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克拉維茲基+郭麗姝
彼得一世花3萬荷蘭盾買下了阿姆斯特丹解剖學家弗里德里克·魯謝的藏品。解剖曾是一種時尚。哲學家和藝術家都對尸體標本感興趣,好事者為參觀公開解剖支付的金錢,堆滿了國庫。歐化風把這些新思潮帶到了俄國。19世紀,參觀解剖劇場以及拿青蛙做實驗,成為每一個自詡進步的俄國人的高雅愛好。
解剖革命
現代文明要求人們避免談及頭皮屑、口臭,沒有特殊必要,也不能提起死亡和尸體。但在幾個世紀前,仔細觀察尸體卻是一種時髦的消遣。在博物館內撞上倫勃朗的油畫《尼古拉斯·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或是此類題材的其它畫作時,現代人多半不愿朝這種意識扭曲的玩意看上一眼,而選擇迅速移步其它展廳。然而在17世紀,一幅描繪圍在尸體旁的群體肖像,只是證明這些人同屬一個醫學團體罷了,根本談不上畫家有什么奇葩意識。
17世紀,醫學領域發生了一場重大革命,其意義不亞于天文學家終于弄清楚地球圍著太陽轉。這回遭到質疑的是由亞里士多德和蓋倫(古羅馬著名醫學大師)提出的活體生物結構理論,根據這一古老理論,所有疾病的原因都在于人體內4種液體——血液、黑膽汁、黃膽汁和粘液——的正確關系遭到了破壞。在1500多年的時間里,無數事實都與這種理論相悖,而尸體解剖則能夠直接了當地還原真相。人類科學的基本原則有可能被重新審視,這引起了人們的不安,以及社會上對生物學的廣泛興趣,當公開解剖被允許的時候,解剖劇場立刻人滿為患。
在成功進行公開解剖的醫生當中,就有弗里德里克·魯謝。他最初是阿姆斯特丹的一名藥劑師,在那個年代,藥劑師不僅會配藥,還得做大量的醫務工作——從放血到簡單的外科手術,無所不包。因此,掌握解剖學知識是職業藥劑師的必備修養。
然而,魯謝卻真心對解剖感興趣。他想通過解剖找到答案的那些問題,現在看來十分幼稚。比如,他想看一看“新鮮”死者在一段時間內會長出指甲和頭發這一廣為流傳的觀點,是否正確。他用收買掘墓人,非法掘尸檢驗的辦法(年輕藥劑師地位太低,無權擅自處理尸體)最終發現,這一說法純屬子虛烏有。
這位求知欲旺盛的藥劑師的職業生涯相當順利。過了一陣子,魯謝當上教授,獲得了處理尸體的資格。公開解剖和發明解剖標本的長久保鮮法,使魯謝名聲大震。當時還沒有冰箱,保存尸體是個大問題,解剖只能在一年當中的寒冷季節進行,即使在冬天,尸體也只能保存2-3天,而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得做很多準備工作,講幾次公開課,如果在解剖過程中有實質性發現,還得讓畫家畫下來(照相機也沒發明出來呢),這也需要時間。解剖學家一直在尋找延緩尸體分解的方法,希望能夠長時間地進行研究,最好還能避免忍受難聞的氣味。
魯謝以擅長制作并保存血管標本而聞名。他對血管的興趣,跟英國人威廉·哈維的發現有關,哈維證實,血液沿動脈從心室流出,通過靜脈返回心房。這又是一個與蓋倫理論相悖的論據。由于觀察迅速分解的尸體的血管十分困難,因此就需要一項新技術。魯謝創造了這一技術。他灌洗血管,向里面注入空氣,再將其干燥。用這種方法制作的標本能夠保存數十年,可供慢慢研究。
研究人類尸體總會帶來一些倫理問題。然而,很多人卻忘了,還有更不人道的研究,這里指的是解剖活體動物(例如狗)以觀察其內臟器官的活動。當時還沒有發明麻醉劑,因此手術前得切除狗的聲帶,防止在進行醫學展示的時候,狗叫聲分散公眾注意力。活體解剖的支持者援引圣經中的話,說是上帝告訴諾亞,所有動物都從屬于人類,或者像哲學家笛卡爾所說的,既然動物不能思考,也就沒有痛苦。跟這類解剖相比,尸體解剖算是高級的人道主義了。
解剖劇場的舞臺
說到歐洲解剖尸體的歷史,簡直可以寫一部偵探小說。醫學院的學生們常常從斷頭臺或墳墓里偷來死尸,交給做課的教授。學生們被抓、受戒,交罰金。17世紀,歐洲有些城市一年之內幾次公開解剖國家罪犯,德高望重的醫生被允許解剖在市立醫院死去的流浪漢。
當地社會的精英都來觀看解剖課,為觀眾準備了專門的房間,擺上一排排椅子,前面幾排特別預留給有名望的居民,而不是醫務工作者。創建解剖劇場是一個城市生活中的大事。例如,為慶祝海牙解剖劇場對外開放,曾公開解剖過“兩個長在一起的女孩”。畫家也被邀請到現場,記錄下這一重要事件——用他的畫作裝飾劇場的墻壁。
早在1606年,魯謝所在的城市阿姆斯特丹就通過法令,對公開解剖進行了嚴格規定。很多城市規定解剖的目的首先是娛樂大眾,太平間應當是文化休閑的場所,而科教任務則排在第二位。這樣做自有好處,因為科學研究的語言是拉丁語,而娛樂解剖則要用通俗的荷蘭語來解說,這對很多不太懂拉丁語的藥劑師而言,十分方便。
被解剖的主要是罪犯。因此,在一年之中的寒冷季節(前面已經提到過,大熱天不能解剖)當一群游手好閑的人聚集在市政廳門前看絞架上升時,解剖劇場的大廳里同樣擠滿了好事者。在尸體還很新鮮的第一天,觀眾絡繹不絕,而接下來的幾次課,觀眾就越來越少了,因為并非所有人都能受得了尸體分解產生的氣味。
魯謝的公開解剖大受歡迎,1670年春天,他的一次表演就給市政帶來了創紀錄的收入255荷蘭盾。為了獎勵魯謝,市里訂制了一幅醫協成員圍在弗里德里克·魯謝身邊的肖像畫。在團體肖像畫中,通常要把人物置于動作之中。要表現軍人,得選擇他巡街的時刻,要表現獵手,得讓他處于狗和野味的包圍之下,而對于醫學家,則要選擇解剖尸體標本的愉快環境。這類油畫用來裝飾醫學會所在建筑的門廳——現在《魯謝博士的解剖課》也掛在了這里。
在17世紀的阿姆斯特丹,解剖劇場和藝術劇院之間的界限要比現在模糊得多。兩種劇院都不乏觀眾,都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也都在上流社會的編年史中有所記載。在印刷手冊的詩歌和散文中,可能會看到對當地醫生所做的婦科手術的詳盡描述,沒人對此表示驚訝。醫生之間的糾紛和病人的生理特點,是上流社會的談資。
私人博物館
地理大發現之后,歐洲涌入了大量異國的植物和動物樣品,收藏成為醫學工作者的消遣。人們對于從遙遠國家帶來的植物和動物的興趣,不單跟它們的醫療用途有關。地理大發現還提供了一種可能,那就是檢驗一下美人魚、蠑螈、龍以及狗頭人是否真的住在什么地方。干枯的或者酒精浸泡的標本可以當做證據。
然而,沒有一名收藏家自詡擁有美人魚標本,或者哪怕只是它的鰓,漸漸地,所有這些神奇生物都從生物學領域的東西變成了神話般的存在。港口城市阿姆斯特丹大量批發銷售海洋植物和動物樣品,弗里德里克·魯謝收藏了很多這種東西,不過在他的收藏中,最有價值的還是解剖標本。
大家都認為,收藏標本是促進解剖研究的最好方法。遇有醫學爭端的時候,干枯的或者酒精浸泡的器官要比語言描述甚至圖畫更有說服力。因此,收藏成為每一個跟醫學沾邊的人的愛好。有人將醫學標本用于科學研究,有人用于教學教具,有人為了娛樂大眾。
魯謝的藏品數量龐大,需要另外租個房子做展示。他跟市里簽訂的合同中稱,房子并非為了居住,“只是用來陳列骷髏、頭骨以及其它人體器官,包括經防腐處理的部分”。展覽對普通參觀者收費,對醫生免費。此外,弗里德里克·魯謝還親自手繪并印制展品目錄。
魯謝一手創建的博物館收集了大量骷髏、各種器官和酒精浸泡的人體胚胎——從一粒豌豆大小的到完全成型的都有,這些展品始終令參觀者大感興趣,其中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4個月大的胎兒在子宮內的樣子,還連著胎盤和臍帶。
骨架、肌肉、血管、器官,所有這些素材為在博物館的舒適環境中研究解剖成為可能,不必再忍受難聞的氣味和太平間里的冷氣。
女人生下的人,壽命不長
魯謝曾認真研究過繪畫,總的來說,在發明照相機之前,會畫畫是一名解剖學家的職業技能,他對精致的寫生畫很感興趣,不懷好意的人把這當成一種怪癖。有一篇攻擊魯謝的文章寫道:“他用油彩畫蛇,是為了給自己的邪惡用心找一條出路,他畫癩蛤蟆,是為了表達自己對大自然的厭惡之情,他描繪花朵,是想告訴別人,所有這些美麗的標本都很短命。”
然而,魯謝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對他而言,解剖標本和藝術對象之間沒有界限,都是一種時代風。“裝置藝術”這個詞是后來才出現的,不過魯謝的裝飾就得這么叫才對,比如萊頓大學解剖劇場的裝修,參觀者會在入口處看到一排手里拿著信號旗的骷髏,旗上寫著人生易逝的簡短名言。大樹下放著男人和女人的骨骼,表現的應該是墮落的意思。
魯謝喜歡創造這種夸張的裝置藝術。骷髏手上拿著長矛和旗幟,像是在戰斗。展品旁伴有精致的題注“死亡不會憐憫弱小的生命”“女人生下的人,壽命不長,有一大堆缺點”“留戀塵世物質何用之有?”一個兒童骷髏拿著一只彩色鸚鵡標本 ,配上名言“時光一去不復返”。在有新生兒頭骨的靈柩上,參觀者會看到賀拉斯的話:“沒有一顆頭顱能夠逃脫殘酷的冥后普洛塞庇娜。”可以說,解剖教具與中世紀傳統中提示人生無常、死亡難免的說教形象和諧一致。展品中也有現代公益廣告的雛形,比如,魯謝展出了阿姆斯特丹著名妓女安娜·王·科隆被梅毒侵蝕的尸骨。
不過也有令人愉悅的標本,比如手里拿著花和蝴蝶的兒童骷髏。魯謝在酒精浸泡的兒童標本手上粘上風干的異國昆蟲。博物館的櫥窗裝飾得像靜物畫似的,骷髏站在用腎結石和膀胱結石壘成的小山上,石頭上有用涂滿彩色蜂蠟的風干血管做成的樹。制成標本的器官用隱形馬鬃掛著,放置在盛有酒精的透明罐子里。酒精浸泡的肢體裝飾以花邊、領子和小花。魯謝在制作展品時,并沒有污辱社會風尚的意思,而且也沒人愿意受辱。所有展品都是醫用研究教具或形象藝術作品。
魯謝很珍視自己的藝術創作,想方設法在展品目錄上表現白晰的骨質,柔韌的皮膚,以及其它美學特點。參觀者會看到,骷髏立在自己的肢體上,而非用絲線固定。魯謝愿意告訴大家,他是怎樣把空氣、蜂蠟或水銀注入標本里的,做這些工作又是多么費勁,然而這種宣傳具有明顯的廣告色彩。魯謝的制作工藝一直嚴格保密。
魯謝的收藏品目錄多達數卷,這也是為出售所做的準備。魯謝年邁時,開始認真考慮賣掉自己的收藏,“在我還活著的時候,”他寫道,“陳列我的作品,以供出售,好讓我在臨死前就看到,我的發明會永世長存。”
魯謝不僅要賣掉自己的收藏,還包括他發明的防腐技藝。他向倫敦皇家協會拋出橄欖枝,卻沒能達成交易,因為他要價3萬荷蘭盾,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最后這位荷蘭解剖學家珍藏品的買主,成了俄國皇帝彼得·阿列克謝耶維奇。
我的標本巧奪天工,得到了君王的吻
彼得一世匿名隨使團到歐洲旅行時,不僅對船舶制造感興趣,年輕的沙皇還想研究醫學,這個愛好吸引他來到了魯謝的博物館。皇帝對館內經防腐處理的漂亮兒童尸體大為驚嘆,竟親吻了其中的一件展品。魯謝自豪地寫道,“我的標本巧奪天工,得到了君王的吻”。彼得開始去聽魯謝的解剖課。老實說,必須拒絕舉辦公開解剖課,因為公眾更想看俄國沙皇,而不是尸體。狂熱的觀眾會導致演示無法進行。
彼得是個好學生,而且幾乎立刻就能將所學知識用于實踐。1706年,莫斯科第一所按照歐洲模式創立的醫院開始運營,而喜歡效仿歐洲生活方式的皇帝本人,開始著手整理自己的私家收藏,這些收藏后來成為國家人類學和民族學博物館的第一批藏品。
1716年,彼得大帝再次訪問阿姆斯特丹,公開把魯謝稱作自己的老師,他與這位著名的解剖學家就購買藏品事宜進行談判,并最終把成箱成箱的展品運回圣彼得堡。按照合同條款,魯謝交給俄國沙皇的不僅有自己的藏品,還有尸體防腐技術。有人認為,彼得大帝去世后,就借用這項技術保存了自己的身體,供召開隆重的遺體告別會使用,遺體在打開的棺木中放置了約一個月。
好吃、好喝、好招待
彼得一世自己感興趣的所有東西,也要灌輸給他的國民。新的制度、習俗和風尚很快得以應用,并嚴格執行。彼得大帝造訪萊頓解剖劇場的一個笑話,成為沙皇推行“衛生保健改革”手段的有力證明:彼得發現自己的一名隨從厭惡地看著沒有血色的尸體,就命令這位有潔癖的部下用牙齒咬下尸體標本上的一塊肉。
第一批醫療機構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建立起來。社會上對醫學家研究尸體的做法還不習慣,解剖也被認為是一種侮辱和褻瀆。彼得用耳光加甜棗相結合的辦法來改變國民對解剖學的態度。在存放魯謝藏品的人類學和民族學博物館完工后,沙皇專門發布命令,要求博物館免費開放,甚至要求對參觀者“好吃、好喝、好招待”。館方每年用于招待參觀者喝咖啡、吃漢堡、喝匈牙利葡萄酒的費用為4萬盧布。皇帝身體力行,要求國民研究醫學,并非常樂意用從歐洲學來的醫學知識,親自為心腹拔牙,有時還非得用到手術刀。彼得的一名親信在日記中寫道:“聽說沙皇要來為她醫治腿病,梅克倫堡公爵夫人嚇壞了:眾所周知,皇帝自認為是偉大的外科醫生,總喜歡親自上陣,為病人做各種手術。”
結果,在公眾意識中,醫學和解剖成為每一個進步人士感興趣的科學項目。研究尸體或參觀解剖劇場,成為了解人生奧秘和宇宙奧秘的必要條件。作家伊萬·阿克薩科夫提到他在喀山大學讀書時,同學們上解剖劇場聽課的盛況。當然阿克薩科夫本人并未體會到這份興奮。
尸體標本也吸引了俄國藝術家的興趣。1836年,彼得·克洛德創作了雕塑“躺著的身體”,模特就是一位被解剖的男尸。《藝術報》上刊載的一篇熱情洋溢的評論指出,成為模特的都是那些特別完美的身體,它們被制成標本,并被妥善保存。如果相信報上的話,那么藝術界要拍手叫好了。
19世紀中葉,尼古拉·彼洛戈夫的四卷冊解剖圖問世,尼古拉發明了制作冰凍尸體標本的方法(俄羅斯的氣候正宜如此)。這一貌似專業性極強的出版物成為炙手可熱的暢銷書,研究它的不只是醫生。按照1860年代的概念,解剖學不僅不會削弱社會服務的水平,還會促進它的發展。
屠格涅夫筆下有一個“不信原則,信青蛙”的典型年輕人形象。巴扎羅夫(屠格涅夫作品《父與子》中的人物)在回答他為什么要解剖青蛙的問題時,說“我把青蛙削成兩片,觀察它的身體內部是什么樣子,而我和你們也是青蛙,只是我們能直立行走,我也會知道,我們的身體內部是什么樣子。”在審美觀點上,巴扎羅夫和魯謝十分接近。有一句話眾所周知:“這身體真夠帶勁!即使現在進解剖劇場都沒問題。”對現代社會的學生來說,解剖標本的所有唯美特點都是陌生的,這句話也只是一個不可笑的黑色幽默罷了。
到了20世紀,所有跟人體有關的東西都淡出了公眾生活的關注范疇。人們喜歡談論醫學和治療手段,可誰也沒想過去參觀解剖劇場,無論是出于好奇,還是為了它的整體發展。而且,防腐標本對現代人也沒什么吸引力。
2003年,在對人類學和民族學博物館中魯謝的藏品進行大規模修復之后,圣彼得堡市邀請荷蘭王子(現今荷蘭國王)威廉·亞歷山大到訪。訪問計劃中,本該有參觀該博物館的安排,但到最后時刻卻被取消了,原因是王妃有孕在身,向她展示荷蘭解剖學家的標本不合適,對健康不利。可以想象,魯謝和博物館創始人彼得一世會對這個決定多么驚訝。在300年的時間里,對于看什么東西不會大倒胃口,人們的觀念發生了重大變化。
[譯自俄羅斯《錢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