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之允
“撿漏”這種事情,或有心或無意,在國內國外的收藏交易鏈上都是一個大坑。
剛剛過去的2016年,收藏界令人矚目的造假案件似乎都與法國有關。先是政府下達禁令,防止一幅在破落閣樓上發現的,據稱藏了百年、疑為卡拉瓦喬作品的《朱迪斯砍下霍洛芬斯的頭顱》出境,接下來又爆出朱拉諾·魯菲尼(Giulano Ruffini)大量販賣偽作的連環案,案發于法國南部,最后追索下來,涉案金額被披露高達2.55億美元。這些不禁讓人好奇,古典藝術造假的陣地怎么從紐約轉移到了法國?
2011年,擁有165年歷史的紐約老牌畫廊克諾德勒(Knoedler)曾因蓄意販賣偽作,被美國聯邦調查局盯上,畫廊倒閉,肇事者被調查、起訴和審判。與紐約那次事件不同,此次的朱拉諾·魯菲尼事件并非是由于買畫人對畫作產生懷疑而出現的利益糾紛,根據新聞報道,法國警方是收到密報而介入的,而被告為偽作的,是當時正在艾克斯(Aix en Provence)高蒙藝術中心(Caumont Centre d'Art)展覽的《持紗巾的維納斯》(Venus with veil)。事發前,此畫被認為是德意志古典主義大師老盧卡斯·克拉納赫(Lucas Cranach the Elder)所作。
這幅畫的擁有者也來頭不小,是列支敦士登的一位親王,叫漢斯-亞當二世(Hans-Adam Ⅱ),在高蒙展出的為他私人收藏。2013年,倫敦克爾納奇(Colnaghi)畫廊以700萬歐元的價格將此畫賣給了親王。克爾納奇畫廊和親王的藏品圖錄上都聲稱,該作是來自19世紀中期的一個比利時家族。然而調查發現,克爾納奇畫廊是從一位叫作朱拉諾·魯菲尼的藏家那里收購了此畫。魯菲尼聲稱他自1973年起就擁有該畫,屬于他當年從法國企業家繼承人安德烈·鮑雷(Andrée Borie,已于1980年去世)那兒獲得的藏品中的一幅,這批東西還包括很多古典大師的畫作。
魯菲尼本為意大利人,早年曾學過畫,后來從事藝術品交易。據魯菲尼的陳述,《持紗巾的維納斯》當初是私下交易,所以除了一些照片以外,沒有收據等交易憑證。有意思的是,魯菲尼稱克爾納奇畫廊的直接交易方其實是一名旅居巴黎的德國老板,價格為320萬歐元,數月后畫廊就以700萬歐元賣給親王,差價達到一倍之巨。而那位德國老板則是以51萬歐元從魯菲尼那兒購得。魯菲尼說他從來沒有向對方保證過這幅畫是老盧卡斯·克拉納赫原作,因為這位德意志古典大師偏好用椴木,而《持紗巾的維納斯》用的是橡木;他認為這是一幅18至19世紀的作品,可能是法國新古典主義大師大衛(Jacques-Louis David)仿老克拉納赫的習作。而那位德國老板在買下該作之后,請了三位研究老克拉納赫的專家來掌眼,這三位專家都認為是真品,于是德國老板才高價賣給了克爾納奇畫廊。
當這些環節被梳理出來后,古董行業的人一看就明白了,其實就是中間商“撿漏”,通過“學術論證”后再賣高價的流程。從底層的古董商一級一級往上,直到畫作流入最終的大藏家手中。渠道和畫廊的品牌價值在里面充當了相當重要的角色。頂級畫廊都在世界權貴圈內活動,手中掌握著高端用戶群。這些顧客都沖著頂級畫廊的信用去的。按理說這樣的頂級畫廊機構應該有財力在收購畫作之前對其進行充分論證。所謂的專家,實際上也就是從文獻和實物兩方面進行論證,考驗的是鑒賞家的綜合藝術史知識。如果僅憑風格學去判斷,很難說不走眼,因為仿畫者本身就是從風格入手的,過去那些仿畫者欠缺的反而是對古代材料的認識。魯菲尼被懷疑是這一系列交易的始作俑者,也不為奇,因為從他那里流出去的還有其他一些畫作,并被頂級藝術機構收藏。這些有爭議的大師作品,從傳承有序的脈絡上推,都會追索到他那里。
面對這些質疑,魯菲尼始終嚴把口風,說他賣出去的時候,從來都不保證是哪位大師的作品,是后面的藝術商人為了謀取更多利益而穿鑿附會出來的。很明顯這一說辭是早有準備的,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天,經過他手的這些仿作會被人質疑,然后他所有的交易都會被一起追蹤調查。如果發生這種情況,他就可以把賣畫的價格作為證據,說這么便宜的價格,如果他是當原作賣給上級畫廊,還不如直接送拍賣會,或交博物館認證后直接轉手給博物館。
有意思的是,藝術商人馬克·維斯(Mark Weiss)向媒體透露,他曾把從魯菲尼那里流出的幾幅畫作送去著名拍賣行認證并估價。維斯和拍賣行后來則各執一詞。拍賣行說因為畫作傳承問題上有疑點所以沒有選入拍品,而維斯則說盧浮宮也曾拿了其中一幅畫去實驗室認證過,認為是真跡,只是無力以他提出的高價來收購。事實上,《持紗巾的維納斯》2012年在拍賣行認證時,被指畫面上有一些明顯的做舊痕跡;維斯曾于2013年考慮用950萬歐元收購該畫,也因為對來源還是有所懷疑就沒有入手,最后被克爾納奇畫廊以320萬歐元拿走了。
古典藝術珍品無可估量的價值,使得收藏交易這一產業鏈有著巨大的收益空間。如果真跡按照正常的市場價格買賣,收益往往有限,時常出現賣原作不如賣偽作賺錢的尷尬局面。在這種行業環境下,商人為了謀取利益,或有心或無意,總希望“撿漏”或讓人以為“撿漏”,用含糊其辭的方式來搪塞畫作來源。頂級的交易商則因為渠道便利和專業知識,可以從可能的偽作中選取有“可塑性”的那些,然后又是有心或無意地找專家或機構來認證,一旦有空子可鉆,就可以魚目混珠謀取暴利;或者順水推舟地把“原作”推介給公共機構,名利雙收。很多時候,有心和無意之間的界定非常模糊,這也是人之常情。重要的是,認證機構和專家能不能遵守職業操守,盡量不被“掌眼費”這樣的物質利益,以及論證后所帶來的學術資源、業界影響力等精神利益所誘惑。
這場真偽鬧劇倒是讓老克拉納赫又一次進入到人們的視野中。這位德意志古典大師與米開朗琪羅是同時代人,和天才的丟勒不同,他在傳統德意志藝術史中獲得的評價并不突出,被認為是中庸的畫家,延續了中世紀哥特藝術的特點,沒有從意大利畫家那里借鑒自然寫實的風格。老克拉納赫確實一輩子都堅持著德意志民族傳統,在一定程度上抵制了意大利風格的影響。他和權貴名流的關系一點也不比同時代的提香差,比如他和宗教改革的領導者馬丁·路德是摯友,又得到君主薩克森選帝侯的青睞,被提拔為御用畫家,曾被授勛擔任市長。他也得到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爾斯五世的敬重,因為他曾受其外公馬克西米連一世的委托,為幼年的查爾斯五世畫像。
老克拉納赫在16世紀30年代所繪的女裸像是他職業生涯的重要轉折。這幅畫既呈現出哥特繪畫的裝飾性(摒棄了之前嚴肅的受難精神),也體現了路德宗的世俗性。他對女裸像在身材比例上都做了變形——小巧而位置偏上的乳房,瘦弱而修長的四肢和似掩非掩的透明紗巾等特點——呈現出一種別具一格的挑逗意味,有些類似18世紀的法國洛可可女性形象,裝飾味更濃厚。在民族情緒高漲的19世紀和20世紀上半葉,老克拉納赫被認為是德國民族繪畫的先驅。列支敦士登前身是德意志神圣羅馬帝國的封臣,其親王傾心于收藏一幅代表德意志精神,并且同樣也是德意志臣工的藝術大師作品,大概也是因為覺得意義非凡。
2016年,從法國到美國,曝光了多起名畫造假案,源頭都是一個出生在法國的意大利人朱拉諾·魯菲尼。
魯菲尼現年72歲,在這些案件被報道之前名不見經傳,但他的多件收藏曾流入世界各地的多家拍賣行、畫廊和博物館。目前卷入此案的畫作有20余幅,牽涉金額高達2.55億美元。例如:
2016年3月,在法國高蒙藝術中心展出的畫作《持紗巾的維納斯》因涉嫌造假被警方扣押,它之前號稱是德國文藝復興時期畫家老盧卡斯·克拉納赫所繪。此畫曾經的主人正是魯菲尼。
2016年9月,蘇富比拍賣行經過技術分析,判定魯菲尼經手過的另一幅油畫、被認為是17世紀荷蘭肖像畫家弗蘭斯·哈爾斯(Frans Hals)作品的《男人肖像》為偽作,它曾在私洽交易中以1000萬美元賣給一位西雅圖的收藏家,并于西雅圖博物館參加過臨展。據說盧浮宮也曾試圖買下它。
3個月后,蘇富比再次發布消息,一幅16世紀意大利矯飾主義畫家帕米賈尼諾(Parmigianino)的《圣杰洛米》同樣出自現代人手筆,它曾以近85萬美元的價格售出,并到美國大都會博物館中展覽。
同樣卷入的還有倫敦國家畫廊,它曾展過經魯菲尼販賣的意大利巴洛克大師奧拉其奧·簡提列斯基(Orazio Gentileschi)的青金石繪畫《大衛看著歌利亞的頭沉思》(David contemplating the Head of Goli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