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萬水千山”

藥翁

海上畫壇，國畫大家汪觀清最初以連環(huán)畫聞名，其創(chuàng)作的連環(huán)畫《紅日》《雷鋒》《斯巴達克》《周恩來同志在長征路上》等經(jīng)典，曾是伴隨我等兒時成長的讀物。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汪觀清退休后周游世界，移居海外七年，“進入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畫創(chuàng)作”（汪觀清語）。回國后，于1997、2009年，兩度在上海圖書館、金茂大廈舉辦牛年畫展，因他畫的牛富有靈性，有著與人相通的魔力，贏得“畫壇牛魔王”之譽。2010年，其創(chuàng)作的巨幅長卷《夢里徽州》（長68米高1.8米）在上海世博會城市足跡館展出引起轟動，此作，被譽為民國版的“清明上河圖”。

去年的國慶節(jié)后，由上海文史館、上海國防教育基金會共同主辦的《萬水千山》巨型玉雕，其制作全過程揭秘暨贈書儀式在上海某軍港舉行。在參與設計與制作的40位海派藝術家、工藝美術大師中，汪觀清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1978年，他接受上海美術家協(xié)會的委派，作為上海玉石雕刻廠制作大型玉雕提供最初設計的唯一軍事題材畫家。又因《萬水千山》玉雕，筆者了解到在1959年前，汪觀清與長他十九歲的另一位海派山水大家應野平先生合作，創(chuàng)作了八條屏《萬水千山》巨作，此作成為畫壇一時翹楚，堪稱向“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獻禮”的經(jīng)典。

汪老熱心于社會公益事業(yè)，有點忙，預約兩次才得以謀面。筆者很想聽他聊一聊與海派藝術家之間的陳年往事，了解一些鮮為人知的近代海派美術史。這一天，我趕個大早，來到青浦畫家村“耕莘堂”，喝著汪老沏的毛峰，在茶香中聽他娓娓道來。采訪中被兩撥朋友的來訪打斷，汪老安頓好朋友，處理好急辦之事后繼續(xù)娓娓道來，有條不紊，世事洞明，對后生來講不啻一次加持“智慧力”的福分。

話題涉及五十年代黃金時期“連環(huán)畫創(chuàng)新”過程中遇到的酸甜苦辣，特殊歷史時期藝術經(jīng)典的誕生過程等，還有汪老與海派老藝術家的交往、合作與感悟，特別是在“反右”“文革”運動中的荒唐無奈。說到動情處，汪老的食指情不自禁地敲擊著桌子。

這些歷史故事讓我也唏噓不已。歲月光影，恍如隔世……

“七葉社”的遭遇

藥：我在一本雜志上，看到您與應野平先生1959年前合作的《萬水千山》八屏條，十分精彩，堪稱藝術合作的成功典范之作，請汪老談談當時經(jīng)過。

汪：關鍵是當時的中國美協(xié)秘書長蔡若虹，他是延安時期的老革命，連環(huán)畫《雞毛信》《冬郭先生》是他編的，并請中國畫家劉繼卣創(chuàng)作，由他一手抓出來的“樣版”連環(huán)畫，他也是個評論家，在他的倡導下，連環(huán)畫與國畫結合，創(chuàng)作出有藝術高度的連環(huán)畫新產(chǎn)品。

藥：當時上面有什么指示，在貫徹什么精神嗎？

汪：美術界都在準備向“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獻禮的作品。1957年反右過頭之后，到了1958年去農(nóng)村下放勞動，大部分美術作者精神上很萎靡，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有七八十個人，被下放到郊區(qū)與農(nóng)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明確鍛煉一年。剛開始農(nóng)民認為這些人都是右派，不太歡迎我們。

藥：那時汪老已經(jīng)被打成右派了？

汪：我被打成“七人反革命小集團”。我和洪蔭培、賀友直、江南春、鄭家聲、夏書玉、周公和七人，成立“七葉社”，自歉為畫壇七片葉子，還沒有像花一樣盛開。當時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一位領導黎魯支持我們搞的，也是他發(fā)起的，目的是一起總結研究，他提出：東北畫家王弘力的《十五貫》《王者》等連環(huán)畫為什么畫得這么好？從思路上找找原因，其實我們就是這么做的。業(yè)務學習每月一次安排在我家，因為我家的地理位置在市中心比較方便。在這些人員中賀友直是內(nèi)控對象，當時我們都不知道。他成為內(nèi)控對象，原因是抗戰(zhàn)結束后他離開了國民黨部隊在上海印刷廠工作，畫商標搞廣告畫連環(huán)畫。那時上海剛解放舟山島還沒有解放，有一天他的國民黨戰(zhàn)友找他，賀友直曾是他們的班長，幫忙在十六鋪碼頭找去舟山的漁船，幫三個戰(zhàn)友扮成漁民，從黃浦江送到了舟山，賀友直從中賺到了十元大洋。因為解放初期并不知道以后發(fā)展的情況，政治上也沒有那么敏感。賀友直在出版社工作之后，經(jīng)過畫正、反兩方面人物，覺得這件事可能會有問題，擔心三個人萬一到了臺灣或其中有一人“潛伏”在大陸當特務那就說不清了，就主動向組織上交代，因無知所犯下的錯誤。結果是人生檔案里就加了個問號，成為內(nèi)控對象。這件事我是在文革結束以后才知道的。

當時上海美協(xié)在“整風”，有個負責人親自來我們出版社，召集美協(xié)會員開會，之前已經(jīng)傳出，這位負責人覺得連環(huán)畫稿費太高要降低等等。有個創(chuàng)作員洪蔭培，他還不是美協(xié)會員，發(fā)牢騷：什么連環(huán)畫稿費太高？自己不畫連環(huán)畫，對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缺少感情，只憑自己感覺妄下斷言，真是個官僚主義！這在匈牙利就是“吊胚”呀！我那時25歲，也不懂什么政治術語。我正在開會，他叫我出來帶一句口信給負責人。我想，稿費降低也觸犯了大家的利益，就在會上講了：“有個創(chuàng)作員要我?guī)Э谛沤o你，什么官僚主義，什么連環(huán)畫稿費太高……我看這個話是不對的，畫連環(huán)畫，看似輕松，其實是要深入研究、深入生活才能創(chuàng)作出來的。”有會議記錄在案，后來變成是我講的，要把黨員吊在電線木桿上。這個事情點了我的名在《美術》雜志上發(fā)表了。

藥：居然發(fā)表了？

汪：雜志上面寫著，上海有個連環(huán)畫家汪觀清，歇斯底里叫囂要把共產(chǎn)黨員吊在電線木桿上。我看到嚇了一跳，怎么可以這樣講的？我與黎魯、顧炳鑫等十幾個人都一起參加的會議，我只是給人帶個口信。我委屈，向社長呂蒙反映，上面領導說要查一查，結果洪蔭培自己承認是他講的。運動一開始就把七個人同時打成“七人反革命小集團”，我與洪蔭培是“反革命叫囂”，年紀最大的賀友直是可疑的“潛伏特務”。于是先戴上政治帽子。后來被分開審查，一查結果都一致而且有記錄，包括后來的韓敏、王亦秋等，開會的內(nèi)容都沒有談到政治上的事，結論為零，定性七人為“資產(chǎn)階級落后的小集團”，沒有討論毛澤東延安文藝講話，這些問題還是討論連環(huán)畫的技術問題。接下來七人被下放改造勞動，洪蔭配成了“右派”份子，全家發(fā)配到青海。后來他也不想回來，愿意一直待在青海。出版社共有十幾個“右派”分子。我屬于右派邊緣的，不是“右派”分子。當時年輕，硬是撐過來了。

藥：原來這樣??！您的《一張大字報》和賀友直的《斗地主》是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嗎？

汪：這時又發(fā)生了兩件事情，1958年接受勞動鍛煉幾個月之后，突然把我與賀友直抽回出版社，要求用三個月時間，讓我完成一本《鋼鐵廠發(fā)生的故事》及組畫《一張大字報》，賀友直要完成《連升三級》及一幅組畫，結束后參加莫斯科的展覽。顧炳鑫覺得賀友直適合畫這個題材，人物略帶夸張，能發(fā)揮它的特長。整個上海畫畫的人不少，被選中的確很少，全國范圍包括連環(huán)畫、油畫、國畫、版畫、年畫、雕塑等一共一二百件。三個月一到，我們的突擊創(chuàng)作完成了，又回到郊縣勞動。那時候與農(nóng)民沒什么兩樣，干活比他們還要勤快，這叫“脫胎換骨”。

到1958年底回來，組織上開始安撫政策，要求畫一批黨史畫，連環(huán)畫、國畫、油畫、宣傳畫，都在搞這個內(nèi)容。我那時接到畫六個單幅題材的任務，這一部分我的設計初稿都通過了審稿。這時候我們都在淮海路上的社科院里畫畫，有一層都提供給我們使用。上海美協(xié)出面與出版社協(xié)商，要去了部分作者如哈瓊文、曹有成、王仲清、賀友直、華三川、程十發(fā)、劉旦宅，畫油畫的俞云階、孟光等，有的想不起來，共十幾個創(chuàng)作人員。中國畫院有王個簃、唐云、應野平等七八個老先生，每星期來兩三次。王個簃還主動說過，有什么需要合作的嗎？

藥：有這么多畫家在一起也是難得。

汪：當時蔡若虹正好在上海，知道有這一攤事，提出連環(huán)畫家與中國畫家取長補短的建議給沈柔堅。有一次，蔡若虹由沈柔堅陪著來看大家給予鼓勵，老畫家就在這里練筆頭，同時給大家鼓鼓勁。過一段時間，領導上決定把黨史創(chuàng)作暫時放一下，準備為迎接“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畫一批上海題材的畫，也就用了個把月時間，大家都畫出來了。哈瓊文畫了一幅宣傳畫《毛主席萬歲》：請一個女工做模特兒，肩上掮著小女孩，女孩手舉鮮花……我們看著他畫的一稿、二稿，第三稿才通過。此幅宣傳畫出版，又參加了十周年的展覽。我之前畫的都是黨史方面的內(nèi)容，比如“五卅運動”之類的。我琢磨著，畫什么向“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獻禮？最后才決定畫長征《萬水千山》八屏條中國畫。

《萬水千山》向“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獻禮

藥：怎么會與應野平先生合作，而不是其他人？

汪：我與應野平走動得比較頻繁，他原來在人美社下面的年畫編輯室工作，后來單獨成立“畫片出版社”，原來屬于同一單位，所以很熟悉。我與他合作，因為應先生搞過年畫，又可以出版，這樣比較理想，情理上也講得過去。我倆就商量，我畫人物他畫山水。畫《萬水千山》的黨史資料很多，從畫報、報紙上也收集了不少，應先生專門找出八個景，構圖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搞的。創(chuàng)作花了一個月的時間。

為畫好“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獻禮的畫，我一個人還跑到南京東路中百公司樓頂上畫速寫。畫了一幅《解放上海》，俯視角度，部隊開到南京路，坦克進城，馬路上、樓上樓下都是歡迎的人群。搞出來后大家都講蠻好。我說，就請大家一起合作吧，得到一致的通過。共有六人合作一起畫，線條也是一起勾的，用什么顏色都一起商量著，用了三天就完成了。

藥：我后來看到是您與賀友直、程十發(fā)、劉旦宅、應野平、黃子曦這六人，對嗎？

汪：是的。六人一起合作的《解放上?！妨哒麖埉?，后來出版了，但原作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我是從文革出版物中掃描了黑白稿保留下來。估計因為集體創(chuàng)作，展覽結束后沒有人領回去，遺失了。

我與應野平合作也在這個時候，默契了，設計小稿定下來，兩人決定畫的尺幅：60x180mm直幅，八幅組成八屏條，由八個主題內(nèi)容組成。內(nèi)容是紅軍從瑞金出發(fā)，一直到陜北敲鑼打鼓喜氣洋洋結束。用中國畫“散點透視”構圖，我畫好人物后由應先生再補景。應先生畫完一景就問我 “怎么樣？” “好像還不理想，傳統(tǒng)了點。”我說。“曉得了，我重畫?！睉壬f。

我畫人物基本上要兩遍，有的畫了三四遍，應先生也就補了三四遍，如此反復，直到我倆都覺得滿意為止。后來應野平在色彩上也進行了革新，淡墨中蘸一些石青、蘸石綠一起渲染。畫雪山草地暗部，淡墨含石綠，青絲絲寒涼的感覺。他說，這屬于創(chuàng)新的合作的產(chǎn)品。所以我再插一句，蔡若虹是行家，知道劉繼卣有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功底，所以搞出來的連環(huán)畫《雞毛信》《東郭先生》等是有藝術高度的。他到上海提出這個方案：“如何把連環(huán)畫與中國畫結合起來？”也確實如此，一般連環(huán)畫家用硬筆的，剛開始用毛筆在宣紙上畫，手要抖、墨要化，控制不住筆的。我在1956年的時候已經(jīng)接觸了中國畫。劉錫永與王雪濤是師兄弟，都是徐燕蓀的學生。

藥：王雪濤好像是齊白石的學生吧。

汪：是的，他也是徐燕蓀的學生。劉錫永與王雪濤很友好，1956年劉錫永到出版社和我們座談，聊到過一件事，說王雪濤在法國公開表演，上百人圍觀示范，他鋪開一張宣紙，磨墨用了三分鐘，非常安靜，一個碟子上擠出少量幾種顏色，一支筆，蘸一點墨和碟子里的顏色，然后是宣紙上沙沙運筆的聲音，過程也就兩三分鐘，一條鱖魚畫好了，最后這支筆中的墨剛好全部用完，碟子里也露白，水盂里的水也干干凈凈。

藥：老畫家真是胸有成竹?。?/p>

汪：“哇！”西方人一片贊嘆，枯濕濃淡一氣呵成，就想變魔術一樣，東方藝術的魅力，好比表演京劇《三岔口》一樣，兩個人模擬黑夜場景，身形在刀尖舞動打斗，絲毫不差，所謂“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

藥：賀友直的《山鄉(xiāng)巨變》是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嗎？

汪：不是。賀友直那時候畫了一幅《斗地主》大幅中國畫。很多畫院的老先生要幫他布景，其實他心目中已有了一個人，就是應野平，他倆合作得很好。

1958年在郊縣下放勞動的時候，我和賀友直被出版社抽回，突擊創(chuàng)作。我畫《鋼鐵廠的故事》，賀友直畫《連升三級》，還有華三川畫《英雄樹》《蘆蕩火種》，丁斌曾、王仲清畫《苗三爐火》等，都參加了在莫斯科舉行的“社會主義國家造型藝術展”。

我與應野平合作的《萬水千山》，后來在南京西路的老美術館展覽，八屏條效果很突出。那時上海電影院放映前十五分鐘，也就是電影正式放映前的間隙，放映八屏條《萬水千山》，從整體到局部，加上解說旁白，通過畫的形式來宣傳長征?！度f水千山》后來在全國美展也展出，當時領導告訴我：“小鬼，你額骨頭真高，中國美協(xié)會員證我?guī)湍隳脕砹伺?！”我的《萬水千山》《紅日》組畫、《爺爺把鐘拆壞了》，共13張畫被中國美術館收藏了。記得1964年，我34歲，周杏生主任拿了會員證給我，是組織上推薦的，事后讓我填一張表。34歲時，我是上海美協(xié)理事。

有了書法大家刻的印章

藥：聽說來楚生先生幫您刻過不少印章？

汪：是的，畫好《萬水千山》，發(fā)現(xiàn)沒有合適的大小印章。畫上蓋印我一直不太重視，應野平說“你應該有一些好的印章”，我想了想，就請來楚生刻。我從朵云軒買來大大小小五方石頭交給應野平，過一段時間后應野平轉給我說：“刻的蠻好，邊款也有，算了?！蔽艺f：“不行，一定要謝謝他， 60元可以嗎？”“60元不少了，可以了?！睉壬f?！斑€是拜托請你轉給他。”我說。那時候，我三日兩頭到應先生家里，應先生說：“60元來先生不要。”“哎呀！那么我去一趟來先生家?！币娒婧笪艺f：“來先生是否覺得太少了？”“這個不敢當。”來先生回答。“如果您不收錢，我把圖章還給你。”“這怎么可以呢，嗯嗯?！彼褪障铝?。從此以后，我就有了好的印章。

1962年，出版社安排為《辭海》配插圖，現(xiàn)代人物如梅蘭芳、周信芳、齊白石等都是我來畫的，古代人物由趙宏本、王亦秋畫，外國人物主要由顏梅華畫，我也畫一部分。有一天，畫畫結束與同事在浦江飯店邊上吃飯，趙宏本同我講：“一起到隔壁看看錢瘦鐵先生好伐？不遠。”“好啊。”浦江飯店那里一天可以買兩包牡丹牌高檔香煙，我三天買了六包牡丹，帶五包去看錢瘦鐵。錢先生說：“噶好的香煙呀，配給也弄不到?。　蔽胰ミ^兩次后，錢先生就刻好了一方姓名大章給我，我說：“要謝謝你！”“你送我香煙了，不用了。”我之后又去過兩次送香煙給他，他連忙說“不敢當、不敢當啊”。我用的印章中還有一方是錢君匋刻的，是錢先生刻好后請徐有武送來的，當時我沒有謝他。

這段時間與老先生接觸比較頻繁，在應野平先生家，想著就過去。我講：“要看應先生畫畫，你的筆停下來我要走的，我是來偷關子的?！睉壬f：“好好，我不能停下來，停下來你要跑的?！彼鸵贿叜嬕贿吅臀伊奶臁Ｎ覀兪呛糜?，實際上應先生是我的老師，我只是沒有拜師??！

藥：你們相差有十九歲。

汪：是的。我29歲開始與應先生合作，之前幾年與他已經(jīng)很熟悉了，包括陸儼少。他們倆是師兄弟，都是馮超然的學生，都在私人出版社。陸儼少在“同康”，我在“宏泰”，后來十一家出版社合并在一起，編輯部開會也在一起的，工作還是分開的，都是個體勞動嘛！三年中與陸儼少接觸也很多，但沒有與他走得很近。當時我只知畫連環(huán)畫，不知道去學畫中國畫，如果想到我會馬上向他學的。而我畫的連環(huán)畫比他好銷，我畫一套《蘇聯(lián)的故事》，他畫過一套《捷克的故事》。但他用的是中國畫的線條，有中國畫的那種拙味，但寫實功夫沒有我的好。那時的讀者都喜歡通俗的。我對老先生都比較尊重。當時確實不懂，認為最好的畫是西洋畫，畫得像，中國畫人物畫不像。年齡在21、22歲，我還不懂，后來逐漸接觸后，才懂得中國畫實在是很深奧的。有機會與應先生熟悉之后，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

感悟朱屺瞻的“白相相，瞎遢遢”

藥：我曾聽您說過，您移居加拿大的幾年中研究山水畫，才算進入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畫創(chuàng)作，是嗎？

汪：是的，退休之前還是畫連環(huán)畫為主。我自從與應先生合作，懂得了一點中國畫的筆墨關系，虛實相生的道理。老藝術家中，朱屺瞻先生對我特別好。

藥：在什么時候開始接觸的？

汪：好像是第五屆全國運動會在上海召開的時候，八十年代初了，徐寅生、李富榮、張燮林一起到我家里來玩，他們喜歡我的畫，我畫給他們是比較簡單的。我說出版社還有很多畫得好的畫家顧炳鑫、劉旦宅、韓敏等，可以的話你們一起到出版社來，熟悉了，我可以試試讓他們畫一些。第二天冠軍們就來了，中午我們都停下手上的工作。三位冠軍都當場表演，鄭家聲是我們出版社的乒乓冠軍，我就叫他一起友誼比賽，氣氛很活躍。冠軍運動員比賽很客氣的，鄭家聲的乒乓水平與他們相差甚遠。徐寅生還透露一些世界運動會的內(nèi)幕。當時哈瓊文、劉旦宅、鄭家聲與乒乓冠軍活動的照片都保留下來，之后大家畫了幾張小品就交給他們。

藥：與朱屺瞻的交往與合作也在這時候嗎？

汪：也就是在這時候，冠軍們還要求我畫一張畫，祝賀全運會召開。我上下班騎自行車路過景華新村巨鹿路，經(jīng)常遇到朱屺瞻。他散步拎個籃子，里面放著酒瓶醋瓶之類的，買一些燒菜用的東西帶回家。我就到他家去講了這件事情，他說：“好?。撟ＹR祝賀的?！蔽耶嬃藘深^斗牛，牛成弓字型，我請他補一點什么。他說：“寓意很好，我寫字吧‘勇則勝。”標題是朱屺瞻先生起的，某年某月祝賀全運會召開，汪觀清畫牛朱屺瞻合作。后來北京體育報記者在上海采訪，要拍我與朱屺瞻合作的照片，這幅畫掛在了上海體委，合作的照片也刊登出來了。

從與屺老的接觸中得到不少感悟，這與我之后轉到中國畫創(chuàng)作有關系，這是文革后了。朱屺瞻原來是舊上海醬油店“小開”，整幢房子都是他的，房子在文革中都被他人占有，他的書房六平方米，另一間妻子與孩子擠在一起很擁擠，但是他很樂觀。有一次下雨，就留在他的小書房聊了很長時間。我和顧炳鑫還一起去看望他，他問：“你們喜歡我的畫嗎？”“很喜歡?！蔽覀兓卮稹Ｏ矚g為什么不問我討??？”“現(xiàn)在正巧雨蒙蒙的天氣，畫中國畫效果最好?！蔽艺f：“老顧你先來吧?！薄拔蚁矚g你的水仙花?！崩项櫿f。他就當場畫了一張，又問我：“觀清你喜歡什么？”我說：“隨便什么都喜歡?！彼f：”我喜歡畫蘭花??！”我看那支舊毛筆，扎得緊緊的，用深的宿墨，一根線條、兩根線條……我初看上去，怎么不太像蘭花葉子呀？我喜歡看他的線條之間穿插，這支筆蘸一點水，再蘸點藤黃，點花蕾，再用小筆蘸焦墨，點幾點化開來，濕潤潤的對比，很亮，淡墨中有一點藤黃，一點沒有火氣，力透紙背非常醒目傳神。落款：汪觀清先生指正。我一看：“不敢當不敢當”。旁邊的顧炳鑫連聲叫：“贊格，贊格?！薄斑@叫白相相，瞎遢遢?！敝灬ㄕ罢f。

這張畫不大，一尺半，我配了紅木鏡框一直掛在家里。很多朋友看到這張畫后都去向老先生求畫，但都沒有這張畫得精彩。從他身上我體會到了“似與不似之間”中國畫的妙處，沒有一定的涵養(yǎng)，沒有長期的技法修煉是不可能達到的。水仙花比較寫實，沒有這幅蘭花那種韻味。這與我以后畫牛畫、畫山水都有關系，受益匪淺。

藥：老先生真是到了“無法生法”的境界啦！

汪：記得有一次，他說：“觀清啊，我與你書法都沒有什么基礎，我們的畫與字，都是畫出來的，越慢越好。要穩(wěn)，絕對不能飄，人家說你的畫戇一點拙一點不要緊，絕對不要裝靈活。有本事的人怎么樣靈活都是好的，枯筆也能識紙的。阿拉畫得慢一點，一快馬腳就露出來了?！彼t虛地講自己，實際上提醒我的書法上沒有基礎。中國畫的修煉，不能急于求成，給我的啟發(fā)很大。我后來畫牛運用書法“永字八法”運筆，而不是僅僅求像！就是用書法來提煉概括。

我從應野平先生那里學到了用水。他水運用得特別好，畫山水用長鋒羊毫，皴、擦、點、染，都是同一支筆。同時因為搞過年畫，對西洋畫色彩也很懂，所以在墨里面蘸一點石青，蘸一點石綠，隱隱約約冷調子，水分飽滿，在中國畫技法上是一種突破。朱屺瞻先生特別講究用筆用色，見他畫山水，先在宣紙上著色，講究調子，吸收西方印象派色彩，然后用拙筆勾、擦而成。兩個極端，我把兩者的優(yōu)點拉在一起。

畫家鄉(xiāng)山水釋放情感

藥：你在海外期間如何琢磨中國畫？

汪：我在加拿大，用中國畫的元素畫西洋的山水。我跑了三十多個國家，感覺到世界上所有的山都沒有黃山的美；所有的水都不及家鄉(xiāng)的水好。新安江上三百六十灘，船逆流而上要背纖，人是一群一群，而且是六人一隊，一條船一頭一尾兩人，隨著號子用力。水是活的，夏天自己經(jīng)常站在河床中，在兩塊大石頭之間，水從上面沖下來，像是在按摩，腳下有小魚在“哆哆”親皮膚。我在這個環(huán)境中長大，總覺得家鄉(xiāng)的水特別好，我在加拿大冰天雪地環(huán)境中呆在家里，思念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默畫黃山的一松一石精氣神以及鄉(xiāng)愁的夢境。還畫過加拿大的尼加拉瓜大瀑布，美國大峽谷，洛基雪山。有感而發(fā)，真正懂得筆墨如何簡練，如何概括。五六年里反復琢磨，有八十余件比較滿意的作品都是在那個時候畫出來的。畫家鄉(xiāng)，釋放了情感，心情能夠沉淀下來。馮其庸先生與我熟悉三十多年了，對我的畫有評價，他說：汪觀清的牛與人物畫大家都知道，沒想到他的山水有自己的特色，水都是特寫近景，以水為主題的溪石、激浪、漩渦。既不是中國畫的畫法也不是西洋的畫法，而是有自己的畫法，有個人風格。所以在畫《萬水千山》時，有機會接觸一批老先生，真正改變了我的觀念。原來以為中國畫不科學不算什么，黃賓虹的畫我也看不懂，學不到東西，齊白石的畫五元一張也沒有買，對我無用，因為我是畫寫實的，直到后來才知道中國畫的好處，還算覺悟的早。

藥：汪老現(xiàn)在的國畫虛實相生，越來越生動。那次為全國文史館系統(tǒng)的展覽作品完成了嗎？

汪：畫了兩張。一幅《彭德懷》，為紀念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而作，另一幅《金沙水泊云崖暖》，主要描寫礁石水勢，大場面中有幾只船，船上站立人物，表現(xiàn)一種浪漫的豪情。

“此時無聲勝有聲”

藥：劉旦宅與您同歲，他性格倔強，他在文革中一直被冤枉，在您的“口述錄”里我讀到一些內(nèi)容，想進一步了解，請汪老談一些。

汪：劉旦宅原來在教育出版社工作，他畫過二十多本連環(huán)畫，都是業(yè)余時間畫的。1971年劉旦宅遭到隔離審查被關到提籃橋監(jiān)獄，出獄后教育出版社要他回去，他不愿意，1971年調到了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被安排在奉賢五七干校，邊勞動邊接受審查。在文革中他沒有寫過一張大字報，沒有承認自己有過錯，工宣隊對他沒辦法。

藥：監(jiān)獄關他有一年嗎？到底什么原因？

汪：關進監(jiān)獄有近一年，出來時臉色雪白。劉旦宅畫過一張《此時無聲勝有聲》，古代仕女在彈琵琶，背景畫了蘆葦，題材取之于白居易《琵琶行》“別有幽痕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意境。工宣隊說，他畫蘆葦，寓意自己在干校，被隔離審查在蘆葦棚中，一聲不響是“憂愁暗恨”。這張畫他送給了一個老鄉(xiāng)書法家，文革中因這張畫，說他干校時攻擊無產(chǎn)階級專政，硬是帶上“右派”帽子。當劉旦宅調到人美社，整他的人帶上黑材料也跟過來。

藥：為什么要盯著劉旦宅不放？他心里一定非常寒心。

汪：劉旦宅一句話也不講，不承認。他的內(nèi)心我特別清楚。他到我家來，我也沒有什么好招待的，就是平時的小菜加一點花生米，喝一點小酒聊一聊，他心里的話都和我講，后來專門畫過一本冊頁送給我，感謝我危難時候幫助他。

《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起因是，這位老鄉(xiāng)書法家，寫好一幅《琵琶行》，讓同是溫州人的劉旦宅配一幅畫。劉旦宅因在政審中，拍出問題推遲了，但饒不過書法家說：“如有問題，就說文革前畫了送給我的，又有何妨?！眲⒌┱槊骐y卻，自己又很久沒有畫畫，動心了，畫了送給他。誰知道這張畫后來由書法家送到友誼商店的銷售柜臺。

藥：在文革中不出事才奇怪呢！

汪：這張畫被人發(fā)現(xiàn)告到出版社。當晚，書法家來到劉旦宅的家，急著說：“不好了，寄賣的《琵琶女》被人美社拿去了，不過你放心，只要堅持說在文革前畫的，保證你沒事……”他們統(tǒng)一了口徑。果然，第二天工宣隊就拿這幅畫說事。問他：“你最近畫過嗎？”他說：“沒有?！眴査骸百u過畫嗎？”“沒有?！?工宣隊在大廳里說：“再問你一遍，你畫過嗎？”“沒有?！惫ば牣攬瞿贸鲞@張畫公示，劉旦宅這一下暈了說：“文革前畫的送給誰的?！惫ば犝f：“你撒謊，心里有鬼?！?/p>

沒想到書法家早已頂不住工宣隊壓力，都一一坦白交代了，而劉旦宅還一口咬定。他的交代，突顯劉旦宅的“不老實”。不用說，對劉旦宅火力全開，斗爭不斷升級。

在批斗會上我看到這幅畫。“不對?。窟@張畫是他比較得意的一幅，好像見到過?！蔽蚁搿Ｍ砩匣氐郊?，我想起來，1964年劉旦宅因為畫《紅樓夢》，經(jīng)常參加相關《紅樓夢》的活動，和郭沫若等文化名人都有交往，因此經(jīng)常往返于北京與上海。一次他從北京回來去應先生家，適逢我也在場，當日大家談話論藝，興致勃勃。應師母說她喜歡仕女，尤其喜歡劉旦宅的仕女畫，還說出一番理由來。劉旦宅被他一說，當場表示“這有何難，要畫什么仕女畫？”記得應先生接過話茬，建議畫琵琶女，白居易的詩意如何？劉旦宅一口應允，答應畫好即送上。過不久，我再去應先生家時，應先生拿出這幅畫給我看，我贊嘆劉旦宅功力不凡。這幅畫與送給那個書法家的所謂“黑畫”——《此時無聲勝有聲》構圖相似，只是尺寸上略有區(qū)別。想起這些，我立即趕到應師母家，把發(fā)生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后問：“這幅畫還在嗎？”應師母說：“還在?！蔽艺f：“如果工宣隊來調查，請你實話實說，就幫了一個人的大忙。”應師母點頭應允。

第二天，我留意劉旦宅的動向，找機會告訴他?？斓街形鐣r，他獨自一人從走廊的另一頭出來，我趕緊走出去，在靠近門邊的地方我示意他站住，為避免麻煩不引起懷疑，我們在相距兩米的地方對話。我說：“胡子，停一停，你記得嗎？1964年，我們在應先生家，應師母請你畫的是不是就是這張《此時無聲勝有聲》？應先生應師母同情你，會實話實說。你可以叫工宣隊去調查，是文革前的構思，怎么可能攻擊對抗無產(chǎn)階級專政呢？”我走了過去，劉旦宅“嗯嗯！”轉身急忙跑過來：“我口頭向上匯報?！蔽覀円粏栆淮痖g，我明顯感到劉旦宅從失落低沉的情緒中慢慢恢復過來。果然這件事到此為止了。

藥：因為那個老鄉(xiāng)書法家的原因，劉旦宅真冤??！

汪：這種人我從此以后就懶得理他。有一次他看到劉旦宅，跑過去要與他握手，劉旦宅把臉別過去走開了。那個書法家在城隍廟里擺攤賣字畫，文革中借老鄉(xiāng)劉旦宅的畫名賣錢又出賣朋友。劉旦宅心里哇塞時，在公開會議上講“我上了某某人的當?！?/p>

藥：謝謝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