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盛孝章書

［東漢］孔 融

論盛孝章書

［東漢］孔 融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為始滿，融又過二。海內知識，零落殆盡，惟有會稽盛孝章尚存。其人困于孫氏，妻孥湮沒①，單孑獨立，孤危愁苦。若使憂能傷人，此子不得永年矣！《春秋傳》曰：“諸侯有相滅亡者，桓公不能救，則桓公恥之。”今孝章實丈夫之雄也，天下談士，依以揚聲，而身不免于幽縶②，命不期于旦夕。吾祖③不當復論損益之友，而朱穆④所以絕交也。公誠能馳一介之使，加咫尺之書，則孝章可致，友道可弘矣。

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能譏評孝章。孝章要為有天下大名，九牧⑤之人，所共稱嘆。燕君市駿馬之骨，非欲以騁道里，乃當以招絕足⑥也。惟公匡復漢室，宗社將絕，又能正之。正之術，實須得賢。珠玉無脛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況賢者之有足乎？昭王筑臺以尊郭隗，隗雖小才而逢大遇，竟能發明主之至心，故樂毅自魏往，劇辛自趙往，鄒衍自齊往。向使郭隗倒懸而王不解，臨難而王不拯，則士亦將高翔遠引，莫有北首燕路者矣。凡所稱引，自公所知，而復有云者，欲公崇篤斯義。因表不悉。

（原文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文選》）

【注釋】

①妻孥（nú）湮（yān）沒：妻孥，妻子兒女。湮沒，埋沒，指喪亡。

②幽縶（zhí）：被囚禁。

③吾祖：指孔子，孔融是孔子后裔，故稱。

④朱穆：東漢人，有感于當時不講交友之道的衰敗風俗，作《崇厚論》《絕交論》兩篇表示對世風的不滿。

⑤九牧：九州。禹分天下為九州，州長稱牧伯，所以稱九州為九牧，即“天下”之意。

⑥絕足：指奔馳時足不沾塵的千里馬。

【譯文】

光陰不能停留，像流水一樣消逝。很快就到了五十歲的年齡，您是剛滿，而我卻已經超過兩歲了。國內的相識知交，差不多都去世了，只有會稽的盛孝章還活著。他受到東吳孫氏政權的困辱，妻子兒女都已死去，只留下他一個人孤單無助，處境非常危險，心情十分痛苦。假使憂愁可以損害人的健康，孝章恐怕不能長壽了！《春秋公羊傳》里說：“諸侯之間有相互并吞的，齊桓公不能加以救援，他認為是恥辱。”盛孝章確實是當今男子中的豪杰，天下一些善于言談議論的人，常要依靠他來宣揚自己的名聲，而他本人卻不能避免被囚禁，生命朝不保夕。如果這樣的事情都算是正常的話，孔子就不應該談論朋友好壞的問題，也難怪朱穆要寫他的《絕交論》了。如果您能趕快派遣一個使者，再帶上一封短信，就可以把孝章招攬來，而交友之道也可以發揚光大了。

現在的年輕人喜歡說前輩的壞話，或許有人會對孝章加以譏諷評論。總的說來孝章是一個名揚天下、為天下人所稱賞贊美的人。燕君購買駿馬的尸骨，不是要它在道路上奔馳，而是通過它來招致千里馬。我想您正在拯救和恢復漢朝王室，使將要覆滅的政權重新安定下來。天下要安定，關鍵在于得到賢才。珠玉不生腳，卻能夠到人的身邊來，就是因為有人喜歡它們，如果君王誠心求賢，賢士們哪會召而不至呢？燕昭王筑了黃金臺來尊崇郭隗，郭隗雖然是一個才能不高的人，但卻得到厚待，終究能傳播明主的誠心，所以樂毅從魏國前去，劇辛從趙國前去，鄒衍從齊國前去。假如當初郭隗處于困苦危急之中時，昭王不去幫助他，也不去援救他，這樣一來，其他賢士也都將遠走高飛，沒有人肯到北方燕國來了。上面所說的一些事情，本來就是您所熟悉的，而我還是要再說一下，無非是想提請您對交友之道加以重視罷了。實在不能詳盡地表達我的意思。

【簡析】

盛孝章是孔融的摯友，也是當時名士，漢末為吳郡太守，孫策平吳以后將其囚禁，遠在北方的孔融得知后心急如焚。當時曹操正挾天子以令諸侯，孔融深知能救盛孝章者唯有曹操而已，于是給曹操寫了這封求救信。孔融深知曹操既是將帥又是詩人，必然重情尚義；既有雄心又有本領，必然愛才尊賢。所以他在信中首先動之以情，從感嘆歲月飛逝寫到友情難得，再極盡形容好友愁苦困窘的現狀，使曹操感到不救盛孝章于心不忍；然后曉之以義，以桓公知恥之事相激，以孔子、朱穆友道之論相逼，使曹操感到營救盛孝章義不容辭；最后又誘之以利，反復申說匡扶漢室實須得賢，而得賢之法，在于救盛，否則賢才必將高翔遠引。通過這三個層次，有情有義、有理有利地娓娓道來，使得曹操對盛孝章不忍不救、不得不救、不愿不救，完全達到了預期的目的。全文筆酣墨飽、雄辯有力而又流暢自然，最后用“欲公崇篤斯義”收結全篇，給人一種火熱心腸反復叮嚀猶在耳邊的真切感。令人惋惜的是，盡管孔融的說服非常成功，曹操正準備征召盛孝章為騎都尉，但為時已晚，征召尚未發出，盛孝章被孫權所殺的噩耗已經傳來。

人生樂在相知心。

——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