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筱+++張旭


晚9點,亞洲大酒店大堂光線暗淡,濮存昕身著深色衣服,頭戴鴨舌帽,背對正門坐在大堂深處的茶座上。
或許是剛從醫院里母親的病榻前離開,抑或從話劇《李爾王》中走出肉身未久,又或許,終于卸掉心頭十幾年的包袱,從北京人藝副院長的名頭下解脫,他眉眼低垂,目光有些散,間或黯淡微笑,肌肉牽扯皮膚,被弱光塑出松懈疲憊的明暗關系。此刻,那些他飾演過的悲喜人生都沉淀在身上。他靠著椅背,有些讓人難以忽略的沉重感。
濮存昕最近一部戲是北京人藝李六乙導演版《李爾王》。排戲僅用一個月時間,他一度不信自己能背下如此多臺詞。“有那么一念之差,沒詞了,就想從(舞臺上的)升降臺上跳下來,假裝工傷死了,或者是演不了了。有這種惡念。”他糾結,所以血壓高。
演出結束,他試了兩天,想斷掉安眠藥。“昨天晚上又吃了一板,好一點,不吃真的不行,人真的脆弱。”
濮存昕64歲了。即便為李爾王漂過的頭發已染回黑色,潦草的胡子也剃掉了,仍依稀可見老人模樣。
斯坦尼體驗
濮存昕看過英國兩個版本的話劇《李爾王》,也設想過李保田或者姜文的表演風格,“我不可能那樣演。他們有他們的優勢,我沒有,我得演我自己的東西。”
三十年前,話劇演員李默然塑造了中國版李爾王的一代經典形象。看過濮存昕的演出,李龍吟在微信上發了評論。在他印象中,父親李默然的李爾王劇烈、激情澎湃,而濮存昕的詮釋卻含蓄、控制力強,是“一點也不大喊大叫的一個戲”。
臺上的濮存昕是由臺下的濮存昕所決定的。“含蓄”和“控制力強”如今在他身上也很明顯,但假如時光倒流10年,他的李爾王或許會多一些烈度。
北京人藝建院之初,便將斯坦尼體系作為表演理論基礎,明確了現實主義藝術風格。斯坦尼體系是體驗派戲劇理論,主張演員沉浸在角色情感中。濮存昕常說自己缺“靈氣”。而他在戲中的情感沉浸,除了表演技巧,很大程度上來自戲外的人生體悟。
1991年,濮存昕首次出演話劇《李白》。劇中,李白報國無門,陷入皇族嫡庶之爭,蒙冤入獄被貶夜郎。38歲的濮存昕當時渾身是勁,因不能恰當拿捏分寸,臺上一首《早發白帝城》用力猛烈,常把嗓子喊啞。直到十二年后的2003年,濮存昕的憤懣壓抑有志難抒,讓他終于讀懂了李白。
那一年,北京人藝院長職位空缺,濮存昕被任命為第一副院長,主持日常工作。他50歲了,在舞臺上已有積累,正是創作旺盛期,希望能在個人表演藝術上做些突破,本已無心管理事務。但北京人藝剛剛走過九十年代藝術創作的青黃不接,不愿為官的他想借此職位,為導演林兆華開辟更大的藝術探索空間,合力將人藝向前推一把。
在北京人藝,林兆華人稱“大導”,一直是戲劇創新的主要探索者。1982年,在缺少小劇場經驗和足夠參考的情況下,林兆華幾乎生憋出了實驗性的小劇場話劇《絕對信號》。當時,中國首次出現失業潮,該劇反映的正是“待業青年”的現實問題。對國家級別的話劇院團而言,現實主義本身就是意識形態表達,社會主義出現“失業潮”,政治上,實為大膽之舉。藝術處理方面,《絕對信號》有大量人物心理的展現,回憶、現實、想象,三個空間維度相互交錯。劇目上演,自由嘗試給“正統”話劇帶來不小震蕩,在秉持斯坦尼表演體系的北京人藝,圍繞林兆華的多是否定意見。但林兆華對新的藝術表達形式的追求,卻令濮存昕與他“情投意合”。二人合作過多部大戲,如《哈姆雷特》《建筑大師》《大將軍寇流蘭》等。
濮存昕不想吃北京人藝的老本,他希望能走出前輩的固有戲路,對現實主義做更深的解讀和嘗試。他提出由林兆華出任藝術總監,以此作為他任職副院長的條件。但他并未如愿。
林兆華當時已67歲,上級以年齡太大為由,認為其不便再擔任職務。
濮存昕城府不夠深,不會為官,擔心北京人藝毀在自己手里。他想過“結黨不營私”,大干一場,又擔心哪天自己后撤害了別人。“非典”來襲,劇院停演,有二十多天,濮存昕幾乎夜夜失眠。“非典”一過,劇場恢復演出,濮存昕被行政管理事務纏身,開會、匯報攪得他無法投入,拿不下臺詞。單位派給他的專車他一天沒開過,辦公室也有如囚籠,將他捆著。他心中憋悶,不得紓解,帶著一紙辭職信,騎自行車送到市委,回來時一身輕松。
這一年,恰巧《李白》復排,他終于與角色合二為一。大赦后,李白拜別憤懣,豁然開朗,臺上,濮存昕一首《早發白帝城》由心至口,仍激情澎湃,但嗓子再沒變啞。
濮存昕的辭職申請一直未獲批準。“我基本沒參加管理,分管我也不做。”他說他越發努力演戲,以此推掉煩雜的管理事務。僅2003年下半年,濮存昕參演《北街南院》《趙氏孤兒》《李白》《茶館》等大戲超過百場。
“這么演戲其實不是什么敬業,贖罪呢,因為大家都看好你。”
2006年年初,他接受媒體采訪,報紙上架,標題讓人心驚—《濮存昕:跳進“人藝”這鍋粥》。文中,他直陳北京人藝管理體制上存在的弊病,他說自己被左右掣肘,任職三年一事無成。文章合情合理地惹了禍。
北京人藝管理體制上出現的種種問題,事實上在多數國有話劇院團都存在,問題根源并不在內部。“外行”希望通過“內行”來領導院團,但內行一旦坐上“官位”,便成了體制內的“官”,束手束腳,無權可使,無錢可用,劇目選擇受限,連人事也不能動。在北京人藝,問題恐怕人人皆知,但人人不敢言說。
十年前,濮存昕對媒體放話犯了忌。十年后的今天,他明顯“含蓄”,“控制力強”了。
與《中國慈善家》見面時,他頭發被雙氧水漂過,胡須花白潦草,是李爾王的樣子。記者希望能了解近十年來他在北京人藝幕后的作為,他搖頭擺手。“別介,我闖的那個禍,真是軒然大波。真話得有度,該說什么就說,不該說的,把嘴摁住。”
中國大小劇場生存艱難,嚴肅話劇受商業化沖擊,內容也受限。對此,濮存昕已沒有十年前的焦躁和緊迫。“我們(北京人藝)的憂患吶,不是說明兒都揭不開鍋了。挺好的,現在晚上還演著戲呢。我還一勁兒地告誡自己,別覺得只有自己對。”
他把問題推給時間和未來。“曹操的臺詞,所有政治的爭斗其實是年齡的爭斗、年齡的較量。”
格中人
從2003年起,濮存昕就一直掛名北京人藝副院長,中間幾次請辭。“(2016年)九月份市委通過了,十月底才通知我,副院長行政職務正式免去。我很高興啊,找我談話的人還拐彎抹角的。我沒要任何待遇,給我一個小屋就行。”
小屋在首都劇場后臺的二樓,很安靜,勉強容三四人站立,那是濮存昕如今在北京人藝后臺的“格”。
他說,人就像字,無論楷書行書草書,字字大小有致,各有各的妥當安放之處。他借此投射自己與社會的關系,找準自己的格子,如同字被寫在恰當的位置。
現在,濮存昕說話做事都在定位自己的“格”。
2015年7月,他當選新一屆中國劇協主席,2016年12月,他與馮鞏、李雪健等22人當選中國文聯副主席。兩個位置,濮存昕沒打算做現實利用,“這不是個官位,你想靠協會去解決問題,很多行政上的事情行不通的。”
派上用場的公職是他的政協委員身份,但其政協提案大多與公益相關。“能提什么?政協會上,我們這些文藝委員提環保,提這提那,都提別的事。很多要緊的話,說不出口。”
2003年全國政協十屆一次會議上,濮存昕提交了關于加強宣傳艾滋病防治的提案。該提案獲獎,很快就得到有關部門的答復,交通部和民航總局率先行動,在全國16個機場擺上了公益廣告牌。隨后,艾滋病防治公益廣告出現在北京、上海等全國多個城市的公交車站。濮存昕的公益形象也更頻繁地出現在電視里。
濮存昕認識到艾滋病問題的嚴峻是在2000年。當時,林兆華的女婿是廣告公司老總,與衛生部合作,免費為艾滋病群體做廣告,希望他加入。濮存昕作為中國首位預防艾滋病宣傳員,參與拍攝了第一部預防艾滋病的宣傳片。
中國青基會伙伴關系部部長谷嵐回憶,當時中國社會對艾滋病發展情況認知不足,地方政府盲目自我保護,大眾對艾滋病也并不了解。濮存昕以明星身份進行的公益宣傳和倡議,對艾滋病防治乃至民間認知都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我們當時都不了解,中國青基會開展對艾滋病群體的相關公益行動,就是因為濮存昕才開始的。隨后又影響其他的一些公益組織。”谷嵐說。
濮存昕常到山區宣講、調研,有時進村像做賊一樣。一次他到村里探訪,拍攝艾滋病患者家庭生活紀錄片,怕村里鄰居看見,“車在村里先繞兩圈,再停在他們家,下來后車趕緊走,不能讓鄰居們知道他們家有艾滋病患者。”
有時他也帶著女兒濮方去,他希望她知道,中國不僅是北京上海,不僅是東部的霓虹繁華。
2001年,濮存昕與中國青基會合作,設立濮存昕愛心公益基金,啟動“讓孩子笑起來”等公益項目,為邊遠地區兒童做快樂教育。濮方出國留學期間便參與公益活動,回國后做文化傳播公司,也介入到濮存昕發起的公益項目中,且建立了專門的志愿者團隊。她告訴《中國慈善家》,父親對她做公益有不少影響。
濮方說,濮存昕做公益慣于從小處著手。“他更愿意踏踏實實一點一滴地做,項目都比較接地氣。”
谷嵐一直負責濮存昕愛心公益基金的管理,濮存昕介入預防艾滋病宣傳工作時,二人便開始合作。她說,濮存昕除了自掏腰包,也會將一些商業所得直接捐入基金。2013年,濮存昕獲得由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的“中華藝文獎”,獎金100萬元,直接捐到了濮存昕愛心公益基金。
濮存昕有一張天然值得信賴的臉,他的公益形象使他更受企業青睞,而商業上的收入也能讓他對公益持續投入。“因為我媽給我的這張臉,我做公益,我還能拍商業廣告,明星們大概沒幾個人能像我這樣。”
公益一直是濮存昕的志趣所在,至今的17年中,他的公益行動未有間斷。
2002年,濮存昕回到他下鄉當知青的地方—黑龍江寶泉嶺農場,設立濮存昕愛心教育基金。該基金北京方面負責人鮑英男告訴《中國慈善家》,基金運作至今,幾乎全部資金都來自于濮存昕。2007年,該基金啟動希望之旅夏令營活動,現已累計有近600名師生參加。其中,參加高考的學生100%考上了一本院校。
“早期的營員有些現在都結婚生子了。”鮑英男說。
你們玩,我贏了
濮存昕從藝40年,有30年專業藝齡,他在舞臺上變換角色,出演話劇至少四十幾部。他不斷拆解和分析戲中人的人生,從莎士比亞到契訶夫,從《茶館》《雷雨》到《窩頭會館》,從傳統話劇到實驗話劇,作為北京人藝的臺柱子,他出演的話劇都“一票難求”。
北京人藝培養了眾多出色演員,在舞臺上是“腕”,憑借扎實的表演功底,他們從舞臺走上熒幕和銀幕都可擔綱挑大梁,是大眾眼中的“星”,濮存昕是其中之一。他出演過電影電視作品近30部。
蘇民于2016年6月去世。濮存昕當時已接下李六乙導演的莎士比亞戲劇《李爾王》,這讓蘇民頗為驚訝。
“我父親說,你還能演這樣的角色?文武昆亂不擋!我很激動他這么說我。”
蘇民曾在北京人藝首版《茶館》中飾演常四爺,臺上是挑大梁的腕,幕后是著名話劇導演,曾任北京人藝副院長。所謂“文武昆亂不擋”,即文戲、武戲、昆曲及地方戲曲皆可勝任之意。之于濮存昕,這是父親離世前對兒子的評價,也是舞臺前輩對下一代的認可。
“我覺得我成功了。”濮存昕說,“和我一起走向社會的人都在干嘛?我的同學、知青同伴,都退休了。”
明年,濮存昕65歲,也該退休了。戲,他當然會一直演下去。他告訴自己,不管是茫茫戈壁,還是綠水青山,那將是新的階段了。
十年前,他將自己的中年比作長江之水—過嘉陵、出夔門,再不見上游落差帶來的激情奔涌,也不見清澈水花折射五彩陽光,在中下游的武漢,支流匯聚,水量豐沛,能養魚蝦、可發電,惠澤四方。如今,水勢無形,正準備靜靜流向開闊的出海口。他說,“這條江已到南京,離吳淞口最多還有二十年。”
濮方告訴《中國慈善家》,除了李白,飾演弘一法師對濮存昕的人生境界也有很大的影響。濮存昕如今的靜與開闊,與此直接相關。
四年前,六十歲的濮存昕為自己的人生寫下六個字—玩、學、做、悟、舍、了。六項功課,六個境界,人生如戲,“了”是終結。“跟謝幕一樣,你不可以再演,干嘛再演?幕閉了,燈滅了,散場了,卸妝了,就可以結束了。”
父親去世,濮存昕沒有特別難過。“他太累了,心肺病喘不過氣來,其實結束是一個解脫。”他不想母親沉溺在悲傷里,勸她享受生活,“父親去世了他只能自己走,生命屬于你自己,三個孩子都圍著你轉,多幸運。你得快快樂樂的。”
濮存昕希望自己能像弘一法師一樣,人生某日散場,萬事拋下,不縈于懷,從容離開,“你們玩,我贏了”,甩牌般干凈灑脫。“你真想幫我?別哭。四個字,去去就來。”
(注:封面圖片由國家大劇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