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印象

胡雯雯

我閉上眼睛，跟幾十個學員一起盤坐在墊子上，靜靜等待。

老師輕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冰涼的小球狀東西送到嘴邊，我張嘴含了進去。“不要咀嚼，先用舌頭和口腔感受一下，它是什么質地的？形狀？大小？它到底是什么呢？”

接著，老師讓我們輕輕咬破它。豐富的汁水溢出來，甜中帶著清新的酸，這味道似曾相識，但又混雜著層次豐富的香氣，我一時難以判斷。它的肉是柔軟而富有彈性的，在牙齒咀嚼下很快化成汁水，順著喉嚨往下……

等大家一起睜開眼，我們才看見，剛才品嘗的是一顆普通的無籽青提。

“怎么樣？”阿密特·科蘭納老師微笑著問，“猜對了嗎？”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用如此細致的方式，品嘗一顆小小的葡萄。而它帶來的滿足感，居然不遜于吃完一整串葡萄。

用心體會你的食物。這是我們在《快樂課程》第二天所學到的東西。

此刻是我來到印度班加羅爾的第三天，在離機場70多公里的“生活的藝術Art of Living”總部，體會這里最受歡迎的靈修課程。整個園區中，活躍著8000個來自世界各地的學員，幾乎都是趁著參加“世界文化節”活動的機會，來總部上課的。

到達園區第一天，我們分配到了各自的宿舍。這是棟嶄新的五層小樓，沒有電梯，沒有空調和電視，沒有wifi。房間是三面白墻和水泥地板，除了三張單人床、兩個木柜子，一臺吊扇，一個浴室之外， 就什么也沒有了。窗外是延綿的山丘和農田、新鮮的空氣。一日三餐由食堂免費供應，是包括主食、奶制品、蔬菜水果的純素餐，食材產自園區的菜園和奶場。

第二天的早課六點開始。強打起精神和其他學員們趕到教室的我，緊張地等待老師的指示。是要像苦行僧一樣盤腿倒立，還是跑十圈鍛煉耐力，抑或就地打坐唱經？還好，都不是，阿密特老師微笑著說：“我們先去戶外活動活動吧。”

湖邊廣場，金色陽光斜穿過樹林，草地上散布著獨自修煉的學員。他們發型膚色各異，卻呈現出極其相似的狀態：雙眼閉合，下巴微抬，面帶微笑，有節奏地發出呼呼哈哈的夸張呼吸聲。有的練習完畢后，開始做起瑜伽動作。

老師帶我們練習的，是Hatha哈他瑜伽中最基本的幾個動作，主要是熱身和提高身體柔軟度，難度不大，因此大家都做得輕松愉快。但看看周圍那些修煉的“老鳥”，有些人做的瑜伽動作難度之大，都快趕上雜技演員了，這不禁讓我有點疑惑：“是不是想達到所謂身心靈平衡都得練成這樣？那我這種指尖還碰不到地面的人，得練到猴年馬月啊？”

老師及時糾正了我：“不是，瑜伽只是幫助你打開身體、更好探索心靈的工具，只要在身體可承受范圍上提高2%的難度就可以了，過量追求動作的極限程度是沒有好處的。”

戶外瑜伽結束后，回到教室進行早課。《快樂課程》是這樣定義自己的：讓你在三天的課程中，掌握最實用有效的知識和技巧，釋放自己的潛力，提升健康、能量、平靜感，為生命帶來圓滿。

曾上過課的老學員這樣概括：課程其實就是“心靈雞湯+呼吸養生”。一半時間由老師跟大家討論人生與世界，解惑答疑，傳授阿育吠陀的生活方式（比如每餐只吃一捧的分量，根據體質的“風”“火”“土”特性等選擇合適食物等），另一半時間則學習和練習這里獨有的“凈化呼吸法”。

呼吸，誰不會？用這么簡單的動作就能讓人生圓滿、提升潛力？36年來，吸引全世界那么多人專門前來，甚至一來再來的，就是這樣一個動作？

故事要從1956年講起，出生于印度南部的男孩詩麗詩麗·拉維香卡Sri Sri Ravi Shanka（學員都稱他古儒吉，即“上師”的意思），從小顯得天賦異稟，4歲能吟誦梵文史詩《薄伽梵歌》，17歲讀完大學，拿到吠陀文學和物理學雙學位。隨后，他跟隨導師舒達卡游學天下。一次在印度那塔卡邦，他進行了十天的禁言閉關修行。

“在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思索，我們教會了人們瑜伽和靜坐，但似乎總缺少某個環節。從事祈禱、靜坐和各種靈修的人，走入生活中卻又變得截然不同。怎樣打破這種內與外的隔閡呢？我觀察大自然，它充滿了各種韻律和循環，而我們的身體、心靈也是一樣的，當這些韻律一致時，我們才會有和諧幸福的感覺。”

閉關結束后，他帶著一套呼吸法走了出來，開始向人們傳授。隨著追隨者的增多，他于1981年創辦了“生活的藝術”組織，并在班加羅爾的郊區購置了這70英畝的土地，傳授以靜心呼吸法為核心的瑜伽課程。如今，據說學習過此課程的人次已經超過3億，學員和老師遍布全球151個國家。

直到第一天下午的最后一節課，我們才正式學習凈化呼吸法。“呼吸是你來到生命中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能將你帶回當下的風箏線，因為你無法為昨天或明天呼吸，只能為現在。但是，我們平常只用到了30%的肺活量。”

阿密特老師先讓我們閉上眼，模仿吃完冰淇淋哈氣的感覺，但是要閉著嘴，只關注喉嚨。然后，我們跪坐著，配合肩膀和掌心的動作，開始用各種節奏交替呼吸，一共進行了20多分鐘。接下來，在古儒吉的錄音中，跟著他的輕柔的聲音提示，我們以“聞花香的力度”，進行三回合，每回合100次由極慢至極快地呼吸。

剛開始練習時，我的關注點都在自己發麻的雙腿上，周圍學員們呼吸時發出的怪異聲音，也讓我想發笑。之后，我感覺雙手發麻，無法移動。漸漸，我頭腦開始空白，似乎開始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了，有一刻甚至覺得自己要漂浮起來。后來，除了努力地跟上呼吸節奏，我什么都顧不上想了。在調整呼吸的空當，我偷偷瞄了一眼周圍，有些學員像是睡著了，有人猛烈地前后搖擺著身子，有人則淚流滿面。

半小時的凈化呼吸，感覺像幾小時那么漫長。完成之后睜開眼，大家臉上都帶著恍如隔世的表情，有的人顯得非常滿足，有的人則仍像在云里霧里。之前特別活躍的幾個學員，沒有再說過話。

我并沒有體會到傳說中那么戲劇性的情緒變化，那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但很奇怪，來這里之后一直困擾著我的頭痛消失了，來到陌生環境焦躁不安的心里，也洋溢起一種懶洋洋的平和感。

第二天傍晚，在園區中心的Ashram大道場，我見識了一場超乎想象的唱場。這本來是一種頗具宗教色彩的吟唱，成千上百名學員圍坐在繪有巨型蓮花的屋頂下，集體唱誦祝福或祈禱的歌曲。在我看來，這就如教會的唱詩，或是佛教寺院的誦經一般，參與者會覺得非常神圣，但旁觀者難免覺得乏味。

而一群南美歌手學員的加入，讓這次唱場變成了一場眾人狂歡的演唱會。在南美樂手歡快的鼓點和吉他節奏中，全場人打著節拍，手舞足蹈，將頌歌唱出了流行歌曲般的曲調，那種氛圍非但沒有和莊嚴的道場形成違和感，反而帶來了異常動人的氣氛，讓人瞬間心潮澎湃，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唱場結束后，眾人散去，那幾位歌手也披散著長發，背著樂器，在路上嬉戲打鬧著回去了。如果不是他們身上那種學員常穿的白色長襯衣，我完全無法將這群年輕人和靈修或瑜伽等字眼聯系起來。

但回想瑜伽文化在西方的發展，似乎正是娛樂圈和流行文化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畢業于印度德里大學圣士提反學院歷史系，如今是中國艾揚格瑜伽學院院長的陳思告訴《南都周刊》記者，瑜伽在西方甚至全世界的推廣，其實有點偶然。

“瑜伽在最初，是從哲學理念演變而來的。五千年前，喜馬拉雅山麓地帶的修行者在大自然中修煉時，無意發現各種動植物天生具有治療、放松、保持清醒的方法，于是模仿其形態姿勢，創立出一系列有益身心的鍛煉系統。作為一種極艱難的苦修方式，一種修煉靈性的輔助工具，練瑜伽的只是個小眾的流派，而且只傳男不傳女。”

1927年，一位年輕蘇聯女舞者只身來到印度，找一份電影演員的工作，隨后嫁給了孟買的一位商人。由于從小看畫冊時，就對印度瑜伽極其著迷，她通過丈夫的關系，認識了在皇室授課的瑜伽大師克里希那瑪查亞Krishnamacharya，堅持要后者收她為弟子。

作為現代哈他瑜伽的有力推動者，克里希那瑪查亞當時已經意識到，印度年輕人受經濟和商業的誘惑，專注于練習瑜伽的越來越少，而未來瑜伽的推廣，可能更大程度上會依賴于女性。因此他不顧婆羅門的反對，破格收了世界上首位瑜伽女弟子，并因材施教，為她設計和教授了更適合女性的瑜伽。

從此，女孩為自己改名英德拉·戴維Indra Devi，并開始授課。1939年，她在上海開辦了中國第一所瑜伽學校，地點是宋美齡的官邸，這位政界名媛由此成了忠實的瑜伽愛好者。八年以后，戴維將瑜伽學校開到美國好萊塢。演員葛麗泰·嘉寶、羅伯特·瑞安、珍妮弗·瓊斯、小提琴家梅紐因等名人都在她學員之列，瑜伽也借著這些人的影響力，開始在西方世界掀起浪潮。

到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歐美開始經歷一連串的危機：法國五月風暴、中東石油危機、美國越南戰爭……年輕人開始質疑和拋棄過去的價值觀，不修邊幅，拒絕承擔社會義務，浪跡天涯的嬉皮士運動開始興起。在尋找新思維的路上，他們的目光投向了印度。

對于這個遙遠的國家，西方人似乎一直有著某種信念。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認為，基督教的《新約》應該來自印度，因為“這個國家有著最溫雅和善的文明”。法國小說家安德烈·馬爾羅也寫道：“印度在夢想和時間上與我們相距遙遠，它屬于我們靈魂所附的古老東方。”

1967年，瑜伽大師馬哈里什到倫敦開課，出于對東方文化的興趣，以及擺脫大麻和迷幻藥的急切，披頭士樂隊成員哈里森說服其他三位一同前往聽課，并在大師的邀請下，長途跋涉，前往印度小城瑞詩凱詩繼續學習。

盡管這次行程并不如想象中神圣，最后還因為大師對同行的美國女演員性騷擾，整個樂隊憤然回國，但瑞詩凱詩卻從此成了“瑜伽圣地”，幾乎是所有瑜伽愛好者必然朝拜的地方。

攝影師姬東還記得五年前第一次到瑞詩凱詩的經歷：“整個小城起碼有一百多家瑜伽學院，大大小小，有的只有一個大房間，有的卻是能容納上千人的小樓。里面什么流派都有，練習的有很多西方面孔，非常虔誠。”至于當年披頭士們住過的豪華修行別墅，如今已經荒廢，但參觀的人總是絡繹不絕。

對東方人來說，印度可能意味著佛教的起源，超脫此生苦難的答案都在這里，冥冥中有一種文化同源的指引力量。但奇怪的是，為什么對于文化背景迥異的西方，印度也有著如此大的精神感召力？

在陳思看來，西方無論是宗教傳統，還是體育運動，很大程度都停留在表層。“基督教會讓信徒從天上的神身上尋找力量，而印度文化和瑜伽，卻長期鼓勵人關注自身，通過管理自己的身心來獲得能量， 發現被忽視的內在，這是西方文明所缺失的。”

而現代西方流行的成功學、自我激勵、幸福課等所謂的“積極心理學”，幾乎是佛學的另一個翻版。“無論是從榮格、佛洛姆、拉康，到現在的很多心理治療精神分析，它們的核心其實就是佛學的各種技術和術語，用了心理學的外衣來包裝而已。當年鈴木大拙的禪宗與心理學的演講，幾乎改寫了整個西方的心理學認知。你可以比較一下榮格的集體無意識學說，和佛教的阿賴耶識，其實說的是同一種東西。”

來自瑞士的義工克里斯托弗·格雷澤從某方面印證了這個理論。出身于瑞士富裕家庭的他，家族掌管著當地最大的私立貴族學校，他本身也畢業于名校。但在銀行界工作了一兩年后，克里斯托弗發現，這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們大學所受的教育，都在告訴你應該做什么，但從沒有人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他開始在教義中尋找答案，甚至獨自去荒島生活，帶著圣經，期望找到與神的連接點，可惜并沒有如愿。

他又開始探索其他宗教，從老莊哲學，到伊斯蘭教義，甚至是一些邊遠地區的冷門教派，依然沒有找到答案。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發現好友的母親是“生活的藝術”在瑞士唯一的老師，于是跟隨她來到了班加羅爾，學習這種在他看來“最簡單而最有效的心靈凈化方法”。

如今，他已經在“生活的藝術”做了16年義工和老師，并帶領著專門的團隊，為世界各大企業和政府機構的員工傳授凈化呼吸法，微軟、蘋果公司等都是他們的客戶。“我每天至少工作十二個小時，一年280天都在出差，但我始終非常快樂，完全不覺得是在工作。”

在克里斯托弗看來，西方流行文化一直在變，但不論是搖滾、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現代成功學、減壓、自我實現，似乎都能跟瑜伽找到完美的結合點。“我們的時代太瘋狂了，一切都進行得那么迅速，人們急需找到一個平靜、穩固的支點。比如我自己，我到現在依然一刻也離不開手機，已經上癮了。如果沒有練習凈化呼吸，是很難維持每天這么良好的情緒的。”

他的團隊曾在微軟美國總部做過試驗，看看如果沒有外界影響，一位員工能在文件上集中多長時間的注意力。“你們猜猜，答案是多長？”

“半小時？”“二十分鐘？”“十分鐘……？”我們的回答越縮越短，但他卻一直在搖頭。“三分鐘。就算沒有任何因素打擾，只要三分鐘一過，我們的思緒就會到處跑。”

至于克里斯托弗的宗教信仰，倒沒有因為練習瑜伽而改變。“我依然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每年圣誕節都會去教堂，而且會在里面感動得熱淚盈眶。”

在他看來，古儒吉對于宗教和靈性的比喻是很形象的。“他說，宗教就像一根根香蕉，表皮是它們的教義、儀式等，可能看起來各不相同，而內心的果肉，即我們所追求的自我、靈性，其實都是一樣的。”

眾神的迪士尼樂園

對于宗教的這種解釋，讓我聯想起印度對于宗教的包容性。它可以說是全世界最有宗教氣氛的國家，它是印度教和佛教的發源地，又混雜著伊斯蘭教、耆那教、錫克教、基督教、猶太教等，就如印度學者格查仁·達斯在《解放了大印度》中打的比喻：如果說美國是民族大熔爐，那么印度就是一幅巨大的民族鑲嵌畫，各民族種類繁多、五花八門，但互不影響，永遠融合不到一塊去。

兼容并包、互不影響的精神，也反映在印度教本身。它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三千年以前，信徒占據了印度80.5%的人口。但它并沒有一個創始人，沒有絕對權威的經書，沒有一個核心的宗教管理機構，沒有明確的神學體系，甚至連皈依的標準都沒有。

不論是眾所周知的梵天、濕婆等大神，還是某些只有偏遠山村信奉的小神，都可以成為印度教的神祗。它更像是一種經過數世紀演變之后，形成的復雜的生活習慣。

盡管信奉神祗各不相同，但有一條規則制度，是所有印度教徒都遵從的：種姓制度。盡管各守各業，互不干涉的思想印度自古以來便有，比如史詩《薄伽梵歌》里的一段經文：“做你分內的事，即使你的工作低賤；不做別人分內的事，即使別人的工作很高尚。為你的職守而死是生；為別人的職守而生是死。”但正式的種姓制度，卻不是印度本土原生的。

關于它的起源，比較公認的說法是，公元前約1500年，入侵印度的雅利安人征服了當地深膚色的達羅毗茶人。為了鞏固其統治，侵略者建立了以膚色為標準的“瓦爾納”制度，并根據社會分工的不同，區分出了四性：專門從事宗教儀式的“婆羅門”；掌握軍事、政治的“剎帝利”；從事商業活動的“吠舍”；以及下面處于被統治地位的“首陀羅”。

這幾個種姓的層級依次降低，在各種姓內部，又再根據地域等不同細分成許多次種姓，一共有幾千種之多。每個種姓之間遵守嚴格的規定，比如職業世襲，互不通婚，違反者會受到被貶為“賤民”等各種嚴苛的懲罰。

這種不合理的制度到了現代社會，自然遭受到各種苛責和抗議。印度獨立后，1948年，國會通過了廢除種姓制度的議案，六年后通過了消除種姓歧視的憲法條款，各邦也制定了相應的法律，賦予了低種姓去公共祈禱場所、商店、公立醫院、佩戴首飾等權利。另外，在中央和各邦政府中，會為低種姓的人保留一定比例的工作名額。在教育方面，也為低種姓家庭的子女提供了各種方便。比如印度的大學必須執行“種姓預留制”，為來自低種姓、部落和“落后階層”的中學畢業生保留22.5%入學名額。

但這種政策引發過很多爭論甚至抗議。因為從一方面看，低種姓的學生，可能一開始的前期教育就跟不上其他階層，而且高昂的大學學費也是個門檻，因此這個配額往往難以達到；另一方面，低收入的高種姓階層學生，也認為自己受到了歧視，本來就無法通過財力來提高競爭力，還要因為配額制，明明成績更高也得讓位于低種姓考生。

我在這里認識了曾在中國留學的印度學生瑪魯，于是拋出一個疑惑很久的問題：“在現代社會，大家都做差不多的工作，每個人的種姓又沒有刻在臉上，怎么分辨得出來？”他思考了一會，說，如果一個印度人遠離自己的家鄉，去到德里、孟買這種大城市，可能并不容易從外表辨認出來，因為大家的衣著、膚色都可能差不多。在大公司里，高種姓的人作為低種姓人的下屬也是比較常見的。

“但是，如果你知道他的姓氏，或者出生地等，就能大致看出端倪。” 比如《生活大爆炸》中虛構的主角之一Raj，他的姓氏是Koothrappali，就是剎帝利的典型姓氏。這是僅次于婆羅門的種姓，現代主要從事公務員、律師、醫生等職業。而扮演Raj的演員Kunal Nayyar，據說也是剎帝利，因為印度電影演員的慣例是，只扮演跟本人種姓一致的角色。

我又問，印度已經如此國際化，印度人也每天跟各種外國人打交道，生活觀念真的依然那么保守嗎？比如“男人一定是一家之主，可以決定妻兒姐妹的婚嫁生活；飯桌上絕對不能討論性話題；別說未婚同居，甚至男女在街上牽手，都是傷風敗俗的事情，等等。”

他左右搖晃著腦袋：“我們的生活已經很現代了，許多東西跟你們想象中是不一樣的，你自己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他接著教了我一句印度俗語：“不碰樹木就無法穿越森林，不接觸人就無法游覽印度。”

這句話促使我在短短幾天旅程中想盡一切辦法，要去印度街頭親身體驗下。結束瑜伽課程后，前往德里采訪“世界文化節”的一天半空當里，我終于在這個國家偉大首都好好轉了一圈。

印度老百姓說起首都時是只講“德里”的。我們通常叫慣的“新德里”，只是它的一部分，與“舊德里”老城區相連，中間隔著印度門。

新德里道路寬敞，布局合理。當年英國人把這里定為殖民地的首都，建起了許多魯琴斯式的新古典主義風格建筑，而近郊也留下了很多寬敞洋氣的使館工作人員住宅。

據說在幾年前，德里便已經把牛趕出了城外，因此我并沒有看見神牛滿街亂走，隨處臥倒的盛況。但在新德里安靜的辦公或居民區，猴子到處都是。它們成群結隊在路上游蕩、躺著捉虱子，在郵筒和圍墻上攀爬。看到行人走過，占據路中央的猴子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只是懶洋洋地轉個身，繼續捉虱子。我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好像打擾了它們的私生活似的。

相比起整潔有序的新德里，我更為充滿“印度特色”的舊德里著迷。這里沿襲了17世紀莫臥兒王朝的風貌，建筑都有著濃郁的伊斯蘭氣息，比如標志性的紅堡和賈瑪清真寺。紅堡腳下一路向西延伸的Chandni Chowk大道，在莫臥兒王朝的鼎盛時期，曾是條遍布商人和高檔住宅的氣派街道，從路兩旁殘存的哈維里Haveli民居里，那些精美的雕刻上，仍能窺見當時的一絲榮光。

就像當地老話說的“無論誰在德里建起一座新的城市，最終都會毫無疑問地失去它”，不論政權更迭和戰爭如何影響，似乎都無法改變它生機勃勃的生命線和獨特個性。如今，這條著名的大道已經被販賣內衣、鍋碗瓢盆、來自中國的便宜家電、各種小吃和百貨的攤販所占據。

有人曾用“有組織的無政府”向我形容過印度生活，它在交通上顯得尤其貼切：你完全看不到一個紅綠燈，也沒有明顯的交通指示牌，沒有交警，大家就這么擠成一團，各自往要去的地方走，但卻沒有人被堵住，所有人都能前行，也沒有人被亂開的車撞到，更沒有因為不小心刮碰而下車理論，將周圍塞得水泄不通的人。

在Chandni Chowk大道的T字路口，我像是陷入了色彩混亂的人浪中，香料、汗臭、叫賣聲、狗叫、汽車喇叭聲等，在強烈的陽光下，一波一波向你涌來，將你裹挾在里面隨波逐流。舉目四望，不論是哪條街道，都擠滿了人，往各種方向慢悠悠地走。頭頂則是縱橫交錯，雜亂如藤蔓的電線。

盡管我要去的地方不到二十分鐘的走路距離，但徘徊了十分鐘后，我放棄了穿越馬路的嘗試，跳上了一部人力三輪車。

印度的三輪車和車夫們，簡直應該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他們人車一體，可快可慢，轉彎靈活，就像一頭公牛，在擁擠的人流中左沖右撞，抓住一切空隙向前沖，硬是能開出一條路來。遇到特別擁堵的小路，你坐在高高的軟墊座位上，任憑車夫帶著你從車群中飛馳，將人潮和一輛輛汽車甩在后頭時，居然能體會出一種優越感來。

一路上，我見到幾個免費公廁：路邊一堵墻貼上瓷磚，下面挖幾個坑或是裝幾個小便池，周圍沒有任何遮擋，更別提門和隔間。如廁的男士們直接背對著大路，一面解放自我一面談笑風生。

“這樣沒有遮擋的也是廁所嗎，那女性怎么上廁所呢？”我大聲問車夫。“啊，這個……”他回答，“女生沒法用的。她們要么在家里，要么去那種付費的公共廁所，實在不行，就天黑以后在草叢里解決咯，不過一定要小心。”

據說在上世紀90年代，印度平均5個家庭才擁有一個廁所。農村地區的廁所覆蓋率更低。據英國《金融時報》的報道，截至2012年，超過58%的印度人口在戶外大小便，約占全球在戶外大小便人群的60%。

盡管印度政府在1991年就開始推行聲勢浩大的“全民衛生運動”，聲稱要杜絕戶外大小便現象，實現所有家庭都有廁所。但世界銀行水與衛生項目出臺的《十年全民衛生運動》報告表明，印度家庭的廁所覆蓋率由2001年時的21%上升至2012的65%，離目標還是有些距離。

因此，不論是整潔的新德里，還是亂糟糟的老德里，只要有一堵墻，你總能隔得遠遠就用鼻子感受到它的存在，然后在看到尷尬畫面前遠遠繞開。

有些人將這種現象歸咎于印度人不講衛生，但出身印度移民家庭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V.S.奈保爾，在《幽黯國度——記憶與現實交錯的印度之旅》中卻有一段這樣的解釋：“據說，農民（不論是伊斯蘭教徒或印度教徒）一旦被迫使用封閉的廁所，就會罹患幽閉恐懼癥。我在北方邦一座紡織城鎮結識一位相貌英俊的伊斯蘭教小伙子。……他說，印度人是具有詩人氣質的民族，他自己就常常跑到曠野上大解，因為他是詩人，熱愛大自然……在他心目中，人世間最美好、最具詩情畫意的活動，莫過于黎明時分迎著朝陽蹲在河岸上。”

確實，在許多印度人自己看來，他們非但不是不講衛生，還應該被評為世界上最愛干凈的人呢。送我回酒店的的士司機瑪魯曾在迪拜工作過，現在開著一家智能家電小公司，偶爾幫兄弟開開車。探討起這個話題，他振振有詞：“印度教對清潔衛生的規定可嚴格了，我們每天都會遵照教規沐浴一次，吃飯只用右手，如廁只用左手，絕不混淆。”

他車里放著份《印度周日時報》，我翻了一下，上面有整整4個版的《征婚啟事》。在女性征婚那版，第一個大類是按征婚者的種姓劃分的，占據了80%左右，其次才是按照征婚者地域、語言、二婚與否、國籍為標準的分類。大部分女性都會強調自己“非常貌美、苗條、受過良好教育”，除了少部分人不提或者提出“不限種姓”外，許多啟事的末尾都要求新郎“屬于更上層種姓”。

而在男士那邊，按照種姓分類的相對少些，但仍占35%左右。許多人都自稱“非常英俊，學歷/工作/家境如何好”，“相貌比實際年齡顯小”也是經常出現的關鍵詞。不論男女，似乎都沒什么人提自己的性格、興趣愛好。

德里司機和北京司機似乎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上。不同的是，北京司機喜歡跟你嘮政治，而德里司機則對宇宙觀、人生觀有著強烈的表達欲望。我向瑪魯拋出的任何問題，他都會毫不客氣地重新構建：“不，你提出的實際上是兩個問題，我可以從三種可能性跟你分析：第一，……第二，……”

當他激動地雙手離開方向盤揮舞起來，大聲向我質疑 “為什么你對印度教這么多疑問？這只是一種生活，神從來不要求我們做任何事，是宗教要我們禁食、齋戒，遵守這個、遵守那個。一生很短暫，神只要求我們開開心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時，我舉著報紙問，“如果你妹妹愛上了一個外國人或很低種姓的，就想嫁給他，你支持嗎？”他遲疑了一下，堅決地說：“當然不行！反正我家的女人肯定不行。”

那一瞬間，我覺得印度在我眼里的形象更模糊了。這一路上感受到的那些共存的矛盾點：整潔與臟亂、現代化與保守、好爭辯與豁達平和、規矩重重與自由自我……全部雜亂拼湊成一幅斑斕的馬賽克，看不清具體輪廓。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國家？

采訪某學者時，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此刻浮現在我眼前：“對印度最惡毒的詛咒，和最不吝嗇的贊美，都是對的。對于這個國家，沒有錯誤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