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表性質的形容詞“好”與表物類的名詞“家伙”組合成偏正短語“好家伙1”。“好家伙1”語義隨中心成分的泛化而虛化,進而傳達說話人的主觀情緒;在語法功能上逐漸“凝固”為獨立成分;在語音上伴隨有重音和拖長的變化;逐步完成“嘆詞化”,發展成為嘆詞“好家伙2”。“好家伙2”在使用中功能逐漸擴展,有向話語標記“好家伙3”轉變的趨勢。根據語料分析,“好家伙”與對應的“壞家伙”在使用數量和發展程度上都有“不對稱”的現象。
關鍵詞:好家伙 嘆詞化 功能擴展
一、引言
嘆詞是現代漢語口語中使用廣泛,較其他詞類更為特殊的一類詞。嘆詞根據其來源可分為原聲嘆詞和次生嘆詞兩類(Poggi,2009)。常見的“啊、呀、哼、哎”等原聲類嘆詞早就引起了學者們的注意。與聲音無關的次生類嘆詞的發展與與原聲嘆詞不同,從實詞到嘆詞經歷了一個“嘆詞化”的過程(劉丹青,2012)。“好家伙”作為嘆詞尚未被學者深入系統地研究,但已經被收錄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嘆詞,表示驚訝或贊嘆。例如:
(1)好家伙,他們一夜足足走了一百里。(《現代漢語八百詞》)
(2)好家伙,你們怎么干得這么快呀。(《現代漢語八百詞》)
(3)“好家伙!好家伙!這么多!這么多!”(汪曾祺《黃油烙餅》)
(4)“好家伙!越來越絕情了!”(李可《杜拉拉升職記》)
本文在CCL語料庫、BCC語料庫等范圍內進行了相關檢索,獲取“好家伙”的相關用例①,作為分析統計的依據,對“好家伙”的嘆詞化進程進行論述。
二、偏正短語“好家伙”的組合
關于“好家伙”的組合發展過程,我們從“好”和“家伙”兩個方面進行考察。“好”從表示性質的形容詞作定語到表達主要語氣經歷了一個復雜的演變過程。“家伙”從中心語到脫離實際語義也是在語言的運用中不斷泛化而來。
“好”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有14個義項,本文采用的是“好”表性質的形容詞義項:優點多的,令人滿意的,(與“壞”相對)。這一義項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最為廣泛。
(5)好人|好事|好姑娘|好辦法|好脾氣|好的歌曲|好好的天突然下起雨來(《現代漢語八百詞》)
“家伙”一詞最初作“家火”/“傢伙”,共有3個義項:
①家里日常生活所用的火。
(6)“欲出其火,先以家火投之,須臾許,隆隆如雷聲,爓出通天,光輝十里,以筩盛之,接其光而無炭也。”(晉·劉逵《文選·左思<蜀都賦>》)
②器具。
(7)“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縣買豬,三日了方回家來,只見鋪店不開;卻到家里看時,肉店碪頭也都收過了,刀杖家火亦藏過了。”(《水滸傳》)
③指家中生活開支,伙食費用。亦指開銷伙食等生活費用。
(8)“矧得喪利害不能理遣,而心火熾盛;妻孥累重,支吾不暇,而家火逼迫。”(宋·李之彥《東谷所見·寒暑》)
“家伙”一語來源于“家火”的第2個義項,最早見于清代《醒世恒言·灌園叟晚逢仙女》:“﹝張委一伙﹞此時都已爛醉,齊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
現代漢語中“家伙”的義項見《現代漢語詞典》:
<輕><口>①指工具或武器。
(9)“王三勝要看老頭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隨便就拿得起來的家伙。”(老舍《斷魂槍》)
②指人(輕視或玩笑)。
(10)“既然曹先生都不敢回家去,這個家伙一定來歷不小!”(老舍《駱駝祥子》)
③指牲畜。
(11)“你打有勁的,它能往死里拉,一頭頂三頭。你打那差勁的家伙,打死也不頂事。”(周立波《暴風驟雨》)
“家伙”由“指器具”義項引申出“指人/牲畜”多種義項,在現代漢語口語和文學作品中也發展出“對人的憎稱、蔑稱或戲稱”義項。如:
(12)“這些‘強橫霸道下流作惡的披著老虎皮的人,現在對于中國紳商大人才真正是可怕的家伙了。”(瞿秋白《亂彈·老虎皮》)
縱觀“家伙”一詞的發展演變,可知其經歷了由物引申到人,進而引申為意的一個高度抽象的虛化過程,從具體到抽象,這是人類認知發展的一個基本途徑。
表性質的形容詞“好”加名詞性成分“家伙”組合成的偏正短語,此處記為“好家伙1”,最早見于清代的小說。如:
(13)其日到時已值更余,叫起討賬者陸二、談二,問他幾日斛過租米多少,并要收拾房內安置,誰料房系二伯封鎖,被我打進,只見堆著好家伙。(清·姚廷遴《歷年記》)
(14)成都大喝道:“李元霸快來納命。”遂舉起流金鐺,向前當的一鐺,李元霸把鎚往上一架,當的一聲,把流金鐺打在一邊。成都叫過:“這孩子好家伙!”(清·《說唐》)
由所掌握的語料來看,“好家伙1”已經大量出現在清代的白話小說當中,其指代范圍已經逐步擴大,語義通常是是“好的家伙”。究其原因,是出于明清時期白話小說描寫的需要,大量的人物描寫與環境描寫不再拘泥于復雜的文言詞,豐富了漢語的表達。
三、“好家伙”的嘆詞化過程
(一)從語義虛化到主觀情緒傳達
作為偏正短語的“好家伙1”在具體的句子中往往可以作體詞性成分,在句中充當賓語,用來指稱具體的事物,并由“好”發揮語義功能,表示個人感情色彩。但是從我們搜集的語料來看,“好家伙”單獨作為一個句子成分或者獨立成句時,所指稱的事物并不明顯,我們暫且稱之為“指代模糊”。如:
(15)車輪說:“魔家乃赤壁寶康王駕下大元帥祖。”
叔寶說:“不曉得你番狗,照本帥的槍罷。”
望車輪劈面刺來,車輪說聲:“好。”
把開山大斧一迎,叔寶叫聲:“好家伙!”(清·《說唐全傳(中)》)
(16)粘得力舉起紫金錘,架開刀,還一錘打來。牛通舉刀一架,格當一聲響,震得兩臂麻木。牛通叫聲:“好家伙!”(清·《說岳全傳(下)》)
結合例中上下文語境及“家伙”的義項來看,例(15)中的“好家伙”既可能指武器“開山大斧”,也可能指人物“車輪”;例(16)中的“好家伙”既可能指武器“紫金錘”,也可能指人物“粘得力”。
“好家伙”的發展隨著其中心語“家伙”的發展,從指具體的物引申到人/牲畜等,再到意,“家伙”的語義虛化,凸顯的是表示性質的“好”。這種“優點多的,令人滿意的”附加成分逐漸固定地依附于詞語上,而且隨著所依附詞語的語義弱化在語境中逐漸凸現出來,傳達出說話者的一種主觀情緒。“主觀性”(subjectivity),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即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成分,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語言的主觀性集中表現在三方面:說話人的視角,說話人的情感以及說話人的認識。如:
(17)“好家伙!這姑娘勁兒還真不小呢?”(《風塵譜》)
(18)“好家伙,三萬!才有幾間小房啊!小院倒怪可愛,可是,怎么也不值三萬哪!”(老舍《四世同堂》)
(19)“咦!那洋船又不大!有像新世界那么高的樓三層,好家伙!三層,四層——不,先生,究竟是三層還是四層,這時我記不起了。……那個錨,在船頭上那鐵錨,黑漆漆的,怕不有五六千斤吧,好家伙!”(沈從文《到北海去》)
(20)“幸虧當時我們當機立斷湊了兩萬啊!你看看!你看看!好家伙!”(六六《雙面膠》)
例(17)中說話人認為“姑娘”本應該“勁兒”小,而實際情況是“姑娘”的“勁兒”并不小,表達了超出說話人意料的主觀情緒。例(18)中說話人對房間的“不值”表示感嘆,傳達出說話人對房間價值的主觀判斷。例(19)中說話人對“洋船”的“高”和“錨”的“大”表示主觀感嘆,傳達出說話人的驚訝的主觀情緒。例(20)中說話人對之前“當機立斷”的行為表示主觀感嘆。說話人對語境中的話題表示感嘆,并不是對某一具體事物的客觀評價,而是對某一現象或情況進行主觀判斷的情緒傳達,帶有明顯的主觀色彩。
(二)語氣及語音的變化
劉丹青(2012)認為,名詞、形容詞及其相關的短語可以用作評價性小句用于即時感性反應時,就具有感嘆作用,為名詞、形容詞的嘆詞化提供了語義條件。而檢驗一個詞的嘆詞化是否完成,還需要考察其原有的組合能力和擴展能力。如:
(21)“好家伙!好家伙!這么多!這么多!”(汪曾祺《黃油烙餅》)
(22)“好家伙!我在德國聽見的納粹黨教育制度也沒有這樣利害。這算牛津劍橋的導……”(錢鐘書《圍城》)
(23)“可千萬別到處這么亂說去呀!好家伙,走不成,先掉了腦袋!我看哪,我還是修道去好!”(老舍《四世同堂》)
例(21)~(23)中的“好家伙”都是說話人的主觀情緒表達,在語境中并無具體所指,結構中無法再加入其他成分。如果加入其他成分如代詞“這/那”變成“這好家伙”“那好家伙”,便成為具體所指,不符合語境。此時更不能說“家伙很好!”“很好的家伙!”“好的家伙!”。可見,“好家伙”在語境中已經“凝固”為一個完整的的結構,并且可以獨立成句。
詞匯化的過程是一個漸變的過程,這一過程不僅體現為語義的虛化和語法功能的弱化,同時也伴隨著語音的變化。我們在日常的表達中為了引起聽者的注意或者加深個人主觀感受的抒發,往往會以重讀、拖長等方式加深自己情感的表達,在一些方言地區也會發生語音的變化。如:
(24)郭德綱:不落價兒!
于 謙:還是一千!
郭德綱:一個凳子底下,趴一人!……一千塊錢!
于 謙:好家伙~!
郭德綱:可坐著這個不樂意,“你說……你跟這兒……我這腳擱哪兒啊?……”(郭德綱相聲集)
前文我們論述過“好家伙2”中的“家伙”已經弱化,“好”主要用來傳達個人感情,例(24)為郭德綱與于謙的相聲片段,“好家伙”中的“好”讀音明顯拖長,記錄為“好~”,并且“hǎo”音變成“háo”。我們說話的時候,往往會用重音和拖長等方式來強調說話的重點。這種語音上的主觀強調進一步催化了“好家伙”的詞匯化。
“好家伙”在語義上的“主觀化”、語法功能上的“凝固化”、語音上的“部分強化”都說明了此時的“好家伙”已經不再是前文所提及的偏正短語“好家伙1”,而是一個獨立的嘆詞,即已經完成了詞匯化(嘆詞化),此時我們稱之為“好家伙2”。
四、“好家伙”的功能擴展及“壞家伙”
詞匯化與語法化并不是孤立的兩個個體,而是一個具有連貫性的連續體。董秀芳(2012)指出,話語標記是就語言形式的功能而言的,與語類并不具有對應關系,副詞、連詞、感嘆詞和一些插入語性質的短語等都可以具有話語標記的功能。筆者發現嘆詞“好家伙2”在發展的過程中,同樣也具備了語法化的必要條件,即“主觀性”和“程序性”。
前文論述了“好家伙2”的主觀性,這里我們分析一下好家伙的“程序性”。所謂程序性(procedural),是指話語標記表達的是程序意義(procedural meaning),即存在于句子中的“公式”和“編碼”,其作用在于聯結句子之間的成分,幫助表達特定的語義但不影響其語義功能,即不影響“命題的真值性”。
(25)“好家伙,一來就是二十輛糧車,發匪們看來是缺糧缺怕了,他們用得著囤這么多的糧草嗎。”(《一八六一》)(句首)
(26)“好家伙,你拿藥水子灌我!你把酸梅湯拿來,給我喝點。”(《康熙義俠傳》)(句首)
(27)“好家伙,一添就是兩張嘴!太監取消了,可把太監的家眷交到這里來了!”(關紀新《百家講壇:名家談文學》)(句中)
(28)“媽巴羔子,好家伙,瞧你不出……”(金庸《天龍八部》)(句中)
(29)田家炳本就是個中行家,輕輕一聞,頓時叫好道:“百年花雕,好家伙!”(《祖龍》)(句尾)
例(25)~(29)中的“好家伙”不與其他成分構成句法單位,其在句中的位置不固定,可以作為“插入語”自由地游離,放在句首、句中或句尾;作為幫助主觀情緒表達的“好家伙”語義上只表示主觀感嘆,與句子前后的成分結合不緊密,即使去掉,也不影響句子的整體意義。雖然“好家伙”的位置已經發生了游離,但從目前搜集的語料來看,“好家伙”雖然發展了其作為句法結構的功能,但在話語功能上并未起到一定的話語連接功能,不能在語境中增強話語的互動性和連貫性。所以,“好家伙2”并未完成向話語標記“好家伙3”的轉變。
“好家伙”的發展過程如下:
“好家伙”已經在語言的發展過程中完成嘆詞化,但是與其在結構上相對應的“壞家伙”在語言應用中普遍存在著“不對稱”的現象。筆者統計了兩者在BCC語料庫“文學類”中語料使用的數量:“好家伙”為3763條,“壞家伙”為504條。我們可以看出“好家伙”與“壞家伙”在使用數量上的不對稱。分析語料發現,“好家伙”與“壞家伙”在語義和使用功能的發展上也是不對稱的。如:
(30)楊健和余靜這一對理想的夫妻,婚后生活一定愉快幸福,而她卻上了陶阿毛這個壞家伙的當。(周而復《上海的早晨》)
(31)李鐵哈哈笑道:“光有一個大力士不行,小伙子!你震死幾個壞家伙,他們還會長出來的呀。”(雪克《戰斗的青春》)
(32)最后,他表示:“可惜我手里沒有槍,有的話,那些躺臥煙館的,醉倒酒店的,一切壞家伙們,在我眼里,他們都是賣腦袋的。”(《野火春風斗古城》)
例(30)~(32)的“壞家伙”在語義上通常指“不好的人/事物”;語法上具有擴展功能和組合功能,可以與指示代詞等其他成分組合,可見,其發展仍然停留在偏正短語的階段。
五、結語
“好家伙”在現代漢語口語中十分常見,從使用功能來看并無特別之處,人們對此習焉不察,但在實際應用中卻常用來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感嘆,其發展過程值得我們關注。本文從嘆詞“好家伙”的形成過程和功能擴展等方面進行了細致探析,通過歸納和梳理,更好地揭示了嘆詞”好家伙”。
本文從短語“好家伙”入手,從歷時角度探討了嘆詞”好家伙”的形成過程,從其位置的游離探討“好家伙”的功能擴展以及對應短語“壞家伙”的不對稱性。
受個人理論知識水平以及查閱資料的能力所限,本文存在許多不足之處,對語料的收集不夠全面,對已收集語料的分析也不夠深入細致,嘆詞化進程演化論述不到位,其語法化進程還有待商榷等。因此,還需要繼續研究,不斷完善對“好家伙”的分析。
注釋:
①本文以對話性語料或口語語料分析為主,對于書面陳述性描寫相關語料分析暫未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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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斯文 吉林延吉 延邊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 133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