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茜
畢飛宇說,如果不是因為就讀于北大中文系,供職于《小說月刊》和《人民文學》,估計李敬澤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史學家。而即便命運做出了其他安排,他的基因里依然保持了與歷史對視的癖好與沖動。但歷史究竟怎樣,他也許并沒有多大興趣。
李敬澤拿著自己的《青鳥故事集》,說自己是一個“新銳作家”。我們哈哈一笑,沒人會因此當真地放低審視的眼光,每個人腦子里閃現的都是“中國作協副主席”“《人民文學》主編”“文學評論家”這些關鍵詞。沒人能輕松跳出自己固有的認知,對待一個人的身份如此,回看歷史則更是?!靶落J作家”就像是在提醒,不要再用慣常的方式去看了,因為在書里,不同以往的視角還將繼續,并從偏僻之路進入一個比史書更復雜的歷史。
這可能也是一種防御,醫生變成病人,記者變成被訪者,批評家變成作家,身份的對換會讓人自覺啟動一種防御的本能。謙和地說自己是“新銳作家”,是第一道防御,就像是在別墅外立面上開滿鮮花的藩籬,雖然完全攔不住真正的闖入者,但可能會讓大部分人走近的態度更溫和。
《青鳥故事集》講了什么故事?越過藩籬才發現,這個問題有點兒難?!肮适隆眱蓚€字首先讓人覺得含糊。書里講了很多故事,歷史的,現在的,因為時間久遠而顯得縹緲的,似乎發生在身邊而覺得親切的,可如果光是把那些故事當段子講了,完全不能說明這本書寫了什么。它不太容易被歸納,也不太容易被定義。模糊的文體讓介紹者很容易陷入一種自我矛盾,前一分鐘你會說它是一本散文集,后一分鐘你又會說也算小說吧,再一分鐘你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前兩個自己。
很多人覺得在第一時間弄清楚一本書的文體是必要的。就像是去看電影,你需要并有權在買票的時候就獲悉它是一部動作大片,還是一部文藝小品。這個問題不關乎你最終能否欣賞得了,但是如果不被告知,你很可能就端著一大桶爆米花坐在了一部默片前面,吃不吃都尷尬。讀小說還是讀散文,不關爆米花的聲響,但也需要調動不同的情緒?!斑@隱含著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一系列約定和慣例。”李敬澤自己也這么說,可他拒絕了約定和慣例。
“這到底是一本什么書呢?”第一次讀完它時,畢飛宇也問了費振鐘同樣的問題?;卮鹗牵骸安缓谜f,這個人不可小覷。”然后他們開了一個兩人的研討會,就關于文體?!氨傅煤?,兩個人的研討至今都沒有成果?!斠粋€人把考古、歷史、哲學和小說虛構糅合到一起的時候,這樣的文本我們該如何去稱呼人家呢?”那是16年前的事兒了,當時這本書還不叫《青鳥故事集》,而是比現在少些篇目的《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如今,那么多年過去了,“小書”被增補成了一本“大書”,如果我們還要繼續作家們當年的研討,非得給文本個“稱呼”,恐怕就顯得有點兒笨拙了。
作者本人將這種寫作的來源推至“先秦的文章”,一種朝向經典的元寫作,“比如《莊子》,你說那是什么?它就是‘文,是一種未經規訓‘體”。無法定義但有據可依,這大概也是另一種防御,讓人想去品頭論足時無從下嘴,或者知難而退。
批評家寫作有時會像一人分飾兩角?提起筆,兩個身份就面對面坐下,寫出的東西總是有意無意地先經自己撕扯一番。既然熟悉批評者攻擊的套路,就會防守得自然。大概是預感大部分人會拿書中對歷史的書寫做些文章,李敬澤提前就舉起手來:“這肯定不是學術作品,我從未想過遵守任何學術規范?!薄耙菤v史學家打上門來,我肯定完蛋。”這本書就這樣和一般意義上的歷史書劃清了界限,被他定義為一部個人對歷史的認識和想象,“它最終是一部幻想性作品”。
人總不能去和別人的幻想較真兒吧,但“防御”并不等同于說這本書就是不著邊際或者缺少意義的幻想。作者調用了博雜的文本來構建他的故事,奏章、公文、詩句,邊邊角角的史料細節,再加上一點兒想象。
史料選擇的偏僻即作者的視角,斜著刺入歷史,想去面對的一定是當下,這是這本書再版、再被閱讀依然不覺過時的原因之一。
書里有一篇文字專門寫了不靠譜兒的翻譯,是《飛鳥的譜系》。那里面有一段故事出自美國人威廉·亨特寫的《舊中國雜記》,講的是1837年,一個印度水手被福建巡撫的差官押解到廣州,官府升堂問案要弄清他的來歷?!袄蠝贰痹谄渲袚畏g。水手說著一種混合著孟加拉語、馬來語等等的“水手語言”,“老湯姆”一點兒也聽不懂,他拉來一個也許能比白嘴鴉多說上幾句水手語的木匠,組成翻譯班底。當然,他們還是只能自說自話,于是,各種語言在頭頂上空橫飛,卻永不相撞。一種“聾子和聾子之間的對話”,卻將雙方引入到同一個現實平面。不要談理解,知府大人應該是心知肚明的,可他沒戳穿?!爸灰f的每句話都正好是我想聽的,只要他確保世界依然如故……”每個人都只去聽自己想聽的。
另一篇《第一眼——三寸金蓮》里提到意大利導演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上世紀70年代被邀請來華拍一部名為《中國》的紀錄片,結果鏡頭專盯著老太太的小腳,目光專橫。導演實際也是一個帶有翻譯屬性的身份,是用影像作為語言。書里點到“觀看者總是傾向于肆無忌憚地行使他的權利,他所看的是他到來之前就想看到的東西,而對他不想看的東西毫無興趣”。每個人都只去看自己想看的。
“話題進入語言、翻譯的問題,就注定進入了一個懷疑論,這就是人類文化的巴別塔,你幾乎無法在一個稍微嚴肅的知識水平上,說人與人之間可以達成完全的相互理解,更不用說是在不同的語言之間。”李敬澤寫作中對歷史的關照,面向的是眼下全球化的悖論。每天媒體瘋狂地在不同的國家間交換信息,但我們依然處在被誤解深刻分裂的世界上,達到真實的認知依然是困難的。“世界的改變在某種意義上只是表面的。我們依然沒有走出古人的境遇,很多時候未必比古人高明。”李敬澤說。
翻譯的位置關鍵,也是有趣的話題?!肚帏B故事集》中“青鳥”也與此相關。漢字“譯”字源出自鳥。《山海經》中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到唐代,青鳥的職責由取食變成了傳信,李商隱有詩:“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卑醋髡叩恼f法,“這本書寫的皆是此地與云外異域之間的故事,書里的人原也是西王母座前之鳥”。
但翻譯始終不是耀眼的角色。領導人接見外賓,一般沒人會把注意力集中在后面的翻譯身上?!斑@個場景其實非常有意思,哪怕是在聚光燈下,翻譯也是既在場又不在現場的角色,在歷史上也是這樣,在中國尤其如此?!辈贿^,李敬澤本來也不是要寫聚光燈下的帝王將相和大事件。
書后的“跋”中,開頭就寫道:“感謝布羅代爾?!?994年,李敬澤在長江三峽的游輪上,第一次閱讀到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書中的歷史是在無數細節中暗自運行?!安剂_代爾使我確信,那些發生在前臺,被歷史劇的燈光照亮的事件和人物其實并不重要,在百年、千年的尺度上,真正重要的是浩大人群在黑暗中無意識地涌動,是無數個無名人的平凡生活:他們的衣食住行,他們的信念、智慧、勇氣和靈感,當然還有他們的貪婪和愚蠢。歷史的面貌、歷史的秘密就在這些最微小的基因中被編訂,一切都由此形成,引人注目的人與事不過是水上浮沫?!?/p>
所以他想尋找那些隱沒在歷史的背面和角落里的人,那些小人物、影子式的人物,然后去照亮他們,成為一種在某種意義上比史書更接近真實的歷史景象。但這不是學術志向,牽動李敬澤敘述動力,讓他真正感興趣的,“可能是幽暗混沌中,琢磨不定的情況下,難以看清、難以界定的狀態里的人,其狀況和處境的戲劇性”。
比如書里那個叫《雷利亞,雷利亞》的故事,里面有一個叫雷利亞的葡萄牙人,作者是在費爾南·門德斯·平托寫的一本題為《游記》的書里發現了這個名字。雷利亞的父親叫托梅·皮雷斯,原本是葡萄牙的使節,卻被中國人認為是間諜而被捕入獄,后被發配到江蘇邳縣,娶了她的母親。1542年,當平托一行人被官府扣押,身披鎖鏈從邳縣街道上走過的時候,無數雙驚奇的眼睛中,雷利亞出現了。她解開紫色緞襖的袖口,露出刻在胳膊上的十字,企圖尋找到自己身份的認同。一行人一看到十字就眼含熱淚,雙膝跪地,她發出一聲葡萄牙語的歡呼:“我們的在天之父,圣名永在。”這是一個神奇的場景,一個帶著自己民族記憶和基因的人流落在異國,又和自己的身份偶然相遇。
作者為這個故事提到另一本書,《早期澳門史》。在那里,皮雷斯的使命和生命都終結于一行簡明的陳述:“皮雷斯及其他人于1523年9月被處死?!睋Q句話說,依照這個版本,雷利亞根本就不會存在。但這里沒有非要爭執和弄清的史實不可,誰的記述有誤,只取決于你愿意相信誰,是否愿意看到接下去的故事發生。李敬澤選擇相信平托,“盡管他是個臭名昭著的老騙子”。因為雷利亞,她絕望的孤獨擊中了他。這就是他在這本書里對待歷史的態度,如果沒有在疊疊資料和書籍中遇見這個女人,《雷利亞,雷利亞》大概都不會被寫出來。這始終是一個文學立場的表達,依然是小說家而不是像歷史學家那樣的敘事。
畢飛宇說:“歷史究竟是怎樣的,我想敬澤也許并沒有多大的興趣,雖然這些年他一直在研讀二十四史。如果我的估計不算離譜,敬澤十有八九也是一個歷史的懷疑論者;如果我的估計依然不算離譜,我想說,敬澤十有八九也是一個歷史的審美主義者。”他的方法論不是鉆故紙堆,不是考古挖掘,也不是田野調查,是什么呢?“李敬澤的歷史是審美表達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