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大偉
上海地皮金貴,房子造得密密麻麻。出門人碰人,最先碰到的就是左鄰右舍。老古話講,“遠親不如近鄰”,交關有道理。我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在上海生活已經超過一個甲子,真想講講自己所感受到的,上海街坊鄰舍之間60年的變遷。
石庫門的“72家房客”
上海有個滑稽戲叫“72家房客”。我小辰光住在復興中路復興坊,就是滑稽戲里描繪的那種房客特別多的石庫門房子。雖然復興坊沒有“72家房客”那樣夸張,但扳著手指頭數數,一個號門住上十七八家靠廿家人家,總是有的。各式各樣的房間被各式各樣的材料所隔斷,地形交關復雜,踏進門走幾步,儂是一下子分不清自己所站的位置,屬于客堂間?東廂房西廂房?前樓后樓?還是亭子間?我家住在二樓,一間用板壁隔出來的房間,不曉得是算石庫門的哪一個部位?一間小得一垛垛(形容小)的房間,還是爹爹用2根金條訂下來的。姆媽到現在“回憶對比”起來,還耿耿于懷,勿會忘記金條的數量。
記憶中我家的煤球風爐是放在走廊里的。姆媽燒菜時要是有人走過,她定規(必須)要側轉身體,等人家經過了才能夠繼續烹飪。房子里人多難免磕磕碰碰,特別是我們這些小鬼頭奔來奔去,螺螄殼里捉迷藏,難免撞翻別人家的東西(甚至是煤球風爐),摜得頭破血流。不過那個辰光鄰舍之間不會因為一點碰擦而吵相罵,都曉得生活在“蝸居”里,誰都不容易呀。我們石庫門里住著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家,有寧波人、蘇北人、山東人、廣東人……甚至一度還住過一家印度人,那個當爸爸的頭上纏著白布條,像頂著一只鋼精鍋子,交關好白相。
那個辰光,如果儂出門在外碰到落雨,根本不用擔心,隔壁鄰舍肯定有人會相幫儂把晾曬在曬臺上的衣被什么的統統收進來。那個辰光,啥人家里包餛飩、燒湯團了,鄰舍之間總會端來端去,讓左鄰右舍都來嘗嘗味道(用現在的詞匯叫“共享”)。到了過年辰光就更鬧猛了,街坊鄰舍之間借石磨磨糯米粉,炒長生果,做松糕,孵甜酒釀……小囡能夠竄來竄去,到各家人家吃各式各樣的東西,最開心了。有時家里的電燈泡壞脫了,爹爹出差不在家,姆媽膽子小,就到隔壁喊一聲“阿四”(阿四是單位里的電工),人家就會馬上放下手里的飯碗,跑過來幫我們換上新燈泡。嘿,這種幫來幫去的事體,多得數也數不過來。那辰光年紀還小,能留下的印象少。隱隱的還能記得弄堂里的叫賣聲,還有那首唱不厭的兒歌:“篤篤篤,賣糖粥,三斤核桃四斤殼。吃儂肉,還儂殼,張家老伯伯,問儂討只小花狗。”然后是一陣“汪汪汪”的亂叫和“哈哈哈”的大笑。
我家是1958年搬離復興坊的。雖然我在石庫門里生活的時間不長,不過回想起來總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記得我家斜對面有個剃頭店,剃頭師傅是個復員軍人,據說會開坦克。他的剃頭技術一塌糊涂(形容差),只會剃馬桶頭,只有小囡會被家長牽著手到那里去剃頭。不過這個剃頭師傅很會講故事,專門講打仗的故事,所以我們弄堂里的男小囡,都歡喜到他的剃頭店里去,不剃頭也去,專門聽他講打仗的故事。記得有一趟我去那里聽故事,剃頭師傅講,今天進來的小朋友都要剃個光郎頭(光頭),否則就不講故事給他聽。原來最近弄堂里有個叫“中中”的小朋友生毛病,頭發都脫光了。怪不得進來看不到中中。剃頭師傅要把弄堂里的男小囡都剃成光郎頭,這樣中中就肯出來跟小伙伴們一起玩了。我們一聽,全部同意把頭剃成光郎頭。姆媽知道了這樁事體,一點也沒有罵我,反而表揚我做得對。
在我記憶里印象最深的是住在三層閣的小皮匠。小皮匠是個單身漢,長得像只猢猻精(形容“瘦小”)。他在弄堂口擺了只皮匠攤,平時悶聲不響(我曾經懷疑過他是不是啞子),手里的生活倒是“呱呱老叫”(形容“好”)。有一天幾個頑皮小囡在曬臺上玩火,結果燒著了一家人家搭在曬臺上的儲物間。火一下竄起來,燒得蠻厲害。幾個頭子活絡的小鬼頭逃了出來,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嚇得只會蹲在地上哭。那天小皮匠發寒熱,沒有出去擺攤頭。他聽到動靜馬上掀脫被頭奔上曬臺,一把夾起小姑娘就從樓梯上奔下來,一路上跌跌撞撞摜了好幾跤。小姑娘身上一點也沒傷,他倒跌斷了腿骨。后來他走起路來一蹺一蹺的,人家就叫他“阿蹺”了。阿蹺說啥也不肯接受小姑娘爺娘資助的鈔票,那辰光政府也沒有什么“見義勇為獎”。阿蹺還是像過去一樣悶頭做生活。不過弄堂里的街坊鄰舍,像是商量好了一樣,都跑到小皮匠攤頭上去修鞋子,修好了鞋子都不肯收他的找頭。姆媽講起這樁事體,眼眶里總是亮閃閃的,“好人總歸會有好報咯”。
前不久我路過復興坊,留意看了一下弄堂口。那只皮匠攤還在,卻不見小皮匠的身影。是呀,如果他還健在,已經七老八十歲了。我想,好人應該會有好報的!
難忘的新工房情結
資料顯示,早在上世紀50年代初,上海市人民政府就在接近滬東、滬西工業區周邊,規劃了9個住宅建設基地,分布在普陀、楊浦、徐匯、長寧等區,如曹楊新村、天山一村、日暉一村、長白新村、鳳城新村等工人新村,解決了一批工人家庭的住房問題。這些工人新村被稱作“新工房”。
我家是“大躍進”那年(1958年)搬進新工房的,從盧灣區的復興中路搬到了虹口區靠近水電路的商業二村(水電路是當年虹口區和寶山縣的邊界線)。新工房是爹爹單位里分配的。爹爹工作的化工原料公司屬于物資局,不知怎么會把我們分到商業二村?我一直不喜歡這個新村的名字,好像我家大人是商店里的營業員。我爹爹是坐辦公室的職員,不是站柜臺的(我也不知自己哪來的這種職業歧視)。商業二村起先有十幾排3層樓(后來加了一層)的房子,紅磚外墻,有40多個門牌號頭。3家人家合用一只灶披間(廚房)和一只廁所間。比起復興坊的“72家房客”,盡管地段差了,不過有了灶披間(不用在走廊里燒飯)和廁所間(不用倒馬桶),生活起居條件好了許多,全家人都交關滿意。
新村里搬來的人家陸陸續續多了起來,原來周邊看上去的荒涼感也在逐漸消失。那辰光大人生小囡生的多,像我爹爹姆媽只生了我們兄妹倆,在當時是比較稀少的。我家一直被劃入“小戶”(5人以上為“大戶”),在計劃分配伙食品上受到一定限制。那辰光學校里作業又布置得少,放學以后,新村里到處是小鬼頭的市面,大家奔來奔去,“逃將帥”(捉迷藏),捉蟋蟀,黏“夜胡子”(知了),盯橄欖核,刮刮片……鬧猛得不得了。吃過夜飯到了乘風涼辰光,大人小囡都走出家門,在吹得到風的空地上,三五成群,打撲克,著象棋,吃西瓜,講鬼故事……如今想起來依然歷歷在目,溫馨得很。
不過閑話要講回來,那些年“雙職工”人家不多,家庭婦女不少,婆婆媽媽們閑在家里,難免張家長李家短,閑話搬來搬去的。在一個公用廚房的燒飯,熱天的乘風涼冷天的孵太陽,鄰舍之間的串門,拷醬油路上的邂逅……都是三姑六婆們嚼舌頭的好地方好辰光。閑話越傳越變形,后果常常是雙方當事人開戰。一般是開嘴戰,吵相罵。打相打的事體難般(很少)發生。因為上海人不歡喜“打不動就是一拳頭”的野蠻做法。據我觀察,街坊鄰舍之間發生“沖突”,一大半是由于傳閑話,一小半是因為爭一點點公用地皮、小囡之間的吵相罵(他們之間常常“打不動就是一拳頭”)之類的雞毛蒜皮引發的。
然而夫妻之間吵相罵打相打的事體并不罕見,常常引起鄰舍們的圍觀。我們3號里的3樓住著一家山東人,丈夫是糧庫里扛大包的裝卸工,身坯結棍(壯實)。夫妻倆生了阿大阿二阿三阿四……7個小囡。老山東歡喜喝老酒,喝得多了就要發酒瘋,一發酒瘋就要打老婆,一打老婆,7個小囡就“哇啦哇啦”的窮哭阿尼頭(形容哭得厲害)。有一趟老山東一腳把他老婆從3層樓踢到2層樓,這下動了眾怒,鄰舍們都跑了出來,圍住老山東,七嘴八舌地指責起來。老山東眼烏珠一瞪,“俺的媳婦就是隨俺打來隨俺罵!”嘴里還不時爆粗口。這辰光住在1樓的小矮子沖了上去,一把將山東大漢的手臂拗到背后,拗得他“嗷嗷”直叫。鄰舍們一見,拍手叫好:請他吃生活(揍)!把他送到派出所里去!后來我才聽說那個貌不出眾的小矮子,是精武體育會里教武術的,怪不得嘎煞博(厲害)。
我家隔壁鄰舍寧波阿娘,獨身一人。她看上去就樣子很兇,不跟你吵相罵兩只眼睛都瞪得像兩只田螺。她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跟鄰舍吵相罵。她吵起相罵來,喉嚨“哇啦哇啦”的,嚇得煞人。我姆媽膽子小,碰到她總是讓讓她,等她先洗碗,先洗衣服,等她先用公共廁所。我很不滿意。姆媽總是講,讓讓她,她一個人可憐來西咯。可憐?我怎么沒有感覺到?有一趟我跟小伙伴捉迷藏,踮著腳尖走路,經過廚房間時,看到寧波阿娘正打開我家的碗櫥,拿起油瓶往她家的炒菜鍋里倒油。我像劉文學一樣沖上前去,大喝一聲:“不許動!儂敢偷阿拉屋里咯油?!”寧波阿娘飛快地把油瓶放回我家的碗櫥,然后大叫:“你瞎講點啥?眼睛打八折啦?啥人偷你家的油啦?”我繼續指著她,毫不松口:“我看得清清爽爽,你!偷我家的油!”寧波阿娘瞪著田螺眼:“你再瞎講,‘辣辣給你兩記巴掌肉!”接著便拍手拍腳拍屁股起來。姆媽聽到爭吵聲已經出來了,她一見這場面,火了,腰一扠:“儂打打看!儂打打看!”寧波阿娘見圍過來看鬧猛的鄰舍不少,為了扎臺型(面子),她真的一步上前對準我就是一記耳光(還好我頭一偏,哎,沒有打著)。姆媽卻感得受了奇恥大辱,她沖了上去,一把揪住她的頭發。于是兩個女人廝打起來了。后來在鄰舍們“各打五十大板”的勸架后,雙方才松開,休戰。不過從此我們兩家進入了長期的“冷戰”期。
寧波阿娘并未“休戰”,她常常“陰損”(作弄)我們。我們白天聽收音機時,她會把電表閘門關掉(她又不敢把閘門合上,萬一真有人家在修電器呢);她常常把廚房間的門打開,讓大風把我家的煤氣吹滅;至于公用信箱里“丟失”我家的信件,更是時有發生……為此,姆媽跟爹爹多次提出要調房子。跟這種人家做鄰舍實在吃不消。不料后來情況發生了變化。有一天半夜里,姆媽突然心臟病發作,嘴唇皮鐵青。爹爹正好出差。那個辰光又沒有電話,又勿曉得救命車的電話。我們兄妹倆還是小學生,正在手足無措辰光,隔壁的寧波阿娘聽到聲音起了床,到我家一看,立刻背起我媽,從二樓背到一樓。又不曉得她從哪里借來了一輛勞動榻車(一種雙輪平板人力拖車),她把姆媽抱上榻車,一直拉到建工醫院。全虧了寧波阿娘,姆媽脫險了!我們兄妹倆感動得眼淚水嗒嗒滴。從此以后,兩家人家停止“冷戰”。很長日腳我一直總覺得對寧波阿娘虧欠著什么。我家搬離商業二村時,我拉著寧波阿娘的手說:“阿娘,有啥事體打電話給我,我一定過來幫忙!”不過我一直沒有接到過阿娘打來的電話。
后來我家搬到了延吉新村,再后來是曲陽新村,都是煤衛獨用,少了鄰舍間的那份摩擦,卻也少了些溫馨。我還是留戀商業二村的日腳。小伙伴之間吵吵鬧鬧,開開心心,其中“青梅竹馬”之間,也有摩擦生電,結婚生子的。最近我特意到商業二村去了一次,我們3號門28家人家,現在竟然沒有一戶有我們當年的鄰舍(或者是鄰舍的后代),唉,都搬走了。
虹鎮老街人多力量大
上海是個移民城市。二三十年代蘇北一大批災民到上海,在城區周邊搭起草棚棚,有的豎起四方屋頂,有的搭得圓圓的就像個蒙古包,被統稱為滾地龍。后來經過各家各戶不斷的“改造”,有的造起了油毛氈棚戶,有的砌成了二層樓磚房,各家的房子造型各式各樣。由于都是各家老祖宗先占地皮后蓋房子,這里的路歪歪扭扭的,地形相當復雜。坐落在虹口區的虹鎮老街,就是當年頗有名氣的棚戶區。虹鎮老街離我家不算太遠,不過小辰光我們是不大敢進去的。聽大人說,那里的蘇北人厲害,罵起人來,狗血噴頭,發起火來,撩起來就是一拳頭!
中學時代,班級里有個姓汪的女同學跟我關系不錯,她媽在圖書館工作,她經常借書給我看。那年夏天(讓我想想,應該是1967年夏天)的某一天,有個隔壁班的同學來找我,說是汪同學明天上午來取書,要我等在家里。這本她偷偷借給我的《簡愛》,那些年絕對算是“禁書”。我連忙說,怎么好意思讓她來取呢?那同學說,她說她來取,不要你送過去。如果你一定要送過去,建議你今天就送過去,以免雙方“擦肩而過”。說得有道理。不過當他把她家的地址告訴我時,我悶脫了。汪同學家就住在大名鼎鼎的虹鎮老街。“文革”中經常看到、聽到武斗的事體,工總司砸聯司,上體司抓流氓,還有兩派武斗,流氓打群架,嚇人倒怪的。不過我還是硬著頭皮匆匆趕往汪同學家。一踏進虹鎮老街,這里的風景真有點“奪人眼球”(借用今天的說法)。這里的男人,老老小小幾乎全部赤膊。女人單短衫褲,胸口晃來晃去,露著白花花的大腿,在陌生人面前一點也不難為情。我感覺到四周掃視著異樣的眼光。我心里有點吃慌,慌忙大喊汪同學的名字。正是吃夜飯辰光,彎彎曲曲的走道兩旁,幾乎家家戶戶都在露天吃夜飯,乘風涼。汪同學正端著飯碗在給她弟弟喂飯。她穿著花短褲,上身的單短衫有點顯山露水。她看到我顯然很尷尬,也有點惱怒,她一把奪過我手里包好的書,一句話也沒說。后來學校里她碰到我,也總是臉上毫無表情,不再跟我多羅嗦,當然也不再借給我書看了。我心里有數,那天我不該當“不速之客”。
不過那天我在虹鎮老街看到的一個場面,卻給我帶來很大的震撼,至今記憶猶新。且說告別了汪同學,我正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準備離開虹鎮老街,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嘈雜聲,越來越響,亂哄哄的一片。我聞聲尋去,看到有一家人家門口圍著好多人。一批戴著藤帽拿著長矛的“文攻武衛”,像是要抓屋子里的人。門口的鄰舍們堵在門口不讓進,雙方像是在唇槍舌戰。一個戴藤帽的大塊頭,看上去像是小頭頭,嘴里叨著香煙甕聲甕氣地說:“我們要把曹阿六帶到廠里去批斗,隔離審查!誰敢阻攔,一塊兒抓起來!”人群里有人大聲喊叫:“阿六不是壞人。人家是滴滴呱呱(正宗)的勞動模范,毛主席還跟他握過手呢。”大塊頭把嘴里的香煙屁股朝地上一吐:“哼!跟毛主席握過手的人多了,劉少奇老早還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呢……”這時我看到汪同學擠到大塊頭跟前,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喝道:“你講講清爽,啥人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你敢瞎講八講!”此刻的汪同學一反平時在學校里溫文爾雅的樣子,兇得像“母夜叉”。大塊頭知道說錯了話,面孔漲得彤彤紅。這個辰光不曉得啥人把一只空啤酒瓶摔在地上,“啪”的一聲巨響。一歇歇功夫,四面八方傳來一陣陣腳步聲。乖乖隆地咚,虹鎮老街里的居民好像全踴了過來,男女老少都有,有的手里還拿著拖把、掃帚等家什,真有點“全民皆兵”的味道。大塊頭一看不妙,立刻像只瘟雞,耷拉著腦袋,在人們一陣陣“喔呿——喔呿——”聲中,帶著“文攻武衛”們撤離了虹鎮老街。
我感嘆:結棍!這里的人們,團結起來像一個人!
郊區的百姓交關客氣
儂曉得嗎?那些年在市郊,除非這家人家要出門一段辰光,平時家家戶戶白天都不鎖門的。儂到人家屋里穿來穿去,碰到了,人家也不會講儂是“賊骨頭”(小偷)。我姆媽的老家在青浦朱家角,是滴滴呱呱的上海本地人。其實朱家角原來屬于江蘇省,記得我們小辰光給外婆寫信,信封上寫的是“江蘇省青浦縣朱家角鎮西湖街某某號”。每年暑假里我總是會去外婆家住上一二個禮拜,在淀山湖里游游泳,跟左鄰右舍的小伙伴們講講上海事體,吹吹牛皮。我發覺這里家家戶戶白天都不鎖門的,我就問外婆:你們不鎖門,就不怕賊骨頭進來偷東西?外婆笑笑,反問我:賊骨頭進來,有啥可以偷的?偷只矮凳?還是偷條毛巾? 那里的小囡吃飯,都喜歡端著飯碗(上面夾一筷菜),穿東家跑西家的。不過在城里就不行,我爹爹是不允許我們端著飯碗走出自家房間的,“又不是討飯瓜子(乞丐)”。
外婆家住的絞圈房子,屬于典型的上海本地民居。俯瞰呈“回”字形結構,一圈一圈的(當地人稱為“一進一進”的),最里面一進有個天井,天井里有一口井,是提供給這幢房子里的人家飲用的(洗衣服就到河灘頭去洗。這里是水鄉,水資源豐富得很)。我們小囡都喜歡在這種地形復雜的房子里捉迷藏。外婆家的客堂間里擺著八仙桌,墻壁上貼著山水字畫,天長日久,黑糊糊的一片,看大不清爽畫的是啥。灶披間里有燒柴的灶頭,有一只很大的缸(就是那種可以藏起人來的“司馬光砸缸”里的缸),用來裝水。
外婆家有個鄰舍老太,大家都叫“程家婆婆”,胖胖的身子胖胖的臉,臉上總是笑瞇瞇的。外婆告訴過我,程家婆婆的老公解放前是這里的鎮長,解放后被鎮壓(槍斃)了。不過我從程家婆婆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白毛女》里黃世仁老媽的腔調。她笑瞇瞇的,反倒有一種慈祥的感覺。“文化大革命”當中,閑在家里沒事,我去外婆家住了一段時間。那辰光客堂間里的山水字畫,已經換成了毛主席的畫像和語錄。八仙桌還在。灶頭間里的灶頭拆掉了,換成了小巧的煤球爐。這里已經接上了自來水,水缸里也不用盛水了。奇怪的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人家外面“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這里好像是世外桃源,一點階級斗爭的氣息都沒有。程家婆婆家門口沒有大幅標語和認罪書,程家婆婆也沒有被剃陰陽頭,沒有被監督勞動掃馬路。她依然白白胖胖的,坐在藤椅子上捧著茶壺喝喝茶,乘乘風涼。她看到我,笑瞇瞇地打招呼:“這不是上海的大偉嗎?又到角里(朱家角人都習慣稱他們的家鄉為‘角里,以至與‘鄉下作區別)來白相啦?”我還是有點“階級覺悟”的,裝著沒聽到,跟她擦肩而過。我覺得奇怪,問外婆,她屬于反革命家屬,怎么沒有人斗她?外婆白了我一眼:人家又沒有做啥壞事體,斗她做啥?我發覺這里的人,鄰舍之間交關客氣,特別是對年紀大的老人更是非常尊重。程家婆婆在這條街上也算是高壽者了,我親眼看到,有一家人家兄弟倆分家吵得不可開交,最后還是請程家婆婆“擺一句話”,才解決紛爭的。
后來學校里組織我們到郊區奉賢參加“三秋”勞動,那里更加“民風淳樸”。農忙休息辰光,貧下中農照樣跟地主、富農說說笑笑,香煙摜來摜去。農村人跟城里人還是有明顯差別的。
屈指算來,我在一個甲子里先后搬了9次家。雖然房子是越搬越好了,可街坊鄰舍之間的關系卻是越來越疏遠,甚至到了“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地步。如今房子裝修得考究,隔音效果好,恐怕連“雞犬之聲”都“聞”大不到了。我問儂,儂講得出儂的左鄰右舍姓啥叫啥有幾個人在哪里工作嗎?過去戶籍警來調查戶口,只要到隔壁人家一問,儂家里的所有信息都可以一網打盡。今非昔比,現在即使是樓上空調滴水弄濕了儂家的衣裳,儂也勿會去敲樓上人家的房門,只需一只電話打給物業,由他們去聯絡、處理。現在不要說街坊鄰舍,就是一家門聚在一起的辰光,也是各人看各人歡喜看的電視,各人上各人的朋友圈發各人的微信。
過去聽人家講,在國外有的老頭老太死在家里一二個月都沒人發覺,感到有點不可思議。現在曉得這種事體在中國大城市里也時有發生。前不久上海電視臺《新聞坊》節目曾經討論過一個話題:“‘無緣社會離我們有多遠?”節目信息顯示:據權威部門統計,全國“一人戶”占比最高的是上海,每四戶中就有一個“一人戶”,社會常見的“空巢、獨居”“無緣老人”已經出現。記者采用街頭采訪的方式進行小型調查,“您的‘人際往來依然豐富多彩嗎?”受訪者坦言“沒有特別的時間”“微信群里聊天多見面少”“‘壓力山大節奏快,‘人際關系受擠壓”“中青年精力透支‘人情往來難兼顧”。記者通過微信調查,統計出“事業和家庭優先,壓力下放棄‘交往”的選項竟占91%的數據。
寫到此地,我突然對妻子說,其實我還是歡喜老底子(過去)街坊鄰舍之間吵相罵打相打的日腳,歡喜三家人家合用一只灶披間一只廁所間的新工房日腳。妻子瞪了我一眼,有毛病。我繼續發表我的觀點:如今的社區活動室、睦鄰點、廣場舞……其實都是在改變和修復曾經的街坊鄰舍關系,“遠親不如近鄰”,不應該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