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懷念金錚
◎賈平凹

金錚有個習慣,常常會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這曾經令我很惱火。但金錚去世后,我再也收不到這樣的電話了,再也難見到那樣讓我又恨又愛的朋友了。
我認識金錚的時候,是一次會上。那天我和路遙在一起,我穿了一件大紅T恤衫,路遙穿了一件深黑T恤衫,金錚則一頭如雪的白發,我們三人都跑到會場外吸煙,金錚就左右摟了我們說:“顏色多好!”要攝影師拍照。那次會后,我們沒有在會上用餐,金錚一定要請我和路遙喝酒,他不喝酒的時候樣子很威風,一醉就十分可愛,愛憎分明,毫不忌諱。
從此我們熟起來,常常聚會,相聚他就是主角,又要喝酒,又要高談闊論。許多需要交涉的事都是他出頭的,他有一頭白發,可以充老者。有人呼他是伍子胥,我知道他的一生曾蒙過大難,但我不知道那頭發是從小就白的,還是蒙難時一夜白的。
我的一位同鄉從小縣到西安謀生,他尋到我幫忙,我無力幫他,就給金錚寫了一封信,沒想金錚就收留他在《喜劇世界》雜志社打工。幾年過去,在金錚的關懷下,他進步極大,后來獨立為一家雜志的主編。金錚當年搞創作,是寫過許多優秀劇的,后來編刊物,自己不寫了,卻十分愛才,只要有才,別人不敢用的他用,別人不敢發的作品他發。
那一年,我因寫了一本書,遭到一些人以想當然的理由誹謗,謠言四起,我又無法訴說。金錚非常氣憤,時不時打來電話問我的近況。冬天里我們偶爾在北京的街頭碰上,他說:“我請幾個北京的名人陪你吃飯,我要解釋一些問題。”席間,他澄清了許多是非,又大講他的文學觀,說:“你接著寫吧,作品的價值要經過時空檢驗的,不是某一兩個人說了算的。”
金錚要離開西安的時候,給我說過他的去向。我不主張他走,他說:“樹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嘛。”但沒想到他是樹命,再大的樹也是不能挪的。他走時我不在西安,一天接到他的電話,他在電話里還在問我的病情,叮嚀我要注意身體,但如今常年有病的我還不自在地活著,他卻死了。他是大剛的人,又是工作狂,又喜歡喝酒放浪形骸,這個世界豈能過久地容納他呢?
一個朋友死去了,但朋友常常讓我們想到他的好處,可以說這個朋友并沒有真正死去。
(摘自《愿人生從容》九州出版社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