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巴馬的“厚臉皮”和“有耐力”

徐賁

美國人拿統治者開玩笑，是為了提醒他們，也是提醒人民自己，統治者也是人

2017年1月16日美國國會《國會山莊報》（The Hill）報道，奧巴馬任內最后一次接受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網（CBS）“60分鐘”節目訪談時說，當總統需要“厚臉皮”（thick skin）和 “有耐力”（stamina）。他說，厚臉皮有助完成工作，至于耐力，這個工作需要的身體素質，超過你原先所有想象。有耐力才能努力去磨，去完成困難的事。他還說，“我想，不只是心理上和情緒上要能說：‘我們做得來，我們可以的，身體也要撐得住?！?/p>

奧巴馬所說的厚臉皮指的是政治人物要能允許別人批評，經得起指責和攻擊，聽得進不同的意見。這是一個能寬容，有氣度的人必須具備的美德，也是一種榮譽的行為。

奧巴馬的臨別感言是對美國政治人物（包括特朗普）而發的。在美國歷史上，總統不喜歡聽批評，不喜歡別人拿他開玩笑，甚至會動用手里的權力加以禁止或刁難，是有許多先例的。早在建國初期，便有1798年的“煽動叛亂法案”規定，要追究那些“故意詆毀美國總統……（對其）表示藐視和不敬”的“虛假、污蔑、惡意”言論，對違規者要處以罰款和監禁的懲罰。新澤西州的一位鮑德溫先生便因為對亞當斯總統的不敬言論而被起訴。新澤西州Newark市進行游行時為亞當斯總統16響鳴炮致敬，鮑德溫對酒友們說，這炮該打在亞當斯的屁股上。鮑德溫先生正好趕上“煽動叛亂法案”，所以倒了霉。好在這個法案1800年就廢止了。

有了無線電廣播和電視，雖然美國憲法保護公民的自由言論權利，但大眾媒體的喜劇表演對總統題材還是小心翼翼。1961年，美國國家廣播公司（NBC）斃掉了一則涉及肯尼迪總統的小品，理由是“我們認為，直接表演總統和總統夫人是不妥當的”。歷史學家布朗維爾指出，那個時代的電視喜劇節目都“很小心地避免惹事”，因為“聯邦傳媒委員會（FCC）的一些成員是總統任命的，它掌管著廣播的許可和節目的規定”。

1967年，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播出“斯馬瑟兄弟喜劇時間”節目，挑戰譏諷總統的喜劇底線。歌手皮特·西格的反越戰歌曲“深陷泥潭”巧妙地諷刺了“大傻子”約翰遜總統，引發了這位總統的不滿。他直接給公司負責人佩里打了電話。這之后，盡管這個節目很受觀眾歡迎，佩里還是把它給撤了。

“聽總統的”，這個規矩一直延續到越戰和水門事件之后。但是，到了1970年代，反對政府濫用權力成為社會潮流，喜劇表演對總統也有了更多的不敬。國家廣播公司（NBC）的“周六夜現場”節目成為一個轉折標志。它的總統模仿秀表明，不僅可以嘲諷總統，而且在嘲諷時不必假裝對總統“抱有敬意”。1976年諷刺尼克松總統的《最后的日子》就是這樣的作品。

許多美國人認為，嘲諷總統是一種民主的精神治療。美國人拿統治者開玩笑，是為了提醒他們，也是提醒人民自己，統治者也是人。統治者來到這個世界，不是來解決一切問題的，所以不應該給他們解決一切問題所需要的權力。正因為如此，美國人拒絕給予總統規定什么是正當幽默和批評的權力。

隨著美國人對總統的批評和玩笑變得越來越大膽，美國總統也就更需要有忍受和容忍這種大膽言論的雅量，用奧巴馬總統的話來說，需要變得厚臉皮才行。總統和其他政客們都必須能用平常心和幽默感來對待和包容別人針對他們的批評言論。他們心里再不高興，也不能公開傲慢、惱怒地斥之為污蔑或妄議。奧巴馬是一位深諳此理并能身體力行的總統。與心胸狹窄、易怒暴躁，對批評睚眥必報的特朗普相比，奧巴馬的理性、教養、禮貌、幽默更表現出一個政治家應有的風度和美德。他所說的總統需要厚臉皮和有耐力多少也是說給特朗普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