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麥
從某天開始,音樂有了新的分類法:治愈音樂、致郁音樂、沙發(fā)音樂、電梯音樂、啪啪音樂……
電影《愛樂之城》(La La Land)里的音樂觀點是分等級的。無意冒犯。導演對某些音樂類型癡迷,甚至偏愛,從2013年他編劇的《奪命鋼琴》(Grand Piano)和上一部作品《爆裂鼓手》(Whiplash)不難看出,達米恩·查澤雷認為古典為上流,爵士是上流中的清流,其余皆下品。不過,主題曲《繁星之城》(City of Stars)是一首帶著“辛納屈”(Frank Sinatra)腔調的流行音樂作品,但是導演似乎并不這么認為,他認為這首曲子的鋼琴獨奏,會在一個有半數(shù)黑人的爵士樂俱樂部里得到掌聲。這很可笑。當然,以音樂角度討論備受好評的《愛樂之城》是“中二”的,作為一部充滿勵志情緒和悲傷愛情故事的電影,音樂只是其中的配角。
古典和爵士是率先一批被列入背景音樂范疇的,它們終結了早期默片電影的沉悶,成為某種觀看情緒的帶動。隨著臺詞的出現(xiàn),這些曾經(jīng)被視為藝術的作品成為最早淪陷成背景音樂的聲音。我們?nèi)缃裆钤谝魳贩N類識別度逐漸弱化的年代,音樂分類常常會導致創(chuàng)作和收聽的局限性,《小蘋果》也可以被改編成他國夜店的Dub節(jié)拍,鳳凰傳奇、謝天笑也能跟交響樂合作,即便是郎朗也愿意為重金屬插上一腿。或許查澤雷真的為爵士樂的生存現(xiàn)狀感到不安,努力把爵士形容成瀕危且神圣的音樂,雖是捍衛(wèi)了傳統(tǒng)爵士(Standard Jazz)的保守勢力,卻一時忘記了爵士早已演變成了新的音樂類型。
在電影里,女主角艾米調侃薩克斯手肯尼(Kenny G),說他玩的不過是“電梯音樂”,不是真爵士。“電梯音樂”的講法似乎來自維基百科,它對肯尼的評價是,在中國,因吹奏關店曲《回家》(Go Home)而著名。也就是說,當這首曲子在中國的商場禮貌性地響起時,逛街的和柜臺里的人會同時意識到,這是他們終止買賣行為的委婉之聲,這比順子唱的《回家》更要委婉。不過,這位唱片曾經(jīng)暢銷7000萬張的音樂人從未聲稱自己是個正經(jīng)爵士音樂人,他不過是吹了些流行歌曲和影視金曲中的旋律,偶爾借用些爵士的編曲手法。
肯尼和雅尼(Yanni)都擁有一副上世紀90年代音樂人的標準造型,他們長發(fā)飄逸,常常給人一種在風中演奏的錯覺。他們表情常常夸張,又專注,也類似搖滾樂隊演奏時的投入。他們標榜新古典和新經(jīng)典,又說鋼琴家理查德·克萊德曼代表著某種過去。我在90年代親歷過這種音樂的現(xiàn)場,四二拍、四四拍的交替出現(xiàn),熟悉的音樂旋律,大功率的音響,樂手與現(xiàn)場的熱情互動,讓沒有受過正統(tǒng)音樂教育的大多數(shù)人在瞬間達到了有限的瘋狂。
肯尼最初也不是專門做“電梯音樂”的,隨著播放量的增長,他的音樂逐漸成為公共空間的一部分。如果肯尼的音樂被人稱為“壞音樂”的話,那么如今在“藍色音符”(Blue Note)炙手可熱的白人小號手克里斯·波提(Chris Botti)便是新時代的肯尼。他被譽為最性感的小號手,亦吹奏影視經(jīng)典作品,他的音樂構成是流行爵士,然而在今天,卻沒有人質疑他的品味,甚至沒有人懷疑他搞的是爵士音樂。至少在音樂上,人們總是習慣對被淘汰的補刀,以此表達品味上的進步,卻忽略了一個現(xiàn)實,通俗的品味只是一個輪回,是揮之不去的重蹈覆轍。
當然,電梯音樂并不是特例,和眾多“功能性”音樂一樣,它是消費主義的產(chǎn)物。當越來越多的音樂作品不被人所知時,這些功能性播放成為它們最后的落腳點。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葛蘭特·格林(Grant Green)的音樂為什么那么適合熱帶海邊的度假酒店,法國的“新浪潮”(Nouvelle Vague)樂隊翻唱“快樂小分隊”(Joy Division)的《愛會把我們撕裂》(Love Will Tear Us Apart)為什么會成為設計酒店的迎賓曲目,爵士音樂家約翰·科川(John Coltrane)的《獻給你》(Dedicated to You)為什么會被北半球的咖啡館熱播,且店員甚至不知道這個樂器叫次中音薩克斯。無印良品的音樂列表只提供那些偏門的城市名稱,只有宜家家居似乎并不在意詹姆斯·布朗特(James Blunt)的網(wǎng)絡名聲,不厭其煩地播放那首膾炙人口的《你忒美了》。
酒店業(yè)曾在上世紀90年代帶動了MTV和BBC紀錄片的興起,那些膚淺的獵奇氛圍和新奇的視覺場面,恰好迎合了異地出行人的心理狀態(tài),與此同時,“沙發(fā)音樂”(Lounge Music)在聽覺上逐漸成為一種主流,“好聽”和“易聽”成為一首樂曲是否流行的前提。
最早玩“功能音樂”的人大概是法國人艾瑞克·薩蒂(Erik Satie),據(jù)說他曾經(jīng)在飯館里吃飯被一支駐唱的管弦樂隊攪亂了心情,因此他開始閉門創(chuàng)作一種能夠調節(jié)尷尬氛圍的音樂。于是,《裸體舞曲》《惱人高貴圓舞曲》《百年與一剎》《冷淡曲》,為一只汪而譜寫的《舒緩前奏》《貓頭鷹牙疼》《附庸風雅圓舞曲,一二三》,以及為對抗德彪西而作的《梨形音樂》,讓這位音樂人過早地步入另一個境界。
薩蒂大概是聽厭了巴赫,因此他善于寫出不平衡的小調曲子,盡管他努力成為平凡的反精英音樂人,但是他的獨特讓他變得不那么平庸,甚至還能成為約翰·凱奇(John Cage)的靈感來源。在電影《走鋼絲的人》(Man On Wire)中,那首著名的《裸體舞曲》終于從一系列背景音樂中脫穎而出,成為當年某些榜單上的熱門曲。這或許和他舒緩但古怪的旋律有關。
薩蒂的作曲輸出方式是朋克式的。幾年前,英國利茲音樂中心上演“挑戰(zhàn)《惱人》音樂會”,這個曲子是一首重復了840遍的鋼琴作品,從早上7點半,14位樂手便開始了對《惱人》的馬拉松式演繹,在20多個小時后,樂隊在第611次反復時崩潰。
今天,幾乎沒有人創(chuàng)作音樂的動機是成為背景音樂大師,不過音樂正在變成“聲音壁紙”。隨身聽的發(fā)明者安德列亞斯·帕韋(Andreas Pavel)似乎從未想過,自己的發(fā)明會改變某種行為,他曾經(jīng)天真地認為:“口袋里的音樂會讓聽音樂的人做任何事都有背景音樂存在,會把生活過成電影。”然而他忽略了這種獨享式音樂所產(chǎn)生的負面效應。
在2017年的格萊美頒獎典禮上,音箱品牌SONOS播出了一則廣告,視頻女主角將一部Play1音箱丟入寂靜的客廳,這讓很多人想起了蘋果初代電腦麥金托什機1984年的“超級碗”廣告。在此前,SONOS公司曾做過一次調研,講的是全球都患上了一種仰賴電子屏幕的“新型疾病”,這個孤單的事實將音樂塞入口袋,用廉價的耳機導入耳朵,手指觸碰屏幕的聲音逐漸成為很多人生活中的僅有聲響。
那則廣告讓很多人開始意識到公共音樂的消失,曾經(jīng)作為收藏品的唱片已經(jīng)淡出生活,此外,那些具有儀式感的音樂聆聽方式正變得越來越隨意,耳機取代了高保真音響,從某種程度上講,播放媒介的改變,讓音樂變得廉價。這與幾年前科斯特拉(Tom de Castella)在BBC上撰寫文章的口徑相似,他認為長期用耳機收聽音樂是一種反社交式的行為,而音樂收聽方式的改變,使音樂在功能上發(fā)生了變化。法國新浪潮樂隊成員馬克·科林認為,“功能音樂”不能算是一種音樂上的分類,它更像是某種音樂或音樂產(chǎn)品的定位,在商業(yè)推廣上,它像是在描述一些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瞬間,其中的褒貶也不再清晰。
在B站的音樂區(qū),也有些功能性的分類,例如“作業(yè)向”和“催眠向”,分別是工作背景音樂和催眠音樂的二次元叫法,曾經(jīng)的“α波”或“θ波”雖被證實無催眠事實依據(jù),卻也在Soundcould網(wǎng)站甚至大衛(wèi)·林奇的網(wǎng)站上被認為是音樂的未來之聲。ASMR是“自發(fā)性知覺經(jīng)絡反應”(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的縮寫,它也在成為收聽的某種類型,它曾起源于注意力誘發(fā)頭部高潮(Attention Induced Head Orgasm)以及注意力誘發(fā)愉悅感(Attention Induced Euphoria),之后成為具有某種不可描述性功能的聲音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