生批判性思維的環境條件,學生總體批判性思維傾向和技能水平并不高,說他們在這方面“熟練”或“冠全球”,實為夸張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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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佑法)
Are Chinese Students Good at Critical Thinking:A Preliminary Analysis and Evaluation of a Recent Study Abroad and the Report on It Concerning this Issue
WU Xiaobei1,2
(1.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Yan’an University, Yan’an 716000, China; 2.Xi’an Innovation College of Yan’an University, Xi’an 710100, China)
In August, 2016, a report inNewYorkTimesabout that Chinese students are skilled at critical thinking before they enter universities causes heated debates after it was quoted byReferenceNews. As the evaluation of Chinese students’ critical thinking skills is closely related to Chinese educational ideas, system, pedagogics and evaluation of educational quality, it is necessary to trace its source, to get a clear picture of its cause and effect, to know the relevant research and to elicit the real conclusion. It seems thatNewYorkTimesmight have given a wrong evaluation about the Chinese students’ critical thinking skills.
critical thinking;NewYorkTimes;ReferenceNews; Chinese students
2017-03-01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法律論證邏輯研究———面向‘法治中國’建設的整合性和應用性研究”(15AZX019)
武曉蓓(1983—),女,陜西榆林人,講師,碩士,研究方向:批判性思維。
武曉蓓.中國學生擅長批判性思維嗎?——對國外一項新近相關研究及其報道的初步分析和評價[J].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2017(7):20-27.
format:WU Xiaobei.Are Chinese Students Good at Critical Thinking: A Preliminary Analysis and Evaluation of a Recent Study Abroad and the Report on It Concerning this Issue[J].Journal of Chongqi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Social Science),2017(7):20-27.
10.3969/j.issn.1674-8425(s).2017.07.004
B804.1
A
1674-8425(2017)07-00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