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經濟學的另一種真相

邢予青

與許多老練的政客不同，特朗普這位政治素人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履行了他競選時的諾言，宣布美國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協議;并且頒布總統命令，在美墨邊境開始修墻;指示美國政府重新談判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盡管特朗普還沒有落實對中國產品征收45%關稅的承諾，但美國商務部最近宣布將對中國產洗衣機和鋼鐵征收高額反傾銷和反補貼稅的決定，展現了特朗普政府利用貿易保護手段消除美中貿易不平衡的鋒芒。

在支持全球化的經濟學家、企業家眼里，特朗普的做法是逆歷史潮流的。許多經濟學家認為特朗普這個房地產大亨應該補補經濟學的課。特朗普的做法也許過于魯莽和缺乏外交技巧，但是他關于全球化的觀點和采取的政策并非毫無經濟學理論基礎。

貿易自由化、資本跨境流動自由化和勞動力跨境流動自由化，構成了全球化的三維空間。支持全球化的經濟學家往往有選擇地強調全球化的美好前景，而有意回避貿易自由化的負面效應，因為他們擔心這樣做會給貿易保護主義分子提供口實。然而，全球化并不像支持者描述的那樣完美無缺。

早在1941年，第一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薩繆爾森在他與斯托帕的論文《保護主義與實際工資》中，利用一般均衡模型證明了國際貿易對不同要素的實際收入影響是不一樣的，貿易會導致一個國家相對稀缺要素實際收入的下降。這就是國際貿易理論中著名的斯托帕-薩繆爾森定理。這個定理從理論上證明了增加國家整體福利的自由貿易不是對每個人都有利的，貿易會產生贏者和輸者，從而擴大社會收入差距。這是薩繆爾森對國際貿易理論最重要的貢獻。根據這一理論，斯托帕和薩繆爾森指出，關稅保護可以提高相對稀缺要素的實際收入。例如對勞動密集型進口品征稅，就可以提高低技術工人的實際收入。

斯托帕-薩繆爾森定理是國際貿易理論發展的一個里程碑。在此之前，經濟學家不認為自由貿易會降低工人的福利。傳統的看法是，進口產品價格的下降會增加工人工資的購買力，即使名義工資下降，實際工資也會是上升的。但斯托帕-薩繆爾森定理指出，對于一個進口勞動密集產品的國家，工人名義工資降低的幅度要遠大于貿易自由化帶來的物價下跌。因此，經過物價調整后工人的實際工資是下降的，從而讓他們淪為國際貿易的受害者。斯托帕-薩繆爾森定理從經濟學角度解釋了為何可以增加全社會福利的自由貿易總是被許多群體反對。

把斯托帕-薩繆爾森定理套用到今天的美國，就可以清楚地解釋為何高舉反全球化大旗的特朗普會獲得大多數沒有受過大學教育的白人的支持。美國沒有大學文憑的低技術工人與受過大學教育的高技術工人的數量之比，顯然要低于發展中國家。 因此，在斯托帕-薩繆爾森模型的框架下，低技術工人屬于美國相對稀缺的要素。當美國和中國或印度這樣擁有相對富裕低技術工人的國家進行貿易時，美國就會進口低技術密集型產品，從而導致美國低技術工人實際收入的減少。

支持自由貿易的經濟學家認為，貿易帶來的總福利變化是正的，因此政府可以通過轉移支付的方式來補償在貿易中受損失的一方。但是沒有任何一種補償機制可以讓自由貿易的輸家獲得完全的補償。麻省理工學院教授大衛·奧特最近的研究表明，這些轉移補償機制僅僅補償了受貿易沖擊的美國家庭收入損失的十分之一。

通過教育來提高工人的技能，讓失業工人適應全球化找到新的工作，也是經濟學家經常倡導的藥方，但這種藥方的效果并不容易達成。對于一個在鋼廠或汽車組裝廠工作了20年的工人來講，通過再教育成為硅谷工程師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奧特還發現，由于進口產品增加而失業的美國工人有很長時間處于領失業救濟金的狀況。即使再就業，他們再就業的收入也遠低于以前。

自由貿易可以提高效率，提高一個國家整體福利水平，但是當自由貿易的益處不斷被少數人獲得，而越來越多的受害者無法得到公正的補償時，公平與效率的選擇則成了魚和熊掌不可得兼的難題。在發達國家收入差距已經達到歷史高點的今天，英國脫歐和特朗普上臺的事實說明，發達國家民眾對公平的追求超過了對效率的追求。目前發達國家的反全球化思潮不是選擇開放或封閉的問題，而是公平與效率之間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