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以立

01 張平宜和孩子們

02 張平宜
翻看著此次采訪對象所著的《臺灣娘子上涼山》,我放下筆,試圖用喝水來掩飾自己的焦慮。
這是我經歷過最緊張的一次采訪,因為采訪對象曾是我國臺灣地區新聞屆最頂尖的風云人物。在轉型為公益人之前,臺灣新聞界有影響力的獎項,大多都被她收入囊中;轉型為公益人之后,作為臺灣人,她放棄優渥的生活、體面的工作,扎根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的麻風村十幾年,并曾在2011年榮獲“感動中國十大人物”。
該如何去采訪這位高山仰止的新聞界的前輩?會不會班門弄斧,又會不會露怯?又該如何寫清她的景行行止?我一遍又一遍地盤算著。
“我來晚了,不好意思啊……”一句爽朗問候,帶著臺灣口音特有的軟糯,又帶著笑意,打破了我的沉思。鼻尖掠過一絲若有似無的香水味,尋味抬頭,一位看不出年紀的美麗女子,留著時髦發型,穿著艷麗服裝,帶著一位年輕助手,正哈哈大笑、風風火火地向我走來。
張平宜,我今天的采訪對象,臺灣新聞界的女神,兩岸著名的“麻風病斗士”,終于來了!
1991年開始,張平宜就開始跑兩岸新聞,1992年以《臺灣艾滋病防治經驗》榮獲臺灣地區“第七屆吳舜文新聞采訪獎”,1996年以《終戰五十年省思日本三大反人道罪行》囊獲“金鼎獎”。以社會新聞調查見長的她,如此形容自己的過往:“可能很多人都覺得我很怪。作為女性,我偏偏喜歡做最辛苦的社會新聞。”
1999年夏天之前,家境優渥、稚子可愛的張平宜尚未意識到,對岸的麻風村會與自己的生命產生聯系。彼時,她準備在做完最后一次社會新聞調查后,便回歸家庭:“我跟著國際救援組織走訪了四川、云南境內的6個麻風病康復村,第一次走進這個群體。”
從我國臺灣坐飛機到成都市,再從成都市坐火車到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整整花了3天時間,張平宜一行人才進入麻風村。與世隔絕、土墻危房、無水無電、刀耕火種……她驚訝地看著這個當時從來不曾有外人涉足的“神秘禁地”。
在和麻風病患者的子女交談的時候,張平宜驟然發現,這些孩子與自己的孩子就像生活在兩個世界:“每個人看起來都是一張臟臟的小臉,一身破爛的衣裳。他們都沒有吃過麥當勞。他們說汽車和火柴盒一樣小……”
“生在麻風村,長在麻風村。除了集體戶口外,他們沒有身份證,背負著麻風病患者的宿命……”很多年后,她在《臺灣娘子上涼山》里如是寫下自己的心痛。
回到臺灣完成稿件后,張平宜久久難以平靜。雖然常年奮戰在新聞一線,接觸過各種各樣生活底層人士,但是她覺得麻風村的孩子一直糾纏著她的內心。
她是個母親,她無法轉頭就忘記那些孩子。
采訪中,張平宜反復強調麻風村本來就應該凋零。她說:“麻風病患者的問題不是醫療的問題,現在是社會康復的問題。在上世紀80年代,麻風病已經能很好地由藥物來控制了,麻風病患者已經不再需要被隔離了,應該回到社會上去治療。當時我想,之前社會給了他們太多標簽、太多誤會。他們背負了太多沉重的枷鎖,現在應該還給他們一個公道。”
思考到最后,她覺得教育是最好的方式:“應該讓他們的子女受好的教育。孩子們走出來,麻風村自然就消除了,他們的烙印也會慢慢隨著時間而洗去。”
她在《臺灣娘子上涼山》封面上寫著:“愛里沒有懼怕。愛可以洗去烙印。”
2000年,張平宜得知在涼山彝族自治州有個專為麻風村子女開設的麻風病康復村大營盤小學(以下簡稱“大營盤小學”),“仿佛是黑暗中乍現的一線光明,我熱血奔騰”。但是趕到當地后,她驚呆了:“教室只有10多平方米,黑板上都是洞,沒有學生完成過小學學業,連唯一的老師都要轉行賣水果……”張平宜當即決定:“我要在大營盤建立一所學校,作為試點進行深耕。”為了籌措建校的資金,她在臺灣寫文章募款,到處演講、賣書。
2002年8月29日,大營盤小學重建完成。村子里沸騰了,15歲的拉且賣掉了16只羊,說“我不要放羊,我要讀書”;14歲的藥布興奮得一夜沒睡,吵著要去上學;已經是孩子爸爸的布都重返校園……
2003年,張平宜在臺灣成立“中華希望之翼服務協會”,意為“乘著希望的翅膀,飛到最需要的地方,提供最實際的服務”。
此后,張平宜長時間地留在了大營盤小學和師生們同吃同住,既當生活老師,又當授課老師。只會繁體字的她,硬生生學會了簡化字,只是為了能更好地批改孩子們的作文。
她急啊,她希望這些孩子快快成才,快快走出麻風村,快快去擁抱外面精彩的世界。看到有孩子在家長默許下輟學,她甚至會沖到孩子家里和家長去“搶”孩子,“逼”著他去上學。
2005年,大營盤告別“幽靈村”的歷史,正式成為行政村。同年7月29日,大營盤小學畢業典禮如期舉行。這16個孩子是建校以來的第一屆畢業生。他們也拿下越西縣第三類小學第二名的優異成績。
在畢業典禮上,畢業生的父母都激動地哭紅了眼睛。早在幾個月前,他們早早就精心制作好象征成人禮的彝族背心,就是為了兒女能在當天穿上。
對他們而言,孩子是他們固有命運的轉折點—這是對苦難的告別,更是對幸福的呼喚。
和他們一樣,張平宜也激動地哭紅了眼睛。
畢業典禮的晚上,令孩子們驚喜的是,他們看到了漫天的煙花,這是張平宜特意為他們準備的畢業禮。張平宜說她曾和一個孩子聊過天。那個孩子說即使和其他鄉縣只有一河之隔,他也似乎一直生活在被遺忘的世界,“連看別人放煙火都只能隔著河,遠遠地眺望”。張平宜記住了這番話。她決定:“在畢業時,一定要讓我的孩子們享受到欣賞煙花的快樂。他們可以不用永遠低著頭,他們也可以抬起頭仰望星空。”
張平宜做到了。這一刻絢爛的花火,獨獨屬于這群幸運的孩子。
在張平宜的不斷努力下,大營盤小學從小學一直發展到完全中學;從只招收大營盤村的孩子,到現在還有來自越西縣周邊縣的孩子跨縣上學。
麻風村的孩子們也要初中畢業了。“但就這樣,我還是不放心。我覺得培養他去飛,你要讓他有足夠堅硬的翅膀。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他的翅膀變硬,讓他獨立單飛。”張平宜說。
身為母親,對孩子的關愛與擔憂的心情,她覺得一輩子都沒完沒了。
2008年,為了讓孩子們有一技之長,她又在青島成立了青島希望之翼學苑,為想要外出打工的學生們提供職業技術培訓,并接收和培訓來自全國各地麻風村的孩子。
青島希望之翼學苑走的是職業教育和全人教育結合的培養模式,采取多元化教學模式,并輔以全程的多媒體教學,由社會各界不同領域專業人士擔任任課老師:“英語、計算機是孩子們的必修課。老師還會教授職場倫理、職業生涯規劃、音樂、美術、烘焙、生命教育等方面的課程。我希望孩子們具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活出生命的價值。”張平宜介紹道。
2016年,借助青島環洋健身器材有限公司的所在地,張平宜又為孩子們創建了希望創翼設計工坊。她開始了公益創業的生涯,希望以社會企業的方式開啟孩子們新生活的天地,開啟公益的可循環模式。目前,他們從事并進行一系列健康產業的開發,比如健身器材、與潮牌聯名的運動鞋。他們還涉足文創行業,結合當地的特產,推出文創產品等等。
“尊嚴不是施舍,尊嚴是自立自強。平等、有尊嚴地融入社會,自食其力,這才是我們的最終目的。”談及為何創業,張平宜如是說,語氣鏗鏘,堅定不已。

青島希望之翼學苑
張平宜拿出電腦,給我看青島希望之翼學苑和希望創翼設計工坊的圖片。如果不是張平宜事先說明,我還以為這是現代化SOHO辦公地:馬賽克的外墻、擁有濃厚的畢加索風格的角落、五彩繽紛的窗戶、絢麗多彩的藝術繪畫……藝術性和實用性完美結合的裝潢,都是張平宜和麻風村的孩子們一起完成的。
之前沒有繪畫經驗的張平宜拿起畫筆、油漆刷,在那里一點一點揮灑自己的創意和激情。她看著我,得意得像個孩子:“這也是我的成長過程,我的生命里沒有不可能。”
“Frank,給客戶的文案你修改好了嗎?”采訪間隙,張平宜輕聲問身邊的助手。年輕的Frank一邊敲打著鍵盤,一邊忙不停地說:“張阿姨,我馬上就做好。”
“張阿姨?他居然這么稱呼張平宜?”我滿腹疑問。張平宜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讓我觀察Frank的臉。
黝黑的皮膚、高高的鼻梁……涼山彝族!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顯著的面部特 征。
Frank,張平宜的年輕助手,中文名字是李一揚。這位酷似漫畫男主角的“90后”青年不僅是個地地道道的涼山人、從大營盤小學畢業的學生,更從小在張阿姨的身邊長大。
張阿姨,是這些孩子對張平宜的尊稱,更是愛稱。
因為爺爺是麻風病患者,所以李一揚在麻風村里長大。沒有遇見張阿姨之前,他所理解的世界就是村子里搖搖欲墜的土樓和臉上愁云慘淡的村民。所理解的生活就是小時候滿村子亂跑,長大后和祖父輩一樣,早早地結婚生子,草草幾十年,子子孫孫亦復如是。“直到張阿姨來了,我才知道人生還有別樣的精彩和可能。我們也可以讀書、工作,更能走出麻風村。”
“記得第一次看見張阿姨的時候,她穿著T恤和牛仔褲,和我們完全不一樣,又奇怪又好看。”當時,不到10歲的李一揚個子矮小。他抬著頭,好奇地看著張平宜:“這是仙女來了嗎?”
李一揚坐在沙發上,搓著手,羞澀地回憶起十幾年前的驚鴻一瞥。聽著李一揚用“奇怪”來形容第一印象,張平宜拍著沙發,爽朗地大笑著:“你終于說實話了,原來是怪哦!”
“因為我們都穿民族衣服,以前沒見過牛仔褲嘛……”
李一揚遇見張平宜前只會說彝族語言,而現在他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寫著一手漂亮的漢字。20多歲的他意氣風發、昂揚向上,幫著張平宜處理大大小小的事情,成為她的得力助手。他說:“從張阿姨的學生變成張阿姨的助理,角色的改變讓我也開始真正學會換位思考。我相信,每個努力的人都能在歲月的歷練中破繭成蝶。雖然這個過程或許會很痛、很辛苦,但蛻變成蝴蝶后才配擁有美麗的色彩、生命的美好。”
趁著張平宜轉頭與身邊友人閑聊,我偷偷問李一揚:“你覺得張阿姨有什么缺點嗎?”他皺皺眉,露出20多歲青年特有的調皮表情,壓低聲音:“張阿姨太兇了。有時候我做的事情太多了,會消化不了,她就會著急。”
耳尖的張平宜馬上回頭:“兇什么兇!我這是希望你快點進步。你們現在所吃的苦,一定會照亮未來所走的路。而且我們現在是要做社會企業,不容許有一絲差池。還有,你是大哥哥,你必須進步,因為還要給你的小伙伴們和弟弟妹妹做好榜樣呢!”

大營盤小學新貌
李一揚像做錯事兒一樣,悄悄地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眼見張平宜繼續和友人聊天,他用眼神小小示意我,帶著些許的得意:“你看,我沒說錯吧。”
恍惚間,我的心里泛起些小漣漪:這一來一去的互動,親切又熟稔—兒子偶爾的小抱怨,母親“恨鐵不成鋼”的小責罵,難道不是尋常百姓家里親娘兒倆最常見的對白嗎?
這是十幾年的相濡以沫,這是十幾年的血濃于水啊!
采訪結束后,李一揚說:“張阿姨改變了我們的命運,這感謝一輩子都說不 完。”
張平宜曾做過一次名為《一根蠟燭的堅持》的演講,其中的心聲曾讓人無比動容:“有時心想,我這輩子真的很難逃離麻風村了……這幾年,我像一個意外的訪客,推開那道隔離的高墻,走近那個孤懸的禁地,我們兩個世界因此有了溫暖的碰觸……我有幸成為兩個世界的橋梁,所有的努力因此有了特別的意義。”
2011年,張平宜榮獲“感動中國十大人物”。當時,評委對她的頒獎辭是這么寫的:“蜀道難,臺灣娘子上涼山。跨越海峽,跨越偏見,跨越懷疑,她抱起麻風村孤單的孩子,把無助的眼神柔化成對世界的希望。她看起來無比堅強,其實她的內心比誰都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