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本文系2016年度濟南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王鳳年工筆仕女畫藝術風格研究”(課題編號:JNSK16D30)的階段性成果。]
摘要:王鳳年《三打白骨精圖》,以高妙的線條、素雅的敷色和復雜的造型,構筑出物象的神韻氣骨,醞釀出超越自然的力量,再現了經典的永久魅力。成功地利用直譯法、轉換法和隱喻法對文本進行了圖像化轉譯,表現了曲折的情節、構思的巧妙、抽象的形式與韻律和富有寓言的哲理意味,是文學語言繪畫性轉換時代典范。
關鍵詞:王鳳年;藝術風格;圖像;文本
晉人陸機曾講:“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1]文學與繪畫恒久以來就有著密切關系,文學以語言文字的形式記錄情感,繪畫則以造型為手段傳達感情,二者之間既有區別又相互融合,存在著深層次的內在關系。宋人蘇軾道:“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2]古希臘哲人西蒙尼德亦講:“畫是無聲詩,詩是有聲畫”。[3]詩畫一律說,跨域了東西方文化的隔閡而存在,成為藝術發展的客觀規律。
在中國繪畫史上,從曹植的《洛神賦》到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從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到仇英的《桃源圖》,從蘇軾的《赤壁賦》到武元直的《赤壁圖》,古代先賢巨匠將經典文學轉譯為圖畫,繪畫成為文學的詮注后,再度生發為繪畫中的經典,成為中國古代文人畫傳統中的重要現象。
近代以來,如何讓繪畫內容、形式與手法和文學作品相融合,文學語言的繪畫性轉換成為一個時代課題。山東工筆畫家王鳳年(1905-2008年),為徐燕蓀(1899-1961年)得意門生,一生恪守傳統,致力于工筆人物畫創作,作品多取材于中國傳統文學名著和歷史故事。《三打白骨精圖》是王鳳年工筆畫的代表性力作,無論是作品的藝術風格與造詣,還是文學語言的繪畫性轉換都可為時代典范。
“三打白骨精”是古典小說《西游記》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戲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的俗稱,整個故事圍繞白骨精“三變”、孫悟空“三打”和唐僧對行者的“三逐”展開。故事情節曲折生動,人物個性鮮明,意象豐富,寓意深刻,是《西游記》中最具典型性的章節,可作為獨立故事的存在,在藝術表現和思想內涵上全面體現了全書的創作風格與藝術特色。
這篇故事的特質,在王鳳年《三打白骨精圖》(紙本設色,131×68厘米)中以十分高超的技術被轉化成圖像,巧妙地表現在畫面的構圖布局、造型、色彩和圖文轉譯等方面。首先,作品采取邊角式構圖,利用獨特的造型語言和巧妙的設色,表現了這篇精彩而曲折的故事。其次,在敘述故事意義的方面,畫家使用了直譯法、轉換法和隱喻法三種表現方法,以轉譯故事的涵義。再次,畫家利用色彩與造型的互動設計,透過布局,不但表現出人物的內心情感,創造出一種特殊的動勢,加強了敘事的連續性,而且醞釀出故事的節奏與韻律。
一、《三打白骨精圖》的主題與藝術風格
王鳳年《三打白骨精圖》截取原文中:“白骨精‘一變月貌花容的俊俏少女,孫悟空瞪火眼金睛,掣鐵棒,當頭就打”的精彩情節進行文學語言的繪畫性轉化。作品中人物采用對角線式構圖,孫悟空手持如意金箍棒,頭戴半月緊箍咒,身穿紅色上衣黃色僧褲,腳踩紅色祥云,怒瞪雙眼,居于畫面右上角,線條緊勁連綿,敷色濃淡得宜,再現了精神抖擻、器宇軒昂的行者形象,醞釀出洶涌澎湃地居高臨下、一瀉千里之勢。處于畫面左下角的白骨精,則手持連環雙劍,頭戴白色戲球花簪,身穿灰色上衣綠色湘裙,肩披白色飄帶,腳踩濃密烏云,線條古秀圓融,敷色鮮潤濃麗,眉頭緊皺,有如臨大敵之態,透漏出一副嬌小脆弱、萎靡不振的妖異之氣。這種人物關系的設計使得畫面故事看起來像是一幅驚心動魄的戲劇。
線條是中國畫的靈魂,也是王鳳年繪畫藝術的妙處所在。在《三打白骨精圖》中,畫家嚴謹地使用狼毫勾線,輕起輕收,行筆勁峻,提按頓挫,一點一拂,皆合規矩法度,不墜近習綽有古風。實入實出、遒勁屈鐵的鐵線描,是其用筆用線的基本特點。但在具體形象的刻畫上,又綜合運用多種古典描法,去表現人物的精神氣骨,如孫悟空、白骨精的五官,多用春蠶吐絲描,緊勁連綿,流暢細致,呈現了肌體的質感與彈性;寶劍、金箍棒與發簪等則以鐵線描,筆筆中鋒,直線硬折,轉筆處亦方硬有力,表現了金屬制品的硬朗質感與肌理。衣褶、飄帶則以蘭葉描為主,雜以柳葉描、螞蝗描、戰筆描等多種描法,再融合書法筆法的提按頓挫,行筆快,變化多,再現了布麻材料的堅勁、厚重的質地。
王鳳年的奇蹤逸筆,將傳統的衣褶描法賦予了新的生命,以線傳情,以線表意,顯示了他對傳統研究的精度與深度。《三打白骨精圖》在精熟用線的基礎上,根據人物的動作態度,屈曲向背,或用淡墨輕染,或以淡色烘托,關鍵地方還輔以明暗渲染,如白骨精裙擺的轉折處、孫悟空鞋靴、褲褶處皆以淡墨根據轉折線清染,營造出體積與空間,顯示了畫家在傳統的基礎上融入西畫元素,中西融合,拓展了工筆重彩人物畫的技法。圖中的敷色也很有特點,雖為工筆重彩,但在設色中堅持“素色為上”[4]的原則,如圖中孫悟空的紅、黃暖色調與白骨精的灰、綠冷色調,在色階、明度上都加入了墨色降低了純度,以色助墨,以墨顯色,形成了冷暖之間的弱對比,在約略濃淡間墨與色化,整體和諧統一,溫潤華滋,格調高雅。
畫面中山石林木的布局,則采用了邊角式構圖。前景碩石以遒勁的線條勾出輪廓線,筆力剛勁犀利,結合刮鐵皴,輔以層層渲染塑造出巨石的肌理結構與體積,表現出山石勢若泰山壓頂的重量感,筆力穩健沉猛,氣勢雄偉,傳遞出森嚴雄渾、氣壯山河的蕭瑟肅穆之感,頗有宋人李唐的氣魄與膽識。中景則大面積留白,給人以無限遐想的空間,營造出“影落滄溟北,云開斗柄南”[5]空曠遼遠的天地八荒。遠景山石嶙峋高聳,直插云端,在煙云變滅中若隱若現,再現了文本中“剖開山路,上了高崖,看不盡峰巖重疊,澗壑灣環”[6]的險絕之境。遠山以線勾勒輪廓,施加天青平涂,再現了遠山逆光之感,構筑出“萬古常含元氣老,千峰巍列日光寒”[7]的荒蕪與空寂,烘托出“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精”[8]的故事主題。
二、《三打白骨精圖》轉譯文本的方法
在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的表現與刻畫上,畫家使用直譯法、轉換法和隱喻法,成功地轉譯故事的涵義。在畫面背景表現上,則采取了直譯法。如崢嶸瘦硬的山巖碩石和虬曲盤錯的巨松崖柏,煙云變幻的空間,以及高聳入云的遠山,將原文中:“峰巖重疊,澗壑灣環。……道旁荊棘牽漫,嶺上松楠秀麗。薜蘿滿目,芳草連天”[9]描寫山勢陡峭高險,群山煙霧繚繞的惡劣環境進行了文本與圖像的直譯式的再現。
畫家在白骨精的形象構筑和道具表現上,則采用了轉換法。原文在白骨精“一變”女子出場時寫道:“冰肌藏玉骨,衫領露酥胸。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容儀俏,天然性格清。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10]在作品中,畫家嚴據文本進行圖像化的轉釋,描繪了一位柳眉杏眼、清麗脫俗的女子形象。但在道具再現上,將“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磁瓶兒”[11]轉化為一雙精致的連環長劍,與孫悟空的法器金箍棒相對應,雖與原著若即若離,但更加生動有趣,營造出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感,增強了畫面的戲劇性,并且突出和強化了文本主題。
隱喻法,則在云煙表現上最為清楚。孫悟空腳踩紅色祥云,隱喻著祥瑞與正義,白骨精腳踏濃密烏云,妖氣彌漫,暗示著陰險與狡詐。透過云煙色彩的隱喻暗示,透露出二人一神一妖的真實身份。隱喻法還體現在人物位置、體勢的安排上,孫悟空居于右上角,手持金箍棒向下作叩擊狀,白骨精居于右下角,手持連環劍作迎戰狀,在這看似普通的位置與動勢的安排在暗藏了“邪不壓正”巧妙玄機。《三打白骨精圖》中斑斕的色彩隱喻、精彩的動作暗示,豐富了原作故事的情感世界,也讓畫面本身迸發出無限的生機與張力。
三、結語
唐人張彥遠曰:“記傳所以敘其事,不能載其容;贊頌有以詠其美,不能備其像;圖畫之制,所以兼之也。”[12]繪畫正是因為具有敘事載容、詠美備像的雙重功能,才成為歷代文人墨客所重視的文化載體。王鳳年《三打白骨精圖》,以高妙的線條、素雅的敷色和復雜的造型,構筑出物象的神韻氣骨,醞釀出超越自然的力量,再現了經典的永久魅力。成功地利用直譯法、轉換法和隱喻法對文本進行了圖像化轉譯,表現了曲折的情節、構思的巧妙、抽象的形式與韻律和富有寓言的哲理意味,是文學語言繪畫性轉換時代典范。
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十分喜愛《西游記》的這個篇章,曾賦《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13]毛主席巧妙地采用借喻手法,在詩中隱喻了時局復雜,“三打白骨精”由此成為中國經典的政治寓言形象。《三打白骨精圖》正是王鳳年受此詩的啟發而作,為一幅典型的毛主席詩意畫。畫家從毛主席詩詞中尋找到了靈感,突破了傳統文學語言繪畫性轉換的束縛,探索了新題材與新技法結合的途徑,為新時期一幅不朽的文本轉譯圖像的杰作。
【參考文獻】
[1]陸機著.張懷瑾譯注.文賦譯注[M].北京出版社,1984:36.
[2]蘇軾著.屠友祥校注.東坡題跋[M].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261.
[3]楊蔭隆著.西方文論家手冊[M].時代文藝出版社,1985:8.
[4]王鳳年.中國名畫家-王鳳年[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3.
[5]吳承恩.西游記[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333-345.
[6]吳承恩.西游記[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333-345.
[7]吳承恩.西游記[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333-345.
[8]吳承恩.西游記[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333-345.
[9]吳承恩.西游記[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333-345.
[10]吳承恩.西游記[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333-345.
[11]吳承恩.西游記[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333-345.
[12]張彥遠.歷代名畫記[M].中華書局,1985:24.
[13]胡為雄.毛澤東詩傳[M].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14:257.
作者簡介:楊春鳳(1985-),山東英才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書畫創作與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