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偉
(蘭州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1930年代國族想象與新疆開發及族群問題
楊紅偉
(蘭州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1930年代,西北地區成為中華民族之國族建構與認同強化的象征性空間,亦成為國族主義實踐投射于其中的空間。在此過程中,新疆作為一個特殊的空間范疇,成為關注的焦點之一。在西北開發思潮之中,新疆作為國族疆域的重要組成部分,被納入到共同的美好家園之內;而其復雜的族群問題亦成為新疆開發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在圍繞開發與族群問題的一系列爭論中,最終將族群問題解決與國族構建落實在個人公民權的實現之上,并以共和政體與之相契合。
國族想象;新疆開發;族群問題;公民權
民族主義之爭仍在繼續,民族主義的類型學譜系也在不斷增加。然而,無可辯駁的是,民族主義似乎總與國家聯系在一起:奪取或行使國家權力。民族作為具有主權要求的政治共同體有自己的可以確認的疆界,并須與政治國家的疆界重合。基于民族與政治國家的組合方式,可以辨別出兩種民族主義的方式:由單一族群發展出來的建立自己獨立政治國家的民族主義,即族群民族主義或族裔民族主義;由政治國家基于自己的疆界而欲將境內多族群熔鑄為一個國家民族的民族主義,即國家民族主義或國族主義。然而,無論哪種民族主義都是一種疆域意識形態,要求明確的疆界以相互區別,從而使民族疆域觀念成為民族認同的根基。[1]
傳統“華夷之辨”的族群觀念,在持續不斷的“中國認同”與“華夏認同”中,不僅模糊了國內各族群之間的“中外有別”界線,即使帝國之外的疆域界線也因宗藩體制的存在而隱約難辨。模糊的疆界則似乎使所有的“夷”族均已納入到以漢族群為主體的帝國天下模式中,是一種內在化的存在,而非外在化的存在,故而只可能存在明顯的族群界線,民族的觀念還不可能存在。
鴉片戰爭之后,叩開國門的“洋夷”,為中國國族主義作為一個明顯的集體自我界定提供了一個異國“他者”的參照,促使生活在“中國”疆域內的人們凝聚成整體性的“我們”—— 一個現代性的國族主義的想象體——以國族的面目呈現出來。中國國族主義受西力沖擊而產生,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意識的增強而增強;現代疆域觀念亦在確立的過程中,經受血與火的重重洗禮,進一步強化著國族觀念。循環如是:近代中國國族主義樹立疆域觀念,邊疆危機刺激國族主義,愈發重視領土主權。
1930年代,東北四省淪陷后,中國面臨外敵交相侵迫的空前危機,國族主義思想高漲,引致國人對疆域觀念的廣泛檢討。吳紹璘指出:“自來國人對于土地,絕少視為立國要素之一,尤其邊陲之區,漠然于懷。平時關于邊界之劃分與經營,鮮有留心及此。只求邊藩低首稱臣,年納貢金,于愿已足。至于人民是否痛苦,長官是否稱職,鄰封是否存有野心,則均聽其自然。雖曰寬大,豈屬良策?一旦為人所攫去,河山改色,則閉眼打盹,或是敷衍職責,或明明理直氣壯,竟不能挽救事實于一二。事后痛定思痛,即大聲悲號,亦何禆補?此種行政與心理,真糊涂萬分,非亡國不可!”[2]154-155錯誤的疆域觀念,養成了國人歷來輕視邊疆、不注重邊疆治理的陋習。近代以來,中國割疆棄土,固然由于帝國主義咄咄逼人,交相侵迫,但與此等錯誤疆域觀念也有莫大之關系。故陳賡雅批評道:“中國邊疆之多事……其原因一方固由于強鄰之虎視鷹瞵,相互角逐,操之益亟;一方則由于國家對于邊務素取懷柔政策,即用討伐、羈縻、聯絡諸法,以求其不內犯為已足。名義同隸版圖,實際徒擁虛號,一遇外來威誘,不免即陷于離貳之狀態。且國民對邊疆問題之理解……皆易養成人民視邊疆為畏途,唯愿‘爭名于朝,爭利于市’之觀念。末流之弊,遂致邊事廢弛,大好河山,棄貨于地,轉以誨盜而莫之能御也。”[3]6在此錯誤觀念下,中國邊疆危機愈演愈烈,“東北邊事,固可痛心,但沿中國邊界,無一處沒有不發此等同樣事件的可能”。[4]296-297
由是,中國疆域觀念為之一變。東北既失,國人的眼光隨之轉向西北,國人之所以重視西北,蓋因西北“一則為我族發祥之地;二則居高臨下,山河四塞,自古為金城湯池,有進攻退守之資。且復沃野千里,寶藏豐富,其勝概超過東北,亟宜從事開發,既可鞏固國基,亦可解救國家之經濟……期以十年,則國恥可雪,失地可復”。[5]然而,長期以來國人漠視西北,視為化外荒蠻之區,以致引起國際帝國主義之垂涎,以致“吾國西北一隅,已成俄英交爭之場矣!”因而強調“故中國今日惟一之政策,在鞏固邊防;設西北有失,強敵深入,縱有堅固之堡壘,亦難為力矣。故欲鞏固邊防,尤宜鞏固西北也”。[6]4-5
鞏固邊防僅為被動消極之防御,更應采取主動積極的開發,以杜絕外人之覬覦。于是,開發西北的熱潮隨之興起,對此,時人評論說:“有這樣廣大的土地,這樣豐富的物產,我們卻沒有盡量利用和開發,以至引起鄰國的野心。今天吞一塊土地,明天奪一處富源。……直到‘九一八’事變發生,東北四省被人奪去以后,這才痛徹心腑,大夢初醒,除了合力齊心,抗御外侮,保衛國土以外,又想到我們的土地如不能盡量利用,寶藏如不能盡量開發,免不了還要遭強盜的劫奪,于是‘開發西北’的呼聲,便從此高唱入云了。”[7]1-2
強調西北開發的緊迫性,一方面固然在于異國“他者”的想象,一方面亦有對國族內部“他者”的想象。西北地區復雜的族群構成,成為這種想象的基礎。人們強調:“東北土地雖失,可是住在東北四省內的人民有百分之九十八是我們漢人,有此絕對多數的漢人生存在東北四省,等到中國實力充足,遇著相當時機,里應外合,不難恢復失土。但是,西北與東北迥不相同。西北人民種族龐雜,漢人占絕少數,且與其他民族素無好感;一旦有事,外有英俄日的操縱,內有蒙藏回的牽掣,極難應付。縱能等到將來財富力強、交通便利的時候,恐怕亦不容易收復回來。所以為杜絕外人覬覦西北的野心,防患未然,應該趕快移民殖邊,開發西北,鞏固國防。”[8]
兩個方面的想象,均發生于“救亡圖存”的國族主義意識形態激勵之下。隱含其中的意向,既有藉此以西北作為“中國國族成員共同情感與集體認同所寄寓的象征空間”,[9]強化中華民族的認同,共同抵御外侮,實現國族的解放;也暗含著希望以開發為手段,強化疆域觀念,砥礪國族精神,促進族群團結,實現自強的意蘊。
在“吾土吾民”的國族主義話語中,開發與族群問題,結合在一起,使新疆在整個1930年代的西北開發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如陳賡雅強調:“西北為我國堂奧府庫,新疆尤為中部屏藩,蒙藏依畀。……且新省在昔曾為東西文明之交易所,今后亦將重啟其歐亞交通孔道之意義,土地遼闊,物產豐富。”然而由于新疆地廣人稀,豐富資源更“易啟外人之侵略,情勢岌岌,殆若朝不保夕”。[3]1-2一時之間,以新疆作為西北開發重點的呼聲,甚囂塵上。
周所長的臉脹得通紅,摁熄手中才點燃的中華煙據理力爭:“兇手把尸體寄存在火車站,肯定是想把尸體運到外地去。”
1930年代的開發思想首先展開對傳統觀念的批判。吳藹宸指斥傳統疆域觀念下對新疆的治理:“從來西域為軍人、罪犯遣戍之所。謀國者只求邊地納貢內附,便即相安無事。各種族之疾苦,向鮮過問,強鄰環伺,則亦聽其自然。對于邊疆縱非歧視,亦屬消極政策,是以經營西域,皆不徹底,政治上雖為中國支配,而各族依然維持其固有生活。”[10]250在此錯誤觀念下,自然不免形成對新疆帶有輕視的虛構。吳紹璘指出:“自來論新疆者,多以其地遼遠,臆料地必艱窮,人必陋野,氣候必酷烈,而不足一顧。……須知其地未必盡窮,人未必盡野,氣候未必便盡酷。而其富庶程度如何,要隘情形如何?……一經研討,自有使人目眩神馳,嘆為僻壤之勝地者在焉!”[2]113
西北開發思潮興起后,新疆不再是被漠視的區域,而被看作了國家希望的所在。針對新疆“西北兩部沿邊幾千里,均為俄英勢力擴張地,對于新疆之富庶,莫不饞涎欲滴。近更交通便利,視若囊中物。無論經濟上、軍事上,具在鉤心斗角中,一旦有事,立刻傾覆。……蓋無疑新省之大門,已洞開于他國矣”[2]115的危局,關心新疆者日增,下自一般民眾,上至政府要員,紛紛倡言新疆開發,以解決邊疆危機。于是,“自國府定都金陵以來,對于邊疆之注意,頗為用心,故歷屆大會提案之與新疆有關者,按圖索驥,不難窺其種種。即就國內輿論界之論調而言,亦莫不同聲認為危急,認為須開發。懇切奮興,使人神往。蓋內感民生之涂炭,外覺疆土之日蹙,與夫今后民族存亡安危之所寄,非求邊地打一出路不可,新疆尤為最關重要者也”。[2]331
首先,新疆在國防上具有無可比擬的戰略地位,關系國家存亡。論此者無不以左宗棠之言,作為立論之重要論據。即所謂:“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衛京師。西北臂指相聯,形勝完整,自無隙可乘。若新疆不固,則蒙古不安,非特陜甘晉各邊,時虞侵軼,防不勝防;即直北關山,亦將無晏眠之日。”[11]杜重遠更是據此以論證新疆歷來之戰略地位,并強調古今形勢轉變與新疆所面臨的危機。他說:“新疆實為中國西北上的重要門戶。新疆守,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如漢唐兩代是也,漢以張騫通西域,唐以郭子儀平回紇)。新疆失,胡人可長驅直下,入主中原(如宋明兩代是也,宋室南遷,明祚不保),然而現在的時代又和從前不同了。所謂胡人,非止于一個部落的民族了;所使武器,非止于長槍大戟弓矢了。他們有飛機有重炮,還有極為近代化的化學部隊;他們有金錢,有謀士,還有極嚴密的漢奸組織。今日的新疆在國防上的地位,比之漢唐宋明時代之新疆又有天壤之別了。”[12]62進而強調,新疆開發所具有的緊迫性。蔣君章更從消極和積極兩方面,闡述新疆的重要:“總之新疆是我國國防的第一重門戶,保全新疆所以保證黃河流域的安全。這是消極的方面。現今蒙古受制于俄西藏受制于英。新疆與蒙古有唇齒之勢,與西藏則壤土相接,保全新疆所以徐圖蒙藏使其脫離帝國主義的羈絆。這也是保守的方面。新疆當歐、亞陸空交通的沖途,是取近將來的歐、亞交通中心,保全新疆就是把握住歐、亞交通中心。這是進取的積極的方面。新疆之重要如此,當此事急勢在必行的時候,我們還不急起直追嗎!”[13]
其次,在經濟上強調物產之豐饒,對中國抵御外侮,乃至未來強國之重要性。論者無不將新疆比作寶庫或天府,吳紹璘強調:“新疆乃一未經開發之處女地。其土地之廣大,山川之雄奇,位置之重要,固令人嘆為西北之豪富,前途無極,堪用欣慰。而其尤足引人注意,關系吾民族將來之命源者,即其山川中所蘊埋之礦產是。”[2]223如萍則以天府直稱新疆:“我們中國最大的省,是新疆;最大的寶藏,也是新疆。這個偉大到不可名狀的‘天府’,現在正在許多帝國主義者眈眈虎視之下,想要‘攫而吞之’。我們當前的問題是如何保護和開發這最偉大的寶藏,使它不為東北之續。”[14]劉文海同持此說:“新疆乃天府之區,地面出產,有巨額皮毛棉花;地下寶藏,有不可限量之五金煤礦石油;加以氣候絕佳,風景宜人,倘能得人盡力經營,則前途可為加利佛尼亞、為澳斯特拉利亞,正屬意料中極可能之事。惜當道一味專制,采取閉關主義,任令大好河山湮沒,釀造前途危機,曷勝浩嘆!”[15]188李國幹說:“新疆群山環繞,礦藏之豐富,為我國西北諸省之冠。惟未為國人注意,開發極微。……茍政府此時對于新疆再無通盤籌劃,適當施政方針,因勢利導,因地制宜,納混噩之新民于正規,以御外侮,以固國防,則新疆之不作第二外蒙古者亦幾希矣!”[16]
可見,就資源開發而言,新疆可謂希望與挑戰并存,倘能積極從事開發,則為中國之絕大希望。誠如李國幹所稱:“吾人今欲經營西北,鞏固國防,須先從發展新疆入手。開展國家富源,移民殖邊,使人盡其用,地盡其利,掘采寶藏,濟內地之失業,蘇社會之窮困:以厚民生,而立國家富強之本;以固國防,而杜外人覬覦之機,一舉兩得,善莫過于此。……深信開發新疆于國家安危,社會安寧,國權擴張有重大利益,非僅繁榮一省問題所系也。”[17]同樣,如不能積極從事開發,繼續渾渾噩噩,則難杜外來虎視,成為國家之大患。
再次,新疆各少數族群之可愛,施以教育,則足為軍事勁旅與經濟之先鋒。新疆自古以來為中西交通孔道,族群往來頻繁,成分極其復雜。華企云強調:“新疆人民種族龐雜:滿族、蒙族約占十分之一,漢族亦占十分之一,同化回族占十分之一,而不同化之回族占十分之七。若合同化與不同化者共計之,則占新疆全省人口十分之八,即謂新疆之民族為回族亦無不可。”[18]84杜重遠亦言:“新疆的民族極為復雜,素有人種展覽會之稱。原來究有若干種族,鬧不清楚。自盛督辦執政以后,區別為十四種,其名稱為:漢、滿、蒙、回、維吾爾、哈薩克、塔吉克、塔蘭其、塔塔爾、柯爾克孜、烏孜別克、錫泊、索倫、歸化。”[12]54
在傳統的“華夷”觀念中,漢族群與其他族群之間的分別,即為文野之分,向來視少數族群為野蠻。而在新的國族觀念中,少數族群的形象亦為之一變。因維吾爾族為新疆少數族群中的主體族群,故時人多予之以評論。林鵬俠盛贊維吾爾族人:“纏回為土耳其種,其風俗儀表與他族異,為新疆最大部分之人口,約占該省之強半。……大都軀干魁偉,高鼻深目,黑眸虬髯,而性情謙和,知理守法,尊卑有序,敬老親仁,重信用,敦友誼。”[19]53新疆少數族群種種之可愛,論者多寄于厚望,認為“西北人民約三千余萬,率皆精悍崛強;以之編為軍隊,則可成中國之勁旅;以之經營工商,則可為實業競爭之前趨。”[6]6
由此,在國族主義話語中,新疆各族群被納入一體化的國族構建之中,共同承擔著挽救危亡的時代任務:“種族之錯雜,習常之不同,在國內無論何地,恐再無甚如新疆者。……惟其最大缺點,則以交通艱困,文化落伍,方今內憂外患,交相逼人,亟應互相提攜,共圖對外,以我所長,補他之不足;以彼之所能,補我之不及。務使此塞外三百萬之同胞,共同發展,視若手足,以免強鄰之引誘,外界之壓迫。庶乎諸族一家,外御其侮,填國基于鞏固,策邊圉以安全。”[2]179-180
首先是傳統華夷觀念造成的族群隔閡。中華民國建立后,宣布五族共和,各族群一律平等,然新疆僻處西北一隅,地方軍閥采取閉關政策,“春風不度玉門關”,華夷觀念的余毒仍在。故杜重遠指出:“國人對于新疆有一種傳統的錯誤觀念,這觀念就是大民族要統治小民族。這種錯誤觀念非特楊增新、金樹仁兩人執之最堅,就是左宗棠、劉錦堂等所謂賢者之流,還不是以武力壓服新疆嗎?”[12]71時代轉換,而觀念不變,難免在族群之間造成隔閡。
其次為專制主義的余蔭不滅,造成族群鴻溝。楊增新執政新疆時代,實施愚民政策,分化族群以施政。劉文海感嘆道:“新疆之專制固蔽,可謂今世獨一無二之區域;余曾繞行世界二匝,從未見有同樣情形。或云,楊氏執政時勵精圖治,馭下極嚴,如有贓官污官,一經查出,即予槍決;豈知一人耳目有限,而官官相庇之流弊無窮,小民呼吁,將何由而達!余在哈密時,層間省主席布告,謂人民告發官吏,不許阻撓;豈知專制積威下之人民,孰敢告發官吏?即或有之,郵電俱受地方官吏檢查,如何得達?”[15]193各族群廣受專制主義之毒害,而少數族群人民更加一層少數族群上層的剝奪。如“十倍有奇之纏民,更須另受一層專制魔力之束縛”,“新疆境內數處,尚有回王,就封爵次序論,以哈密回王為最高”。“回王對于其治下回民,生殺予奪,惟其所欲。哈密扎薩克親往伯錫爾,于同治三年殉難后,由其子莫汗默德嗣位。莫汗默德秉性貪婪,常派爪牙‘伯克’等,四處搜斂,民不堪命——甚至如雞子之微,亦加計較。更兼其子荒淫無度……凡民間娶婦,有姿色者,彼必假辭召至宮中服役,先行奸占;久而生厭,始任令歸去。職此,部民莫不恨之刺骨。……回民之生活,復縮入九重黑霧之中矣。夫以血汗供給魔王、供給駐軍、供給來往差役,有漢官之愚而虐,無受教育之機會,無發達商業之希望,更須將親族婦女任令小魔王淫占……古今中外,更有如此可憐之人民乎?”[15]194-195此等少數族群內專制主義與漢族軍閥專制主義互相勾結,互相為用,狼狽為奸。
楊增新的治疆政策埋下了族群隔閡的種子,而后繼者則更進一步促發之。薛桂輪認為:“自楊增新主政后,專以閉關愚民為政策。楊死金繼,蕭規曹隨以外,再加之以更苛刻之剝削,更嚴厲之專制,待纏民如牛馬。縣知事則自視為神圣,作威作福,予取予求。不仁之政,必有余殃。……政治黑暗,政治腐敗,政治暴虐,乃各種問題之問題。”[20]38繼金樹仁實行專制獨裁統治遭到人民相繼反抗而失敗之后,“新疆統治之權,悉為跋扈軍人所操縱”,“若輩奸猾狡黠,貪婪成性,但有利權思想,而無國家觀念”。[21]新疆民眾尤其是各少數族群,“在赤白帝國主義的侵略壓迫之下,在地方不良政府的剝削蹂躪踐踏之下,在當地軍閥間連年不斷戰爭的烽煙炮火之下,他們所得到的解放,只是苛捐雜稅,焚毀劫掠,整批的屠殺,和整村整邑的流難失所”。[22]于是出現了“新省回民,歷經漢官暴吏之壓迫,恨之實已刺骨,竟有‘漢人皆狗,惟顏色不同耳’之諺,將憎恨漢官者轉而移憎漢人,甚至有誤地方官吏即為中央代表,歷來暴政之類施,亦中央之所為,因此對中央政府,不無微詞,然推其終極,皆誤解也,皆隔閡也”[23]的局面。
再次為赤白帝國主義民族政策之負面影響,激蕩族裔民族主義情緒,以達分裂我國之目的,造成新疆族群沖突。蘇聯成立后,雖然一改沙俄時代侵略政策,但繼承了沙俄時代的疆域,并積極倡導扶植少數族群自決與獨立的政策,對新疆境內各少數族群極盡拉攏之能事。熊應祚指出:“聞蘇俄曾引誘纏回與哈薩克欲使其與中國脫離。其宣傳之詞謂纏回及哈薩克均可與蘇俄境內同種之人,設立自主之政府,不必受漢人之管理。民十三年,蘇俄組織克爾紀澤共和國,允許該地回民享有自主權,同時極力煽動新疆之回民,冀其叛離中國,而與克薩聯合。幸新疆回民尚知大體,當地官員維持亦頗得法,邊陲得以無事。又前兩年傳聞纏回及哈族曾遣代表與蘇俄接洽;并聞纏回王公多赴土耳其拜圣,行經蘇俄中亞細亞,到處受俄人歡迎,并聽種種演說,頭腦為之一變。是皆蘇聯引誘煽惑之鐵證。今者土西路逼我邊陲,交通便利,蘇俄之鼓吹宣傳當十倍于前。新疆之危機四伏,若不積極補救,則其步蒙古、西藏之后塵,會當不遠。”[24]英國也不甘落后,積極圖謀,附和泛伊斯蘭主義,籠絡少數族群上層。華企云指出:“新疆周圍約二萬余里,西南人民一百余萬,全屬纏回,與阿富汗連界。阿富汗之政治,完全受英帝國主義者暗中支配。英國欲將阿剌伯、埃及、印度、土耳其斯坦、波斯、新疆等處,與阿富汗聯絡一致,藉口實行世界大回族主義,使新疆脫離中國版圖而后已。”[18]85
最后為新疆少數族群教育不發達,造成的族群隔閡。新疆自楊增新時代開始,借口各族群知識發達,將來難免圖謀與我脫離關系,故意抑制其知識,新疆幾無現代教育設施,以致新疆各族群之間因語言障礙,隔閡頗深。安漢指出:“新疆省民族雖極復雜,而回民卻占百分之六十以上,所以論及教育問題,更是關系不淺。漢族、回族常因語言不通,彼此隔膜極深,為調和民族情感上著想,應發展回民教育,闡明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之意義不同,于是民族教育,便成為實施教育之起點矣。再于民族主義之民權主義著想,應以民眾教育為經絡,使回民都識漢字,再施以四權訓練,自成為自治之基礎。不然,漢族、回族將由隔閡懷疑,而成為分裂之導火線,便不容易收拾!更從民生主義上著想,尤須以生產教育為依歸,使天然之富源開發,內以彌補國內之缺乏,外以供給世界之需要。”[25]
因此,當時的有識之士就認為,要開發西北,必須改良政治,把促進回漢民族團結作為當務之急。
“且以往負撫綏之責者,不務恤民,尤不知五族共和,其關系乃如兄弟,為之長者,宜盡愛護之責。或且以解決回族問題,惟有憑諸武力。嗟夫!此外蒙所以傾向蘇俄,西藏所以易為英用也!……現在注意邊疆之人,每集其視力于蒙藏,而于數百萬回族之生死疾苦,不甚關心。不知今揭橥世界回民自決之旗幟以為號召者,固大有人在。我西北回民同胞,亦知此中含有帝國主義之背景,不直此輩所為。然人之惜生,誰不如我?一旦至于求生不得之際,或且飲鴆而甘。此朝野上下所當積極加意者。”[19]179-180因而主張加大新疆開發力度,不獨以開發謀富源,解決民生問題,亦以開發來調和族群關系,構建和諧國族,作為抵制帝國主義侵略之基礎。
為構建國族而強調新疆疆域,為保衛邊疆而強調新疆開發,從而使1930年代之新疆開發帶有“去邊疆化”的色彩。換言之,在新的國家疆域觀念中,作為中國公民集體安全保障的國族構建,強調的是平等條件下的疆域一體化,是對傳統中心與邊緣二元架構的反動。因而,在此疆域的自然地理空間連續體的構建中,必然要以族群和諧作為前提條件。基于理性的思考,開發的功利性價值,也必然要體現在解決現實的族群隔閡之中。甚或言之,以開發促開發,通過開發消除族群隔閡,進而達到國族建構的目的,樹立國家自強自救之物質基礎。
1930年代,國人認為:“新疆與我國歷史關系悠久,地理形勢重要,且幅員廣大,天然財源蘊藏豐富,然外則強鄰窺視,內則民情渙散,非特西北邊防所關,亦國家命脈所寄。”[26]新疆的總體形象,不外乎希望與挑戰并存,外有強敵,內有不睦。不過此時,內外因之間的關系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由族群隔閡和狹隘民族主義所引發的族裔民族主義,似乎已經成為威脅新疆安全的主要因素。
在此情勢下,新疆開發的首要目標,就是要盡可能消除族群隔閡,消除各種潛在的族裔民族主義,使之增強國族認同。
基于對新疆族群問題的認識,時人多取對癥下藥之策,或作系統之討論,或作具體之討論;或提權宜之策,或謀根本之解決。總之,其言論洋洋大觀,呈現出較強的層次性。但首先一個觀點,就是要改變觀念,將國族安頓于國家疆域之內,樹立凡疆域之內皆我族類的意識,從而改變對待新疆之態度。華企云指出:“新疆既同為中國之土地,新疆之民眾,既同為中國之國民,則吾人對于新疆之利益,應當予以保障。北伐成功不過破壞之形式,將來欲求國民革命之完成,則當非中國境內各民族之努力不可。新疆回民革命性素極豐富,更為實行國民革命之重要分子。”[18]84因而,在新疆問題上不僅要改變以往漠視的態度,更要重視各少數族群的現實利益,把實現各少數族群之利益與漢族群的利益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之上。吳藹宸強調:“夫土地、人民皆為立國要素,新疆土地如此廣大,種族如此龐雜,已往之失地,由于平時之漠視疆土,一旦有事,則聽人宰割。已往之變亂,由于平時之不顧各民族利益,一旦有事發生,則純用高壓手段。今后新疆,應先于斯二者加以糾正,注重邊防,有備無患。凡百設施,應以新疆民族利益為依歸,不宜只顧漢族自身利益也。”[10]250
其次是改良吏治,優撫少數族群,以收拾人心。薛桂輪認為:“新疆民族雖極復雜,而民風淳良,地產豐富,實非難治。獨恨主政者不得其人。……故今后新疆問題之如何解決,全視乎政治之如何改良。而政治之如何改良,尤視乎執政者為何人。”[20]39進而提出三項標準,作為執政者資格:1)須有遠大之眼光,犧牲之精神;2)須有行知合一,切實建設之才能;3)須忠勇廉潔,磊落光明,不貪錢,不怕死。有此等優秀人才,施以適宜之政策,即可刷新政治,實現族群團結。秉常強調:“蓋發展交通,開發實業,首在財政,而今日之財政狀況,竭蹶萬分,內地之交通、實業,尚無暇顧及,遑論邊陲乎?退一步者言,假定國家財力充裕,但今日情勢,迫在眉睫,亦決不容有從容建設之余裕矣。”[21]他認為“當前急務,端在穩定南疆”,“今欲穩定南疆,當先謀收拾人心”,因而建議:1)改進新疆青年內地求學之待遇;2)扶助新疆同胞內地經商;3)救濟流落內地新疆難民;4)容納獎掖新疆省籍公務人員;5)派員宣慰,優待政教領袖。
再次是強調教養兼施,提高各族群智識與物質生活,在民生的基礎上融洽族群關系。貢沛誠指出:“新省纏回,占全省人口數百分之八十……中央治新方針,自應以全體纏民利益為前提,徹底改變前清羈縻政策,而以赤心扶持之國策提倡教育,開通民智,使之自覺自悟……扶植生產,以裕民生,開發天然寶藏,漸杜漏卮,提倡機械工業,用補手工業之不逮,則人力與自然力得機運而伸展,十年廿年之后,新省制造品必暢銷于中亞大陸,尚何來今日外貨充斥、民生凋敝之現象耶?”[27]新疆少數族群族裔民族主義的興起,固然由于境外各種勢力的挑撥,而其中“教養”不周亦為重要導因。故而欲擺脫危局,必須加快“教養”開發之步驟。林鵬俠即以此作為解決新疆危機的要政,說道:“茍治邊者,能順應民性,教養兼施,豈只邊民之幸,亦國家前途之福。否則以強鄰垂涎吾土之久,安保其不盡離間挑撥之能事?回民雖必不甘于誘惑,然至呼吁無援之頃,亦惟生撫我則后之心。嗚呼!人第知東北喪失之可憤,而不知西陲之危急,特未至揭幕之時耳!吾人豈可不速謀補救之策乎!”[19153[28]
然而以上所述各種方案,尚屬治標不治本者,或至多為治本之外象。欲得根本之求解,則需思想觀念與具體的態度,跟上時代的潮流,順流而上,高揭民主政治的大旗。換言之,將國族主義所揭示的集體安全建立在個人公民權得到實現、受到切實保障的基礎之上。楊鐘健強調開發的希望,在于漢族努力改進陋習,同時“亦對其他民族平等待遇,共同建于共和原則之上。唯有如此,才能消隱患于無形”。個人公民權的實現,同時意味著作為族群的集體公民權的實現,各族群之間的關系才能真正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才能真正具有國族認同。反之,如果公民權不能實現,則必然是民與國打成兩橛,難以形成國家觀念,遺患無窮。
劉文海更針對新疆族群問題,從國家合法性、政府職能與民族自決等方面,從世界公理與世界潮流的角度,闡述建立公民國族主義的重要意義。他指出:政府之使命,非僅維持秩序,乃應增進人民物質生活及精神愉快。——凡屬有益于衣、食、住者,為物質生活之增進;有益于開發知識者,為增進精神上之愉快。……自民治主義膨脹以來,個性發達,“精神不自由,毋寧死”一語,已成順口標語。處此情形之下,而猶欲固守愚民政策,斷為潮流所不容。今日新疆之當局,在義務上,亟應以人民血汗之代價,為居民提倡文化運動,增進其知識上之愉快;廣設學校,使境內各民族之兒童,得有受教育之機會。如此,則在文化精神上,可逐漸使各民族與我結為一體,將來群策群力,共存共榮。倘當道一味剝削民眾,徒供少數私人之安肥,或藉口各民族知識發達,將來難免圖謀與我脫離關系,故意抑制其知識,乃違悖公理,違悖世界潮流。違悖公理為不義,違悖世界潮流為不智;不義不智,腐化頑固,是早應在鏟除之列。[15]201-202
1930年代,西北地區成為中華民族之國族建構與認同強化的象征性空間,亦成為國族主義實踐投射于其中的空間。在此過程中,新疆作為一個特殊的空間范疇,成為關注的焦點之一。在西北開發思潮之中,新疆作為國族疆域的重要組成部分,被納入到共同的美好家園之內;而其復雜的族群問題亦成為新疆開發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在圍繞開發與族群問題的一系列爭論中,最終將族群問題解決與國族構建落實在個人公民權的實現之上,并以共和政體與之相契合。
由此可以發現,國族想象的開發話語中,存在雙重面向:國族想象強調的是整體性,即在國家疆域內打破族群界限,凝聚為一體;而個人公民權的實現,則無異是一種分子還原論,強調的是公民的個體獨立性。然而,就是在這種表象的矛盾中,卻已包含著某種深沉的智慧思考。如林鵬俠所言:“國何患不強?患在全民眾之心死耳!失地何患不復?患在無實際準備之空談耳!夫以我國文化之悠美,民性之樸厚,而天復居之以大好河山,其蘊藏陶鑄,幾無一遜于世界自詡文明之邦族,何為丑類蹂躪,直野蠻人種之若哉?無他,國人對國家民族觀念不深,不能各盡其責任,而政府以往復未有根本救亡之準備。上下之情相隔,不能并力以圖功耳!”[19]1-2只有在民主政治的建設中,以公民認同為紐帶,才能真正使中華民族成為共同疆域內各民族的主動認同,才能在各族群團結的基礎上,為中國繁榮昌盛而共同奮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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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永福)
Nationality Imagination and Problems Between Xinjiang Development and Ehnic Groups in 1930s
YANG Hongwei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20, China)
The northwestern regions became the symbolic space of China’s nationality construction and strenthened recognition and also the space re fl ecting nationlism practice in 1930s. In the process Xinjiang as a special space category became one of the focuses. In the thought of developing northwestern regions, Xinjiang as an important part of nationality space is included in the harmonious common families, but its complicated ethnic problems are also the major concern. In the seriers of disputes concerning problems between development and ethnic group, the solution fi nally falls on the realization of civil rights and conforms to the republic system of government.
nationality imagination; Xinjiang development; ethnic group problem; civil rights
C95
A
1674 - 9200(2017)02 - 0025 - 07
2016 - 11 - 22
楊紅偉,男,河南泌陽人,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民族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史、西北區域社會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