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有舞會

魏東寧

一

何大力在廠辦公樓門前的櫥窗上，又看到了今晚有舞會的海報。

廠工會為了解決青年職工的婚戀問題，可謂是煞費苦心。何大力被海報的內容溫暖了一下，滋生了一種甜蜜的情愫。這個時候，一個倩影的出現，正好加快了滋生的速度。她叫李玲，是織布車間的擋車工。她長得并不出眾，但她的笑聲與眾不同，笑起來銀玲般好聽。她那天真的笑聲，不僅成為回落在車里最好聽的音符，也深深地打動了何大力的心。今晚的舞會，正好成為他表白愛慕的最好媒介。

躲到角落，何大力情不自禁地打通了李玲的手機：“今晚有舞會，你有時間嗎？”李玲沉吟了一下，說：“今晚我要陪閨密逛街，恐怕不能去了。你可以邀請其他美女。”何大力不屈不撓地說：“如果我等你到逛街回來呢？”李玲銀玲般的笑聲旋風般傳了過來：“你要是不怕變成老頭就等我吧！”何大力喜出望外地說：“我愿意變成望婦石。”放下電話，何大力興奮得跳了起來，雖然，她沒有明確地答應，但是，他相信她一定會來，而且，會打扮得非常漂亮。

回到車間，何大力余興未盡地把兩個好哥們兒大兵和小白叫到一起，說：“哥們兒，今晚又有舞會了！”大兵高興地說：“太好了！”小白關切地問，“你約了玲姐沒有？”何大力神氣活現地說：“那還用說。”大兵說：“老大，今晚就看你的啦！”何大力的眼前仿佛浮現出盛大的舞會現場，他和李玲在美輪美奐的舞池里，伴著柔美的音樂，如魚得水地翩翩起舞。在變化多端的舞步里，在美女帥哥如影隨行的陪襯下，他們征服了整個舞會，成為大家羨慕的王子和公主。何大力不由自主地捻了一個響指，臉上露出一絲壞笑。

下班的鈴聲一響，廠區每條道路上，立刻變成了一片色彩的海洋。伴隨著職工們的歡聲笑語，給人一種既樸實又壯觀的感覺。何大力、大兵和小白三人歡蹦亂跳地走在通往食堂的路上，大兵說：“老大，聽說今天晚上的舞會陣容非常強大呀！”小白附和地說：“對，廠工會不僅邀請了周邊企業的美女，還特別邀請了多家醫院和學校的美女，沒準這次咱們能情定終生啊！”何大力把雙手搭在他們倆的肩頭上，說：“吃完晚飯后，咱們好好收拾一下，都收拾得精神兒的，打盡天下美女——全無敵！”

二

誰知，天公不作美。他們正在吃飯的時候，一場大雨毫無征兆地鋪天蓋地下了起來。雨點爭先恐后地跳進積水里，興致勃勃地砸起無數個瞬間即逝的泡泡，像煮開了的水一樣歡實。大兵看著窗外如織的大雨，憂心忡忡地說：“這么大的雨，可別把今晚的舞會給澆泡湯了。”小白失意地說：“這雨要下個沒頭，那些美女恐怕就歸了別人了。”何大力放下飯碗，氣定神閑地說：“別婆婆媽媽的，抓緊時間吃飯，按計劃行事。你們今晚要是找不到一個心儀的女朋友，都對不起那么漂亮的會場。”

窗外的雨不知道是下累了，還是懂得善解人意了，急沖沖地一頓忽然襲擊之后，又么么噠地悄然離去。一直為天氣擔心的大兵高興地說：“老天爺真給面子，哥幾個，咱可不能辜負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啊！”小白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喜形于色地說：“那就讓我們雄赳赳，氣昂昂，橫掃今晚的舞會吧！”三只大手，有力地握在了一起。

淋漓盡致的大雨，把工廠洗滌得清新潔凈。像油畫一樣凝重漂亮的晚霞，將天邊鍍上了一層緋紅色，偌大的工廠沉浸在萬丈霞光里，顯得那么安詳幽雅。

食堂是通往俱樂部的必由之路，由于食堂的地勢比較低，四周汪起很大一片積水，積水里的食堂更像一座孤單的石舫。眼尖的大兵突然看見喂豬的高大爺弓著腰，正吃力地從積水里往外拽一輛手推車，車上裝著滿滿四個泔水桶。高大爺的個頭本來就不高，4個一人多高的大桶有幾百斤重，再加上手推車陷在積水里，他拽了好幾下，車子都紋絲不動，好像鑄在了水里。

何大力停住腳步，他看見高大爺正在用滿是補丁的衣服擦拭著頭上的汗水，無可奈何地搖著頭。大兵從后邊推了他一把，說：“走吧，去晚了，美女早就被別人撬跑了。”小白也附和著說：“你想助人為樂是吧？現在做好事是要付出成本的，還是跳舞去吧！玲姐該等著急了。”他倆連推帶拽，把何大力拽走了。身不由己的何大力不禁回頭又看了一眼水中的高大爺，他矮小的身影在積水里顯得更加瘦小了，像一個虛幻的影子。他的心不禁一顫，剛才的歡樂像浮云一樣飄散得無影無蹤。

三

五顏六色的燈光、色彩斑斕的拉花，把俱樂部點綴得像過年一樣喜慶熱鬧。何大力他們找到空位坐了下來。他敏捷地偵察了一番，沒有發現李玲的身影，他的自信心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大兵和小白也沒有看見李玲，他們知道，何大力的心情一定不好受。何大力不想因為一個沒有任何承諾的約會破壞了今晚舞會的氣氛，對小白和大兵說：“正前方有幾位女嘉賓挺有樣，你倆現在就得發起總攻，晚了恐怕就被別人搶占有利地形了。”

見他們猶豫，何大力故作輕松地拍了拍他們蠢蠢欲動的身子，命令道，“兄弟們，目標正前方，沖啊！”

動聽的音樂伴隨著和煦的微風，在俱樂部的四周溫柔地回蕩。何大力看見大兵和小白順利地邀請到了舞伴，他們習慣了生產節奏的身體，在音樂的海洋里略顯笨拙，但他們的一招一式，似乎都體現了對美好事物的憧憬。他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故意向他做了個鬼臉，旋即在音樂的裹挾下，隨著起伏的人流旋轉到別處去了，只給他留下香氣和煙氣混合的味道。他苦澀的視野里，仍然沒有出現李玲的身影。

這時，一位打扮時髦的女嘉賓向何大力款款走來，她落落大方地說：“帥哥，能請你跳個舞嗎？”何大力禮貌地站起身，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正在等人。” 美女沒有因為被拒絕而感到尷尬，她大度地說：“沒關系，如果一會兒她還沒來，我再邀請你。”

何大力目送她的魔鬼身材融入到流動的人群里，他覺得自己體內，有一股亢奮的激情不請自來，舞會眾多的元素慷慨地配合了他的亢奮， 旋轉的華爾茲、穩健的布魯斯、瘋狂的迪斯科，靦腆羞澀的女嘉賓、英俊瀟灑的男子漢，旋轉的舞步、旋轉的俱樂部、旋轉的世界……

在這些絢麗多彩的世界里，另一個身影忽然清晰起來，水洼里那張刀刻般凝重的臉和彎曲的腰啊！與此同時，更多的刀刻般的臉和彎曲的腰，爭先恐后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的父親彎腰壘磚、小白的父親彎腰鏟地、大兵的父親彎腰采煤；還有班組里許多含辛茹苦的父親，他們那刀刻般的臉和彎曲的腰，他的眼前組成了一幅現代的愚公移山圖，他在這張圖畫的震撼中，感到一陣顫栗。

何大力再也坐不住了，他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站起身，就在這時，李玲出現在他的身邊，她嗔怪地說：“等不及了？”何大力竭力控制住了內心的喜悅之情，他說：“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說完，義無反顧地沖出了俱樂部，沿著清風和綠蔭鋪成的小路向食堂跑去。

四

當他跑到食堂門前的時候，他看見手推車還汪在積水里紋絲未動，高大爺坐在食堂的臺階上一籌莫展。他走到近前說：“高大爺，別著急，我來幫你。”低頭抽悶煙的高大爺慌忙站起身來說：“那可使不得，你穿得那么酷，臟了你的衣服，相不成親我老漢可擔待不起。”何大力笑著說：“你咋知道我在相親？”高大爺說：“那么大的海報，誰能看不見。”何大力觀察了一下泡在水里的手推車，單憑他們兩個人的力量，恐怕也很難把手推車從積水里拽出來，他說：“看來咱們只能把泔水桶搬下來了……”

“西班牙斗牛士”的旋律強勁激昂地響起，這是時下最流行的24步舞的伴奏曲目。小白對大兵說：“這可是老大最想跳的舞步，咱倆陪他跳一會兒。”倆人在舞動的人群中尋找何大力，找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他的蹤影，卻看見了悶悶不樂的李玲，小白高興地說：“玲姐，你可來了，你看見老大了嗎？”李玲慍怒地說：“誰知道，他一看見我來了，就跑外邊去了。”小白恍然大悟地說：“老大肯定是去食堂幫老高頭拉車去了。”大兵搔搔頭，說：“不能吧？”小白說：“那咱們打賭，明天中午一頓紅燒肉。”

三個人在通往食堂的路上，遠遠就看見何大力和高大爺正在往下搬泔水桶，他們跑到近前，小白紅著臉說：“別往下搬了，咱們幾個人肯定能拽動這輛車。”高大爺攔住他們說：“這可使不得呀，會臟了你們的衣服……”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毅然走進積水里，平靜的積水再次泛動起來，波紋隨著他們的步子，一圈一圈飄蕩起來。何大力向他們伸過手去，四雙手緊緊地握在一了起。

骯臟的車把被10只結實的手緊緊地抓住，蒼老、細膩、粗壯，每個人的身體形成了一個弓形，拉滿的弓。積水在顫抖，年輕的心、年老的心，在這一刻產生了共鳴，停滯在積水里的手推車，開始了艱難地移動，車輪一圈一圈轉動，和他們腳下的水花也產生了共鳴。伏爾加河上的纖夫，一曲力與美的抒情詩。

告別了高大爺，四個伙伴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開心地笑了起來。小白說：“還回舞會嗎？”大兵說：“這形象，別把美女們嚇著。”何大力把雙臂搭在他們的肩膀上，笑著說：“沒關系，下周還會有舞會。”

李玲笑盈盈地說：“大力，下周我能約你跳舞嗎？”小白和大兵異口同聲地說：“老大，答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