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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煙囪

2017-03-10 10:38:18赫爾曼·麥爾維爾
鴨綠江 2017年3期

[美]赫爾曼·麥爾維爾

我和我的煙囪,兩個灰白頭發的老煙鬼,定居在鄉下。可以說,我們是本地的老住戶,我的老煙囪尤其如此,它在這兒棲身的時間與日俱增。

雖然我總是說,我和我的煙囪,正如紅衣主教沃爾西[1]說“我和我的國王”,但這一自負的表達方式——我借此優先于我的煙囪——恰恰是由事實所支撐的。在任何方面,除了前述措辭,我的煙囪均勝我一籌[2]。

沿草皮路走上不到三十英尺,我的煙囪——亨利八世[3]般巨碩、肥大的煙囪——便整個兒呈現在我和我的房舍前方。它巍然矗立于半山腰,猶如羅斯勛爵[4]的龐大望遠鏡,直指蒼穹,不停擺蕩以追擊天頂的月亮。它最早躍入來訪旅行者的視野,卻并非最晚才領受太陽的致意。此外,我的煙囪還搶在我之前收獲季節的第一份果實。雪花會先落到它頭上,再落到我帽子上。春天,首批燕子把它當成一株空心的山毛櫸,在其間筑巢。

然而,進到房子里,我的煙囪越發占據上風。后屋是留給這家伙的。我在那兒接待賓客時(我懷疑,他們順道造訪,更多是為了看望我的煙囪,而不是為了看望我),往往離煙囪不遠,站在它前面,嚴格來說,是站在它后面。實際上,我的煙囪才是東道主。對此本人并無異議。與這位優越者同處一室,我只想知道什么地方可供落腳。

鑒于我的煙囪長年凌駕在我之上,有人甚至認為,我完全陷入了某種倒退的可悲境況。簡言之,既然我如此落后于本人那老式的煙囪,必定也大大落后于自己的年齡,同樣也落后于其余一切事物。但說實話,我從來不是一個因循守舊的老家伙,也不是我那些種莊稼的鄰居們所說的未雨綢繆之輩。其實,關于我落伍的流言是如此正確,以致有時我外出閑逛,雙手會背到身后,步姿很是古怪[1]。顯而易見,我總體上屬于后衛型人格,向來為我的煙囪掃尾壓陣,順便提一句,此刻它就在我身前,這是想象又是現實??傊业臒焽枋俏翼旑^上司。我謙卑地俯背彎腰,用煤鏟和煤鉗殷勤服侍這位頂頭上司。而它從不向我俯背彎腰,從不為我奔走勞碌??墒?,倘若它真要在自己的煤渣上屈身傾斜,那也肯定是沖著另一個方向。

我的煙囪是本地的王公權貴。這個盛氣凌人的大家伙,不僅壓迫整座屋舍,也支配附近區域。房子的其余部分——我很快會提到它們——當初之所以如此設計,是為了以最顯著的方式,迎合我的煙囪而不是我本人的要求,它處于眾星拱月的核心位置,只把怪異的犄角旮旯留給了我。

不過,我和我的煙囪有必要做些解釋,而由于我們兩個都身肥體大,或許不得不詳加說明。

所謂嚴格意義的雙聯宅邸,是指客廳位于中央,兩個壁爐通常遙遙相對。如此一來,當一名住戶燃起北墻的爐子取暖時,那么另一名住戶,沒準兒正是前者的兄弟,沒準兒他正把腳擱在南墻的爐子邊上烤火——兩人于是乎彼此背對而坐。挺不錯吧?這等屋宅恰恰是為了那些具備真正兄弟之情的男子所準備的。看上去有點兒陰沉壓抑?這類風格的煙囪房舍,出自一位飽受家庭不睦折磨的建筑師之手。

其次,幾乎每一座新式壁爐都配了獨立的煙道,從爐膛一直通到煙囪頂部。這樣規劃至少是符合期待的。相當自尊自大、自私自利,對吧?不僅如此,所有這些獨立的煙道,既無專屬的一磚半瓦,又無聯合的管路匯聚于房舍中央,取而代之的,我得說,是讓煙道在墻內鬼鬼祟祟地七彎八拐。因此屋子四壁的很多地方——實質上差不多是任何地方——皆已危險地掏空,導致不同程度的墻體脆弱。當然,根據該式樣修造煙囪主要是為了節約空間。在城市里,地塊的出售以英寸計,省下的面積可用來構筑合乎宏偉標準的大煙囪。而且瘦人多數是高個子,與之相仿,此類并不寬敞的房屋也必須夠高。這一說法甚至適用于眾多非常時尚的、由最時尚的紳士所營建的住宅。不過,當那位時尚的紳士,法國的路易大帝[1]打算為自己的妻子兼摯友曼特儂夫人[2]建造宮殿時,只蓋了一層樓高,風格近乎村舍,其罕見的四邊形卻如此深廣、閎闊,沿水平方向而非垂直方向大肆鋪展。正是這么一座宮殿,它那朗格多克[3]大理石筑成的所有壯麗屋宇,它那凡爾賽的花園,一直存續到今天。任何人都可以購入一平方英尺的土地,在上面插根自由之竿[4],但是,要給大特里亞農宮[5]劃出整整一英畝地皮,非國王莫辦。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再者,本為生活必需的事物已淪于浮夸炫耀。市鎮之中,建造高樓大廈的競爭方興未艾。假如一位先生蓋了座四層的樓房,而他隔壁的另一位先生蓋了座五層的樓房,于是前者為了不被人看扁,會立即聯絡自己的建筑師,往原先的四層樓房上再加個一兩層。并且,直到他達成愿望,直到他徜徉在黃昏之中,觀察自己的六層樓房超越鄰居的五層樓房——直到此刻,他才心滿意足,偃旗息鼓。

這樣的家伙,在我看來,應以大山為鄰,好讓他們一較高低的好勝心徹底釋放。

如果考慮到本人的房子十分寬敞,可并不怎么雄偉挺拔,那么上述言論會很像利害攸關方的辯解,似乎我不過是縮在泛泛而談的斗篷底下,狡猾地給自己的虛榮撓癢癢,這份誤讀理應在我坦蕩地承認如下事實后消失:上個月,毗鄰我那片榿林沼澤的土地,按每英畝十美元的價格出售,這筆交易被認為相當倉促草率。所以附近一帶不僅足夠開闊,地價也便宜,完全可以修建大房子。實際上,地價是如此便宜,跟白給差不多,以至于榆樹在空地之中大肆扎根,枝丫毫無節制、不管不顧地橫生亂長。幾乎所有作物,甚至連豌豆和蕪青也廣獲栽植。我們當中的一名農夫,是個公認的小肚雞腸、思想狹隘的莊稼漢。他在自己的二十多英畝的田地間游走,用手指四處戳洞,種下芥菜籽??吹胶影恫莸樯系钠压?、山路兩側的勿忘我花,你會立刻發現,它們落腳的地方根本不值錢。在某些季節,黑麥也東一簇西一簇到處生長,零零星星,猶如教堂的尖塔。它們知道空間很充裕,沒必要擠作一團。世界廣闊,盡收眼底。雜草的散播速度也異常驚人。它們無可阻擋,把好些農場當作法外之地[1]。至于牧草,每到春天,它們的生長勢頭就好比科蘇特[2]所謂的民族崛起一般。山脈同樣是定期繁茂。大伙的影子也因為地方夠空曠,時而前進時而后退,展開它們五花八門的操演,發生非凡的變化,仿如戰神廣場[3]上古老的皇家衛隊。而說到小山丘,尤其是有道路穿過的小山丘,各城鎮的頭頭已通知全體相關人士,他們可以來挖個夠,再把土石悉數運走,不用付一分錢,唯獨采黑莓還需要掏腰包。如果有個陌生人埋葬在此,我們這些胸襟豁達的地主,誰又會因為他占據了六英尺的荒巖草坡而心生怨恨?

不過,盡管土地廉價,任人踐踏,我本人仍為它承載了諸多事物而備感驕傲,其中最主要的三頭雄獅分別是:大橡樹、奧格山,還有我的煙囪。

當地的大多數宅子,往往只有一層半高,很少超過兩層。而我和我的煙囪的住所,寬度差不多兩倍于門檻和房檐之間的距離,那正是屋子主體的高度。這不僅表明該房舍在本國大體上也算寬闊空敞的,還表明它對我們兩個來說已綽綽有余。

老房子為木質結構,借此凸顯磚砌的煙囪之堅固。而正如以大鍛釘接合墻板的手藝在今天這衰落時代已經失傳,以厚磚壘搭煙囪四壁的手藝亦然。煙囪的設計者必須胸中有一座基奧普斯[4]金字塔,因為那個著名的建筑誕生后,即成為煙囪的樣板,只不過從下往上的傾斜率大大減少了,并且截去了頂部。煙囪自宅子正中央的地窖開始攀升,穿過層層地板,收縮至四平方英尺大小后,它沖破房梁,像一只砧頭鯨闖過巨浪。然而,大多數人將它那個部分比擬為一座削平的磚石瞭望臺。

它在房頂上方的外觀之所以很特殊,其原因已涉及非常敏感的層面。我是否應該透露,多年以前,由于老房子最初的人字形屋頂嚴重漏水,某位短期業主雇了一伙木匠,他們用巨大的橫鋸把舊屋頂整個兒鋸開卸下。它給拿掉了,連同全部的鳥窩以及老虎窗。取而代之的新式房頂,更適合鐵路旁搭建的木屋,而不適合一位老鄉紳的住宅。這場手術——使房舍高度減少了十五英尺——對煙囪所產生的效果,恰如春季大潮的退落,使它周圍處于不同尋常的低水位。為了不讓煙囪顯得太過于裸露,還是同一位業主又將它截去十五英尺,實際上等于砍掉了我那老煙囪陛下的腦袋。——簡直大逆不道。該業主是個家禽販子,對這種擰斷脖子的場面早已司空見慣,倘非如此,他必然要背負歷史的罵名,與克倫威爾同罪。

因外形酷似金字塔,煙囪截掉一段后,頂部便過分寬大。所謂過分,僅僅是毫無閑情雅致之輩的評判。我又豈會在意,如果路人并未發覺我的煙囪是作為自由土地上的自由公民,屹立于自己當家作主的基石之上?他們稱它為磚窯,納悶它是如何僅僅由椽子和托梁支撐的。我又豈會在意?我可以向旅行者提供一杯酸姜蜜糖茶,假如他想要。然而我就非得給他一點兒甜頭?在我的老房子和老煙囪之中,懂禮數有教養的人們將看到一尊年深月久的“大象—城堡”復合體。

接下來的講述,能讓所有的仁慈之心對我產生憐憫同情。上文提到的外科手術,勢必使煙囪原本不見天日的一部分暴露在空氣當中,并且今后會一直如此,而這些地方當然不是由所謂“耐寒暑磚塊”[1]砌成的。結果呢,煙囪的體魄雖十分強健,卻飽嘗風吹日炙之苦。它無法適應,不久便開始衰敗,遍布斑點,與麻疹的癥狀相類似。于是經過此地的路行者搖頭笑道:“瞧瞧那個蠟鼻子,怎么融化了!”但我又豈會在意?同樣一批旅行者將跨越大洋,去欣賞凱尼爾沃思城堡[2]剝落的墻體,這么做的理由很充分:朽壞的建筑掩映以棕櫚,照我說是掩映以青藤碧蘿,尤其能給人如詩如畫的美感。事實上,我時常認為,我的老煙囪挺適合待在覆滿常春藤的老英格蘭。

我妻子,或許是懷有不可告人的、前不久才萌生的企圖,徒勞而鄭重地警告我,除非迅速行動,否則,在煙囪和房頂的連接處,上述千瘡百孔的斑點部分會塌下來,把我們燒成灰燼?!疤?,”我說,“房子被燒掉,也比我的煙囪被推倒要好得多,即便它才幾英尺高。他們稱它為蠟鼻子。很好。我可不去擰我老板的鼻子?!钡罱K,持有這座房子抵押憑證的家伙留下一張條子,提醒我倘若繼續聽任我的煙囪處于搖搖欲墜的狀態,那么我的保險單就將失效。這番提醒絕不應無視??v觀全世界,詩情畫意總要對現實利益讓步。抵押人滿不在乎,可是受押人在乎。

因此實施了另一場手術。摘下蠟鼻子,裝上個新的。話說也真夠倒霉,干活的泥瓦匠是個斜眼,當時沒能把原先的裂縫修補好,所以新鼻子有點兒歪,偏側的方向跟從前一樣。

盡管如此,有一件事我很驕傲。新建部分的寬度并未縮減。

煙囪在屋頂上顯得尤為巨碩,不過與它肥大的下盤相比,這算不了什么。它位于地窖的根基,邊長恰好十二英,所以占地足有一百四十四平方英尺。這對一座煙囪來說是多么慷慨的分配,對一塊土地來說又是多么沉重的負擔!事實上,正因為我和我的煙囪并非遠古時代的累贅,所以那個強壯的商販,老阿特拉斯[1],方能這么勇敢地扛起他的包袱屹立不倒。興許上述尺寸令人難以置信。不過,正如約書亞為紀念橫渡約旦河而擺放在吉甲的那些石頭[2],我的煙囪不也一直存留至今嗎?

我經常下到地窖里,仔仔細細地檢查那個巨大的方形基座。我佇立良久,陷入沉思,備感驚異。它長得好像一位德魯伊[3]祭司,置身于陰暗的地下室之中,這里有許多拱形的通道,長長的幽晦之谷,猶如黑沉沉、潮乎乎的原始森林深處。這股向我襲來的幻想是那樣猛烈,而我對煙囪奇跡的洞悉又是那樣深刻,所以某一天——如今我相信,自己當初有些精神失?!獜幕▓@里拿到一柄鐵鍬,我便開始在地基周圍,尤其是在幾個墻角附近刨坑掘土,模模糊糊地希望能挖到一塊年代悠久、飽經磨蝕、記載往昔歲月的紀念碑。闖入這片昏暗時,天光隨之照射進來,我猶如鋪放基石的磚瓦匠,或在八月的驕陽下流汗喘息,或在三月的暴風雨里掙扎受苦。我使勁揮舞鈍鐵鍬,因一位鄰居不禮貌的打擾而相當惱怒,他為了件什么事登門拜訪,得知我在地窖里,便說不必勞煩主人上來,他可以下去見我。于是乎,既沒有客套寒暄,也沒有打過預防針,此人突然發現,我在自家的地下室挖個不停。

“先生,您要掏金子?”

“不,先生,”我回答,“我只不過——呃,只不過——我是說,我只不過在我的煙囪周圍刨刨土?!?/p>

“哦,松松土,好讓它長快些。您的煙囪,先生,我猜您是嫌它個頭太小,需要再發育發育,特別是上面的部分?”

“先生!”我撂下鐵鍬說,“取笑他人可不好。我和我的煙囪……”

“取笑他人?”

“先生,我把這煙囪看作一個人,而非一堆磚塊。它是屋子的君王,我只不過是一名受苦受累的卑微仆役。”

實際上,我一向不許別人挖苦我或者我的煙囪,而訪客也休想在我面前再提到它,既然他言談之中并無恭維贊譽。它非常值得敬重。它孤零零聳立在此——不是十條煙道湊成個議會,而是組合為一位獨裁者,好比神圣非凡的俄羅斯沙皇。

即便是對我來說,有時候,其尺寸仍難以置信。它看上去并不顯大——沒錯,甚至在地下室里也不顯大。僅憑肉眼,無法完全領略它的規模,因為每次只能見到一個側面,而該側面只能呈現十二英尺的邊長,這是一個線性的尺度。但另外三個側面也長十二英尺,而且很顯然,它們構成了一個正方形,十二乘十二等于一百四十四。所以,要充分理解這煙囪的巨大程度,必須借助高等數學的某種技術來實現,它類似于計算恒星間驚人距離的那些手段方法。

不消說,本人房子的所有墻面均無壁爐。它們全聚集在中部——巨大的煙囪位處屋子中央,四邊皆為爐膛——雙層爐膛——因此,寒冷冬夜里,當我的家人和客人在不同房間內取暖,準備就寢,這時候,大伙統統面對面,四目相望,盡管他們可能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的,眾人的腳尖無不指向同一個中心。當他們入眠時,都躺在一座溫暖的煙囪旁,好像易洛魁族印第安人一樣,睡在林子里,圍著一堆余燼。而正如印第安人的篝火不僅令他們感覺舒適,還可以驅趕狼群和其他猛獸,我的煙囪則憑借它頂部顯眼的煙霧,來驅趕城鎮的盜賊——畢竟,又有哪個鼠竊狗偷之徒或者殺人犯,膽敢闖進一座煙囪持續冒煙的屋舍——這表明即便居住者已經歇下,至少爐子仍在燃燒,倘若有任何動靜,蠟燭會很快點亮,更不必說讓火槍發個響。

但這煙囪如此雄奇——是的,猶如高大的莊嚴祭壇,完全可供羅馬教皇及其全體紅衣主教舉行大彌撒儀式——不過這個世界又有什么是盡善盡美的?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假使他不那么超凡偉大,世人說,布魯圖斯[1]、卡西烏斯[2]、安東尼和其余人等會顯得更偉大些。我的煙囪,假使它不那么龐大恢宏,我的房間會顯得更寬敞些。妻子時常悲傷地告訴我,我的煙囪儼然是個英國貴族,在自己周圍投下收窄的陰影。她抱怨家里無窮無盡的諸多不便——這尤其要歸咎于煙囪頑固占據了中心位置。她大力反對它占據咽喉要道,那兒本該修建一個精致的門廊。事實上,這房子什么前廳走廊一概沒有——當你邁進寬大的正門,只有一個類似于平臺的方場。這個平臺足夠開闊,我承認,但還無法達到大廳的莊嚴程度。眼下,前門恰恰位于房子前部的正中間,故而在屋內它便直面煙囪。其實,與平臺相對的墻壁全然由煙囪構成,因為煙囪越往上越細,所以其寬度略小于十二英尺。在煙囪的這一部分,主樓梯攀緣而上,拐過三個突兀的轉角,穿過三個較小的平臺,來到二樓,此處,在前門上方,是一條狹窄的走廊,長度不足十二英尺,可通往左右兩旁的房間。當然,走廊是裝有護欄的,在這里俯瞰樓梯以及所有平臺,會發現底層最大的平臺很像一個為音樂家準備的樓廳,屬于某座伊麗莎白時代的歡樂老宅子。我是否應坦白一個癖好?我珍視那兒的蜘蛛網,而且三番五次阻止比迪用她的笤帚清除它們,更為此跟妻子和兩個女兒爭吵過許多回。

接下來談談天花板??梢哉f,你走進屋子時,頭上是二樓的天花板,而非一樓的。兩層樓在這兒是合二為一的,因此,踏上接連轉彎的樓梯,你似乎在攀登一座巍峨的堡樓或燈塔。在第二級平臺,即前往煙囪頂部的半路上,有一道神秘的房門,通向一個神秘的暗室,我在此儲存神秘的甜果汁,借助于煙囪輕柔熱力的不斷滋養和隱隱催熟,借助于屋舍溫暖塊體的蒸餾,來調制它們的各種味道。葡萄酒擱在這兒,勝過去印度走一遭,我的煙囪本身就是個熱帶。十一月里,坐在我的煙囪旁邊,對一個病人來說,相當于在古巴度過漫長一季。我常常在想,我的煙囪沒準兒可以讓葡萄成熟。我妻子的天竺葵靠它結出了花蕾,在十二月份!她的雞蛋也不能接近煙囪,否則會孵出小雞。哦,我的煙囪有一顆暖人的心。

為了她那個大門廊的計劃,我妻子糾纏不休。門廊將穿過煙囪,縱貫整座房子,讓所有訪客驚詫于它宏大的幅度。“可是,太太,”我說,“煙囪,考慮一下煙囪:如果你把基柱拆除了,靠什么來支撐上層建筑?”“哦,讓二樓頂著?!爆F實正是如此,女人對建筑學幾乎一無所知。不管怎樣,我妻子依然對她的入口和隔墻津津樂道,她花去許多個漫漫長夜詳細闡述自己的計劃,在想象中讓她引為驕傲的大廳穿過煙囪,似乎它的高大威猛不過是金玉其外。最終,我委婉地提醒她,那煙囪根本不像她臆想的樣子,它是一樁事實,清楚無疑,牢不可破,她應當在自己所有的規劃里加以充分考慮。然而這么做用處不大。

在此,恭順地求得她允許之后,我要略微談一談本人這位極具魄力的妻子。盡管她歲數與我相近,精神卻青春洋溢似我那匹栗色小母馬崔格,讓我望塵莫及。有件事情很特別,雖然她來自一個風濕病家族,但身板直如松樹,從無腰酸腿疼,反倒是我飽受坐骨神經痛折磨,偶爾像一棵老蘋果樹那樣跛腳殘廢。不過她會犯輕微的牙疼。至于聽力——我穿著滿是灰塵的靴子走進屋門,她就從閣樓上跑下來了。若說視力——比迪,我們的女傭,告訴別家的女傭,她的女主人能一眼看到餐柜里白镴盤子上的污漬,即使她有意隱藏遮掩。我妻子手腳靈活,感覺敏銳。她絕不可能死于癡呆麻木。我知道,她在這一年之中最漫長的夜晚躺著不睡,謀劃自己次日的活動。她是個天生的設計者?!按嬖诩春侠怼边@句格言不屬于我妻子。她的格言是“存在即不合理”,甚至是“存在即應改變”,或者更進一步,“存在即應立刻改變”。對于一名遲鈍的老夢想家之妻,這格言很可怕。我本人將星期天視為休息的日子,并無勤奮刻苦的休假恐懼癥,為了在周日避免看到一個人勞動,我會不惜走上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

也許,姻緣乃上天注定,但我妻子本該嫁給大帝彼得,或嫁給吹笛手彼得[1]。她是如何為前者治理混亂無序的遼闊帝國,同時又孜孜不倦、百折不撓地為后者撿拾那堆腌辣椒的?

然而最奇妙之處在于,我妻子從來不覺得自己終有大限。面對這個樸素的道理,以及更加樸素的死亡事實,她朝氣蓬勃的質疑幾乎不是基督徒所為。我妻子固然很清楚,自己上了年紀,不過她似乎認定生命力必將保持充盈,永無枯竭之時。她不相信歲月催人老。與老亞伯拉罕的妻子不同,我的老妻子無意暗中嘲笑那個生成于幔利橡樹平原的奇怪承諾[1]。

想想看,我,舒舒服服坐在我的煙囪的陰影下,舒舒服服抽起我的煙斗,腳邊落著并不惹人討厭的煙灰,除了嘴里到處落著并不惹人討厭的煙灰。我這份舒舒服服,并不惹人討厭,雖然是以覆滿煙灰的方式,旨在提醒你即使最熱火朝天的生活終究也難免精疲力竭。想想看,我妻子那不可思議的活力定將襲來,它有時候確實富于教益,令人平靜,但更多時候是一陣風,造成一團混亂。

如果信條真實無欺,即婚姻中相反者相吸引,那么,我受到我妻子的吸引簡直是命中注定!她對現在和過去極不耐煩,像杯姜汁啤酒一樣讓她的種種計劃流溢而出。此外,她以同等的氣力守住立場,貯存蜜餞和腌菜[2],并且在日夜相繼的未來與它們共處。或許她對時間和空間極為渴望,必須不??磮蠹?,讀大量信件。而我滿足于逝去的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打算從任何一個人身上,或者從任何一個季度里頭,發現什么新東西。除了以不對稱的力量抵擋她那得寸進尺的侵蝕,我活在世間,既無半點規劃,也無絲毫期望。

我已然老邁,習慣于老舊事物,因此更鐘愛老蒙塔古鎮[3]、老干酪和陳年老酒,我躲開小伙子、熱卷餅、新圖書外加早熟的土豆,我迷戀自己爪形足的老椅子、瘸腿的老鄰居迪肯·懷特,還有更近一些的老鄰居,我那根繞來繞去的老葡萄藤,某個夏季之夜,它彎身斜支在我家窗臺上,想找人親親熱熱作個伴,屋里,我也以同樣的姿勢與它呼應。不過更為重要的,遠遠更為重要的,是我那座高聳入云的老煙囪。而她呢,從少女時期就一直瘋瘋癲癲,貪圖新奇。主要因為這個緣故,她秋天喜歡嘗蘋果酒,春天則仿佛成了尼布甲尼撒[1]的親女兒,癡迷于各式沙拉和菠菜,乃至更受青睞的鮮黃瓜(盡管大自然從來不讓她適應這些東西,始終在阻止這類不合時宜的渴求從一個如此老邁之人的身上萌發),而當她看到最近顯現的大好前景(畫面里沒有墳場墓園)之后,并且接受了斯維登堡主義[2]、降靈學思想,連同其余在自然或非自然方面相似的新觀點之后,已難以自禁。她永不磨滅的希望,是在房子北面營建新花壇,那兒的刺骨山風幾乎不容許名為繡線菊的粗硬野草扎下根來。路旁僅僅排列著年輕榆樹的枝干。除了在她那非凡孫女的殘破墓碑之上,別指望它們能投下一星半點樹蔭。她不戴帽子,而是將自己的灰白頭發編成辮子,依靠《女士雜志》來追逐風尚。她在元旦前一個月就買好新年歷。她每天黎明即起。她面對至為絢爛的黃昏卻無動于衷。她時不時讀些歷史書,學上兩三句法語,搗鼓幾下音樂。她喜歡找個年輕的伴兒。她邀請客人來騎小公馬。她在果園里招待一幫子年輕的大笨蛋。她對我斜倚窗臺的老葡萄藤、我跛腳的老鄰居,以及我爪形足的老椅子滿懷惡意,此外更為重要的,遠遠更為重要的,是處心積慮要收拾我那座高聳入云的老煙囪,至死方休。究竟是憑借什么詭異的魔法,我思考過上千次,能夠使這個桑榆晚景的老太太擁有一顆如此青春爛漫的靈魂?當我偶爾表達抗議時,她便繞著我不停轉圈?!芭?,別抱怨,老頭子(她一直稱呼我老頭子),這就是我,年輕的我,讓你不至于掉隊落伍?!焙冒桑蟮秩绱恕?,畢竟這些東西井井有條。我的妻子,如同她的某個窮親戚,心地善良,為人可親,堪稱世上之鹽[3],當然也是我的大海之鹽,不可或缺。她還是這片大海的季風,從一個我的煙囪指引的固定方向,刮來一股輕快的強勁氣流。

意識到自己擁有過人的能量,我妻子頻頻迫使我提議,由她來完全負責本該我打理的事務。她非常希望,在家里我能退位讓賢,進一步放棄統治權,效仿受人尊敬的查理五世[4],進入修道院之類的場所遁世隱居。但實際上,除了那座煙囪,我幾乎無權可交。然而我妻子巧妙運用了以下原則:某些事物應歸屬女人管轄。我發現自己很容易服軟,男人的特權不知不覺地逐一遭到剝奪。夢中,我到自家的農田間走動,頗為閑散,信馬由韁,無所用心,如老李爾王般四處游蕩。唯有突然降臨的天啟,才會讓我想起自己是誰。前年,我在院子的一個角落里看到新近堆放的神秘板材和木料,事件的怪異難解終于引發了嚴肅的深思?!疤?,”我說,“果園附近的板子和木頭是誰家的?太太,你知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情況?誰把它們擱這兒的?你很清楚,我不喜歡鄰居這樣占用我的土地,他們應事先征得我同意?!?/p>

她向我報以憐憫的微笑。

“怎么啦,老頭子,你不曉得我在蓋一座新谷倉?你原本不曉得?”

正是這位可憐的老婦人,指責我對她橫加欺凌。

現在回到煙囪。這個阻礙不除,她提議營建大廳便始終是紙上談兵,因而我妻子一度看好一個經過修正的計劃。但我永遠無法把它吃透。按照我的理解,其總體思路似乎涉及一個不規則的拱廊,或者一個彎曲的隧洞,它從樓梯下方某個適宜的切入點穿越煙囪,并且小心謹慎地避免碰到壁爐,特別是繞開墻內的大煙道,引導勇敢的旅行者從前門一路奔入房舍遙遠后部的飯廳。毫無疑問,她這番設計是天才的大膽創意,堪比尼祿[1]規劃他那條穿過科林斯地峽的大運河。而我不會指天發誓說,假如她的工程完成,那么借助于隧洞內間隔恰到好處的盞盞壁燈,未來年月里某位貝爾佐尼[2]或者其他人將成功穿過這座建筑,真正出現在飯廳,他一旦抵達此處,要拒絕給這么一名旅行者提供一頓飽餐,實在是有違好客之道。

然而我忙忙碌碌的妻子既沒有壓住自己的反對之聲,也沒有將她改造屋舍的藍圖局限在底層。她的野心與日俱增。她攜帶自己的計劃來到上層,并直抵閣樓。興許是某些小地方的布置讓她不滿。現實狀況是,樓上樓下皆無規規整整的過道,除非我們再次把前文提到狹窄走廊包括在內。這一切都要歸咎于煙囪,我歡快的婚姻伴侶滿含敵意地認為它是家里的惡霸。在煙囪四周,幾乎所有房間無不偷偷摸摸朝它靠攏,以便自己有個壁爐。煙囪不必去找它們,而它們不得不來找煙囪。其結果是,猶如一個哲學體系,差不多每間屋子均為自身的入口或另一些房間的通道——事實上它們是一整套諸多入口的組合。穿行房舍之中,你似乎一直在走向什么地方,卻到不了任何地方。這很像在樹林里迷路。你繞著煙囪不斷兜圈子,如果非要說你抵達了某處,那也不過是你行程的起點,為此你又一次開拔,并且又一次到不了任何地方。其實——我這么說絕無吹毛求疵之意——哪兒也不比這座宅子更像迷宮。時不時會有客人在我家住上兩三周,他們一再由于某個意料之外的房間而大為驚詫。

煙囪讓整棟屋舍很是匪夷所思,這在飯廳尤其引人注目,它擁有不少于九扇門,朝不同的方向打開,通往不同的地方。頭一次走入飯廳的陌生人,自然不太注意自己是從哪個門進來的,所以他起身離開時,將發生最奇特的失誤。例如,因為第一扇門比較湊手,他隨即會發現,自己在從背面的通道爬向二樓。關上這扇門,他必然去開另一扇,繼而驚駭于腳下的地窖正張開大嘴。嘗試第三道門,他會詫異地看到女傭在干活。最終,他不再倚仗自己無助的努力,獲得某個路過之人的可靠指引,成功地及時脫困。而以下失誤沒準兒更加怪誕,我是指一位相當時髦的年輕紳士,穿著極盡華美,我女兒安娜從他審慎睿智的眼睛里看到了非同一般的殷切目光。有天黃昏他去找姑娘,發現她獨自待在飯廳做針線活。年輕人很晚才回房睡覺。文縐縐的長時間交談后,他沒完沒了地道別,自始至終攥著帽子和手杖,繼而一邊走一邊不停優雅地鞠躬,遵循侍臣告別女王時應有的禮儀,這么折騰了一番,他隨便拉開一扇門,把一只手背在身后,十分利索地進入一間昏暗的餐具室,又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很納悶過道為什么沒有點燈。幾聲奇怪的響動接連傳來,好似一只貓在鍋碗瓢盆間竄過,隨后他穿過同一扇門重新現身,看上去異常沮喪懊惱,神色極其尷尬,請我女兒為他指明,九扇門之中應選擇走哪一扇。喜歡惡作劇的安娜告訴我這個故事,說那位年輕紳士再度出現時,既不矯情又講求實際,簡直令人驚嘆。不可否認,他確實比平常更坦率直爽,卻在無意之中把自己的小山羊皮白手套插進了一個裝滿哈瓦那食糖的抽屜里。大約是受此事影響,他成了人們所說的“甜膩男子”[1]。有可能這正是他孜孜以求的風格做派。

煙囪造成的另一個不便之處,是客人要找到自己的臥室頗費工夫。他和它之間隔著許多道奇異的房門。用指路牌去引導他似乎很古怪,跟他叩響沿途的每扇門一樣古怪,這好比倫敦城的貴賓——國王陛下——來到了圣殿酒吧[1]。

如今,此類情狀之多,數不勝數,我家人一直在抱怨。最后我妻子提出了她釜底抽薪的建議:把煙囪徹底拆除。

“什么!”我大喊,“拆除煙囪?卸去所有東西的脊梁骨,太太,這很冒險。把背部的椎骨抽掉,把房子的煙囪拆除,可不是從地上卸走霜凍的水管。再說,”我補充道,“煙囪是這座宅子一大永久的組成部分。如果不受到革新者的攪擾,那么在以后的歲月里,當整棟房子傾頹崩塌,這煙囪仍將屹立不倒——好一座邦克山紀念碑[2]。不,不,太太,我不能拆除我的脊梁骨?!?/p>

以上就是本人的發言。然而,誰又敢說他自信滿滿,尤其是他已年邁老朽,還有妻子和女兒們在他耳邊持續吹風?隨著時間推移,我對提議的接受程度加深了,總之開始初步考慮此事。終于,有個優秀的泥瓦匠——大致稱得上是一名建筑師——斯科萊布先生,受命來參加會議。我把他正式引薦給我的煙囪。而此前我妻子已將他介紹給我。他早就受雇于這位女士,為她準備一些排水系統大范圍改造的計劃和評估。他大費周章,勸說我老伴答應讓他展開一番不受干擾的勘測。我于是領著斯科萊布先生進入地窖,直達問題的根源。往下走時我拎著煤油燈,因為地面雖是大中午,底下卻是漆黑如夜。

我們仿佛身處金字塔內部。我一只手將煤油燈舉過頭頂,另一只手在昏暗中指著煙囪的大片灰白,猶如一名阿拉伯向導,正給人展示大神阿匹斯[3]結滿蛛網的陵墓。

“這是一座無與倫比的建筑,先生,”沉思默想良久,優秀的泥瓦匠說道,“無與倫比的建筑,先生?!?/p>

“沒錯,”我相當得意,“每個人都這么說?!?/p>

“但僅從它屋頂以上部分的大小來看,我推斷不出它的基座會有如此規模,先生?!彼钥量痰哪抗庾⒁曀?。

接著,他拿起尺子,動手測量。

“邊長十二英尺,面積一百四十四平方英尺!先生,這幢房子似乎只是為了容納您的煙囪才建造的。”

“對,為了容納我的煙囪和我?,F在,請實話實說,”我補充道,“你會把一座如此不凡的煙囪拆掉嗎?”

“假如是我自己家的,我不會拆,先生。有一言相送,”他回答,“這是一樁賠本生意,先生。你是否知道,先生,為了把煙囪保存下來,你在不停付出,不僅僅付出了一百四十四平方英尺的好地皮,同時還為可觀的本金付出了可觀的利息?”

“怎么會呢?”

“你看,先生!”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截紅粉筆,在刷白的墻壁上進行演算,“二十乘以八是這么個數兒,然后四十二乘以三十九又是這么個數兒,沒錯吧,先生?好,再把它們相加,減去這個數兒,就得到這個數兒?!彼梅酃P寫個不休。

反正,算出來的數字不小。斯科萊布先生有零有整地告訴我,本人的煙囪究竟耗費了多少千塊好磚。這數目讓我羞于啟齒。

“別說了,”我心煩意亂,“請吧,讓我們到上頭瞧瞧?!?/p>

回到地面,我們在一樓和二樓又繞了兩圈。隨后,我們一起站在正門旁邊的樓梯前,我手放在門把兒上,斯科萊布先生拿著帽子。

“那么,先生,”他語調謹慎,為了減少緊張而撫弄自己的帽子,“那么,先生,我認為可以搞定。”

“請說說,斯科萊布先生,什么可以搞定?”

“您的煙囪,先生。我認為,可以拆掉它,只要好好規劃。”

“我也會考慮考慮的,斯科萊布先生,”我轉動門把手,朝著戶外的空曠給他鞠躬,“我會考慮的,先生。需要仔細想想。不勝感激。再會,斯科萊布先生?!?/p>

“那么,全都談妥了!”我妻子從最近的房間沖出來,大聲歡叫。

“他們什么時候動工?”我女兒朱莉婭問道。

“明天?”安娜說。

“耐心點兒,耐心,親愛的,”我說,“煙囪這么大,總不能說拆就拆。”

第二天一早,同樣的戲碼再次上演。

“煙囪的事你沒忘吧。”我妻子說?!疤?,”我說,“它會永遠留在我的房子里,永遠留在我心里?!?/p>

“斯科萊布先生什么時候來動手拆掉它?”

“反正今天不來,安娜?!蔽艺f。

“到底哪天來?”朱莉婭憂心忡忡地問道。

如果我這煙囪是一座體積相當的鐘塔,那么,我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就是鐘,她們一同報時,在我身邊咣嘡咣嘡響個沒完,或者,以各自的調子填充彼此的每一個停頓,由我妻子負責打節拍。我承認,她們的叮叮咚咚、嘭嘭和哐啷哐啷[1]很悅耳。但是,有時候最動聽的銀鈴既可以齊奏歡愉之音,也可以大發陰郁之聲。眼下的情形恰如所言。我察覺到一股反對本人的力量卷土重來,妻子和女兒們柔美、哀傷、愁苦的鐘鳴開始震響。

我妻子深受刺激,終于指著本人的鼻子宣稱,只要煙囪還沒拆除,她就會把它視作一座紀念碑,上面銘刻著她所說的我食言背約之舉。然而她發現這毫無效果。第二天,她明白告訴我,要么煙囪留下來,要么她留下來,只能二選一。

鑒于事態緊急,我和我的煙斗跟她們結結實實辯論了一番。最后雙方達成一致。盡管我們不想去實施該計劃,但是為了家庭和睦,本人可以弄出一張煙囪的死刑執行令,而且做這檔事時,我還會給斯科萊布先生寫個字條。

由于我、我的煙囪和我的煙斗共同生活了多年,堪稱三個難兄難弟。我的煙斗往往很輕易贊同一個提議,這對于我們極為默契的三重奏而言非常致命。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和我的煙斗密謀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將我們毫無戒心的老哥們兒推入了窘困境地——這自然會使人意識到,我倆所承受的可悲責難。但實際上,我們作為泥土之子,即我的煙斗和我,并不比余下那一位更高貴。實際上,我們背棄摯友的行為遠非自覺自愿。而且我們天生就向往平靜安寧。可是,當我們共同的伙伴需要有人站出來為之辯護時,這份對平靜安寧的喜愛卻讓我們做了叛徒。不過我樂于補充一句,更為大膽的想法不久又重新冒頭,下面簡要說一說。

斯科萊布先生親自來回答我的字條。

我們展開又一輪勘測,這次主要是估算費用。

“我得收五百美元?!彼箍迫R布先生最后說,再度把帽子拿在手上。

“好吧,斯科萊布先生,我考慮考慮?!蔽一貞溃俣染瞎退介T外。

他驚訝于第二次聽到意外的答復,便又一次告辭,然后我的妻子和女兒們又一次爆發了老調重彈的尖聲呼號。

事實上,不論我的決心多么堅定,到頭來我和我的煙囪還是無法彼此分離。

“荷羅孚尼[1]可以任意妄為,不在乎誰會心碎。”我妻子第二天清晨吃早餐時說。她半是感化,半是斥責,這比她力道最強的攻擊更令人難以忍受。同樣,荷羅孚尼對她來講是一個慣稱,適用于任何一名手段兇殘的暴君。所以只要我不支持她雄心勃勃的創舉,諸如此類把本人視作眼中釘的雄心勃勃的創舉,那么,我就會像眼下這般,處在多少有些岌岌可危的守勢,而她必定稱我為荷羅孚尼,并且十之八九抓住第一個機會即大聲道出,強調的語氣中飽含壓抑。那天傍晚,她從報紙上讀到的首篇短文,便是記述一名打散工的殘暴漢子。這個在家里橫行多年的卡利古拉[2],最終用一扇斷開鉸鏈的閣樓門板,把他長期遭受虐待的配偶打死了,隨后,他又將自己無辜的小家伙們拋出窗外,再回到屋里自殺。他沖著一堵畫滿肉鋪和面包鋪欠條的破爛墻壁,猛地一腦袋撞向那可怕的賬目。

盡管如此,接下來幾天,我沒有再聽到更多責難,對此本人表示一點兒也不吃驚。我妻子籠罩在一股強烈的平靜之中,但在它下方,猶如在海面下方,你無從得知有什么兇險的暗流正涌動襲來。她經常外出,前去的方向在我看來無可置疑,也就是說,是新佩特拉方向。那兒有一座狀似格里芬[3]的宅子,木質批灰,最高檔的裝飾藝術風格,四根使房屋倍增雅致的煙囪,以直立巨龍的形態,從它們的鼻孔往外噴煙。此乃斯科萊布先生漂亮的現代化住所,造它是為了做一個長期廣告,其中他作為一位建筑師的品位,絕不多于他作為一名優秀泥瓦匠的扎實牢靠。

結果,有天早上我抽著煙斗,聽到一陣連續的敲門聲。我妻子異常沉靜地給我送來一張便條。除了所羅門,我并無通信者,而他所抱持的觀點,反正與我完全一致,因此,這張便條讓本人略感驚奇。我讀罷以下文字,這份驚奇也沒有消退。

新佩特拉,四月一日

先生,我最后一次勘測您的煙囪時,可能您已經注意到,我頻頻用尺子丈量它,這種方式很顯然沒有必要。同時,可能您也已經看出,我多多少少有些困惑,然而,對此我難以用言語表達清楚。

眼下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告訴您一些情況,不過那僅僅是模模糊糊的懷疑,通常就這么講出來其實并不明智,但現在,既然各種后續的計算均表明其發生概率頗高,你應該對它有所了解,或許這相當重要。

先生,我負有莊嚴的責任提醒您,以下猜想不乏建筑學上的理由,即在您煙囪內部的什么地方,暗藏著一個預留的、完全封閉的空洞,簡言之,是個隱秘的房間,或者毋寧說是個密室。它已經存在多久,我無從知道。它里面有什么東西也沒法看見,與它自身一同處于黑暗之中。但人們設計那樣一個密閉小室,很可能是為了某種異乎尋常的目標,或是為了藏匿財寶,或是為了其他意圖,不妨留給更熟悉這房子歷史的那些人去揣測。

夠了:先生,轉告此事之后,本人已問心無愧。不論您打算怎樣辦,對我自然是無關痛癢的。不過應當承認,關于這間密室的作用,我情不自禁產生了好奇。上天會引導您——我始終抱著極大的敬意相信——做出正確選擇,判斷居住在一幢明知其中有個密室的宅子里,是否符合基督徒的行為規范。

您至為謙卑的,

海勒姆·斯科萊布

讀這張便條時,我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并不是關于它一開始提及的所謂神秘方式——因為這名優秀的泥瓦匠展開勘測期間,我根本什么也沒看出來——而是關于我已故的親屬,朱利安·戴克斯船長,多年從事印度貿易的杰出水手和商人,他始終單身,大約三十年前以九旬高齡辭世,而且就死在這幢他自己建造的房子里。他回本地養老應該是攜有大筆財富的。但出乎眾人意料,這座花費甚巨的宅邸一落成,他便安心過上沉寂、低調而簡樸的晚年生活,鄰居們認為好處全讓繼承人給占了。不過請看!遺囑一公布,大伙發現他的財產僅包含這座房子和地塊,以及價值一萬美元左右的股票,而土地已大量抵押,結果自然被賣掉了。傳聞總有止息之時,荒草悄悄遮沒船長的墳墓,他依舊在這兒獨自沉睡,無憂無慮,如同印度洋的波濤而非漫過他頭頂的內陸草浪。我仍然記得,很久以前,聽本縣居民們私下談論過關于他神秘的遺囑,因此又相應地關于他本人的種種奇怪解釋,這些分析既牽涉錢財也牽涉良知。可是,能夠炮制并傳播流言的那幫人,聲稱朱利安·戴克斯船長生前曾為一名婆羅洲海盜,他們附送的奇想當然不值得相信。怪誕之處在于,謠言里狂熱的荒唐說法好比毒蘑菇,會讓隨便一個詭異的陌生人出現,住在大群鄉民中間,安靜自持。對于有些人,與世無爭可能是他們蒙受攻訐的主因。然而,我嘲笑這類謠言——尤其當它們談到隱匿的財寶時——首先是由于細節。這個陌生人(亦即削去屋頂和煙囪那位)從我死去的親戚手中接過房產,其性格最不適合于眾多傳聞滋生,因為他會迅速驗證它們,鑿墻拆屋地搜尋一番。

無論如何,斯科萊布先生的便條十分奇異地喚醒了有關我那位親屬的記憶,他神秘的、或至少是無法解釋的做法,自然而然穿插于這份記憶之中。腦海里,朦朦朧朧的光團與朦朦朧朧的閃爍骷髏頭融為一體。不過,第一道冷靜的思緒很快驅散了這只喀邁拉[1]。我臉上掛著鎮定的微笑,轉向妻子,她正坐在一旁,極不耐煩,我敢說,她知道誰突然起意給我遞了一封信。

“老頭子,”她說,“誰寫的?說了些什么?”

“太太,你自己看吧?!蔽野研沤唤o她。

她確實看了,然后——勃然發作!我不會裝裝樣子要描摹她的激動情緒,或者重復她的言語說辭,既然女兒們很快被喊來分享這令人振奮之事,這已足夠。她們雖從未想象過斯科萊布先生所透露的信息,然而他信中的第一個建議,仍讓她們本能地意識到它終極的可能性。為了加以佐證,她們首先提及我那位親戚,其次是我的煙囪,斷言這個深邃叵測的秘密與前者相關,而這座同樣深邃叵測的建筑與后者相關。盡管它們是無從懷疑的事實,但如果排除密室的假設,那么其余任何假設皆會使兩者淪于荒謬。

可是,這一回,我始終不聲不響,暗自思忖:按照眼下的情形,我會否因為自己的輕信而遭受蒙蔽,導致行事對她們的某些打算非常之有利?怎樣抵達那個秘密小房間,或者怎樣搞清楚任何一點兒它的情況,而又避免對我的煙囪施以重手,防止造成不必要的特殊傷害?我妻子希望把煙囪解決掉,這不言而喻;至于斯科萊布先生,他極力裝作與己無關,卻不反對收下五百美元的施工費用,似乎也一樣明顯。我妻子是否跟斯科萊布先生秘密商議過,我目前尚難以確定。但她將我的煙囪視為眼中釘,而且習慣于持續推進自己的計劃,若條件允許,她會不擇手段,尤其是碰到阻礙時??紤]到以上種種,那么我幾乎不知道她還有什么招數是值得大驚小怪的。

唯獨一件事我下定了決心,即我和我的煙囪不應退縮動搖。

所有抗議皆屬徒勞。第二天早晨,我走到大路上,看到一只長相兇惡的老公鵝。它正以強悍的動作往圍場內掏挖,作為回報主人給它戴上了一圈怪異的、分成四股尖叉的木頭飾物,狀如一個絞刑套索式的領子。我把這只老公鵝逼入死角,找到它最硬的羽管,將其拔下,拿回家,做成一支硬筆,寫就如下生硬的便條:

煙囪旁,四月二日

斯科萊布先生

我們對您的猜測致以共同的謝意及稱贊,并請允許我們向您保證,我們會維持原樣。

您非常忠實的,

同聲同氣的,

我和我的煙囪。

當然,我們不得不容忍這封書信中某些尖銳的措辭。但我最終清楚明白地領悟到,斯科萊布先生的便條絲毫沒有改變本人的想法。妻子為了說服我,除其他諸多理由之外還提到,假如她沒記錯,有那么一條規定,擅自保留密室,跟私藏火藥一樣是非法的。但我巋然不動。

兩三天后,我老伴換掉了她房間的鑰匙。

接近午夜時分,所有人都已經赴夢,可我們還沒睡,各自端坐在煙囪的一角上。她拿著針線,正不知疲倦地織襪子。我叼著煙斗,懶洋洋地吐煙圈玩。

這一晚屬于入秋以來最早的幾個冰涼夜晚。壁爐在燃燒,火苗安靜。屋外的空氣既凝稠又沉重。疏于照管的樹林頗為潮濕。

“瞧瞧這煙囪,”她開腔了,“你難道看不出來,里面肯定有些什么東西嗎?”

“沒錯,太太。煙囪里確實有煙,正如斯科萊布先生的便條里也有?!?/p>

“煙?對,真有煙,我眼睛里也有。你們這兩個可惡的老壞蛋搞得那么烏煙瘴氣!——可惡的老煙囪和你?!?/p>

“太太,”我說,“我和我的煙囪喜歡一塊兒安安靜靜抽煙,這不假,但我們不喜歡挨罵。”

“親愛的老頭子,”她說,語氣大為軟化,而話題也稍有改變,“當你想起自己的老親戚,你知道煙囪里一定有間密室?!?/p>

“秘密的灰洞[1],太太,豈能沒有?是啊,我敢說煙囪里砌了個灰洞。那么所有落入這個奇怪坑洞的煙灰都跑哪兒去了?”

“我知道它們跑哪兒去了。我到過那兒的次數幾乎和貓一般多?!?/p>

“太太,究竟是什么鬼怪讓你爬進了灰洞?你難道不曉得圣鄧斯坦[2]的惡魔就是從灰洞里現形的?你這樣子四處勘尋,遲早有一天會喪命。不過,假設存在一間密室,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為什么一間密室里不該有……”

“枯骨一堆,太太?!蔽彝铝丝跓?,打斷道,而友善的老煙囪同樣噴出一團煙霧,打斷談話。

“又來了!哦,可憐的老煙囪一個勁兒冒煙,”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我一點兒也不懷疑,它之所以這樣冒煙,是因為那間密室阻塞了煙道。你再瞧瞧,側墻一直在沉降,而且從灶門到爐膛統統在沉降。老頭子,我敢肯定,這座可怕的老煙囪會在我們腦袋上塌下來?!?/p>

“沒錯,太太,我真得靠它[3]。確確實實,我徹頭徹尾地依賴我的煙囪。至于安頓下來[4],我挺喜歡。你知道的,我步調平穩。我和我的煙囪定居一處,而且將保持穩定,好比躺在一張特別棒的羽絨床上,直到我們下陷到完全看不見為止??蛇@個秘密的爐灶,我是說,太太,你所謂的密室,你認為這間密室究竟在哪里?”

“那正是斯科萊布先生要說的?!?/p>

“倘若他說不準,怎么辦?”

“我相信他可以證明,它一定在這座可怕老煙囪內部的什么地方。”

“假如他沒法證明這一點,怎么辦?”

“要是那樣,老頭子,”她神情莊重,“我就不再說這件事?!?/p>

“一言為定,太太,”我轉過身來,在側墻上敲了敲煙斗,“那么明天,我會給斯科萊布先生第三次寫信。太太,我坐骨神經痛又犯了。請幫忙把煙斗放在壁爐架上?!?/p>

“如果你把梯子搬來,我樂意效勞。這座嚇人的老煙囪,這座討人厭的舊式老煙囪,它的壁爐架太高,我夠不到?!?/p>

她從未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無論它多么微不足道——給煙囪挑點兒小毛病。

為了讓讀者搞清楚狀況,有必要提到,煙囪四面不僅嵌入了壁爐,還在各樓層以極為隨意的方式,掏挖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壁間和櫥閣,形形色色,大小殊異,分布在各處,好比一株老橡樹枝丫上的諸多鳥巢。位于二樓的櫥閣形狀最不規則,數量也最多。可是這煙囪既然像金字塔一樣,越往上個頭越小,那么此等景況本不應出現。它在屋頂的縮減程度很明顯,而且有理由認為,該變化肯定是從下往上循序漸進發生的。

“斯科萊布先生,”第二天,我對這個再度光臨的男人相當熱切地說,“我今天上午寫信告知的目標,不是籌劃拆除我的煙囪,也不是為此展開任何商議,而僅僅是向您提供一切便利,好讓您驗證——如有可能——您在便條中提及的猜想。”

我冷淡的接待沒準兒讓他暗地里非常失落,畢竟,這與他原先的期待大相徑庭。懷著顯而易見的欣喜之情,他開始了勘察作業。先是打開一樓的壁櫥,繼而窺視二樓的壁櫥。測量壁櫥的內部尺寸,將所得數據與外部尺寸相較。他卸下壁爐的遮板,仰頭端詳煙道。但仍找不到隱秘工程的絲毫跡象。

二樓的房間最為天馬行空??梢哉f,它們彼此嵌合,形態各異,沒有一個是四四方方的。優秀的泥瓦匠已觀察到這一特性。他一臉凝重而近乎裝腔作勢的神情,環繞煙囪測量每一個房間的面積,接著下樓并走到室外,測量整個宅子底層的面積,再把結果與二樓所有房間的總面積相較。隨后,他回到我身旁,情緒不見一絲激動,宣布一樓二樓相差不少于兩百平方英尺——當然已足夠建造一間密室。

“可是,斯科萊布先生,”我摸著下巴說,“你有沒有計入墻壁的面積,包括主墻和房間的隔墻?你知道,它們占了些地方?!?/p>

“哦,這我倒忘了?!蹦腥伺牧伺那邦~。“不過,”他仍在稿紙上計算不休,“它們也沒法補足差值。”

“可是,斯科萊布先生,你有沒有計入一樓眾多壁爐的凹洞,外加防火墻和煙道?總而言之,斯科萊布先生,你有沒有計入合情合理的煙囪本身?它大約占了一百四十四平方英尺的面積,斯科萊布先生?!?/p>

“真是莫名其妙。我自然考慮過這個問題?!?/p>

“確實考慮過嗎,斯科萊布先生?”

他微微顫抖了兩下,隨即爆發?!暗F在我們必須為這座合情合理的煙囪留出一百四十四平方英尺!本人的立場是,那間密室已經包含在種種異乎尋常的可能之中。”

我默默注視了他片刻,然后說:

“您的調查到此結束,斯科萊布先生。行行好,現在請指明您認為這座煙囪內部的密室究竟在哪兒,或者一根巫師的魔杖可以幫您一把,斯科萊布先生?”

“那個沒用,先生,不過一根鐵撬棍倒可以?!彼麣夂艉舻鼗卮鸬馈?/p>

我思忖,這下子狐貍尾巴露出來了[1]。我平靜地向他投去一瞥,發現他似乎頗為不安。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懷疑,有陰謀存在。我想起妻子說過要對斯科萊布先生言聽計從。我打算以溫和的方式,把斯科萊布先生的決定買下來。

“先生,”我說,“您這次勘察,我感激不盡。它讓我覺得非常安心。毫無疑問,斯科萊布先生,您也會覺得大大松了口氣。先生,”我補充道,“您造訪過這煙囪三次。對一個生意人來說,時間即金錢。這兒有五十美元,斯科萊布先生。不,您拿著。這是您應得的。您的意見值這個價。順便提一句,”此時他正恭謹地收下那筆錢,“您也許不會反對,為我開具一份……一份……小小的證明……比方說,類似一張汽艇證書……證明您,作為一名合格的勘察者,已經對我的煙囪實施了勘察,而且沒發現任何可疑的情況,總之,沒發現其中有任何……任何密室。您可以幫這個忙吧,斯科萊布先生?”

“可是,先生……”他結結巴巴,實在為難。

“這兒有筆和紙?!蔽倚判氖愕卣f道。

夠了。

當天晚上,我把證明書裝進畫框,掛在飯廳的壁爐上方,相信它作為一道持久的景致,將一勞永逸地平息全家人的夢想渴望和詭計花招。

然而,我并未遂愿。我妻子至今仍在使盡渾身解數,不屈不撓地致力于鏟除那座高貴的老煙囪,她拿著女兒安娜的地質錘,四處敲擊墻壁,再把耳朵貼上去,好像保險公司的醫師那樣,敲擊一個人的胸膛,然后俯身傾聽回聲。時不時在夜間,她幽靈似的東走西走做這份活計,追逐煙囪陰森森的響應,繞了一圈又一圈,幾近駭人的程度,仿佛此番動靜正將她引向密室的入口。

“聽起來多么空洞,”她空空洞洞地哭道,“是的,我宣布,”她重重敲了一錘,“這兒有間密室。這兒,就在這個地方。啊哈!多么空洞!”

“唉!太太,當然是空心的。誰見過一座實心的煙囪?”但毫無用處。我的兩個女兒并不追隨我,反倒追隨她們的母親。

有時她們仨會放棄密室理論,回頭施展實實在在的攻擊,說這丑東西是一堆大大的累贅,還說如果拆掉它將省下很多空間,將使規劃之中的大廳受益,而附帶的好處是非常便于我們在不同房間里直來直去。我妻子和女兒們急于搗毀我的煙囪,簡直比三個強國瓜分可憐的波蘭還要冷酷無情[1]。

即便看到以上情況,我和我的煙囪仍不停抽煙。我妻子重新專注于密室,進一步研究那里的種種奇跡,很遺憾,她還是沒能找到它,展開一番探索。

“太太,”有一回,我說,“既然你面前掛著一位優秀泥瓦匠的相反證詞,而他又是你親自選定的,為什么還要再提那間密室?況且,就算真有一間密室,我們也應該讓它繼續保持隱秘,它理當保持隱秘。是的,太太,這一回我必須實話實說。撬開秘藏的瀆神之舉,已導致無數可悲的災禍發生。雖然它立于這座宅子的正中央,雖然迄今為止我們所有人都住在它周圍,并不疑心它內部藏了什么東西,但這煙囪有或者沒有一間密室均無傷大雅。不過,如果有,也是我那位親戚的。破墻而入,無異于對他破胸而入。我把這個摩墨斯[2]的破墻之愿視為一名喪心病狂的造謠生事之徒的愿望。是的,太太,窺探隱私的無恥惡棍無異于摩墨斯?!?/p>

“摩西?腮腺炎?[1]什么亂七八糟的摩西和腮腺炎?”

事實上,我的妻子如同世間的其他所有人一樣,對于充滿智慧的言談毫不在意。我和我的煙囪缺少智者相伴,不得不一起抽煙,彼此推究哲理,聊到三更半夜。我們這兩個吞云吐霧的老哲學家把房間搞得烏煙瘴氣。

可是,本人的配偶討厭我的煙草就像她討厭煤灰,于是同時向這兩者發動了戰爭。我生活在持續的恐懼之中,害怕我的煙斗和煙囪會像金碗一樣被打碎[2]。為了拖住我妻子的瘋狂計劃,我拒不回答提問。但她卻不斷自問自答,不斷用她興利除弊的強烈歡欣攪纏我,而這無非是搗毀破拆的委婉說法。我幾乎天天看見她手執卷尺,為她的大廳東量西量,安娜拿著副碼尺站在一邊,朱莉婭站在另一邊投以贊許的目光。神秘的宣言出現在鄰村的報端,署名“克勞德”,指稱某座山上立著某棟建筑,是顆大煞風景的老鼠屎。匿名信隨即登門,威脅我說,除非拆掉煙囪,否則后果自負。又是我妻子——還能是誰——煽動鄰居們在同一樁事情上糾纏不休?她還暗示,我的煙囪就像一株巨大的榆樹,吸光了花園的水分。夜里,我妻子則裝作從夢中醒來,宣布她聽到了源于那間密室的鬼魂喧囂。我和我的煙囪坦然應對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攻擊,根本不為所動。

只可惜行李太沉,否則我們會一同收拾東西,離開鄉下,

我們真是大難不死!有一次,我抽屜里發現一系列拆除作業的完整計劃和評估。還有一次,我外出一整天,回到家中發現妻子正站在煙囪前跟某人熱切交談,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愛管閑事的建筑改革家,因為他沒本事去建造任何東西,始終只會把它們推倒,在鄉間各處,這類人說服愚蠢的老漢,拆毀他們的舊宅子,尤其不放過他們的煙囪。

然而,最糟糕的事態,還是那次我大清早突然打城里回來,走近房子時險些被三塊碎磚擊中。它們從高處墜落,就砸在我腳邊。我抬頭望去,驚駭地看見三個野蠻人,穿著藍色牛仔背帶褲,正要啟動他們危害深遠的破壞工作。是啊,想想那三塊碎磚,我和我的煙囪確實大難不死。

自從我在家中奮起抗爭,至今已有七年上下。城里的朋友很詫異我為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樣去拜訪他們,認為我性情變壞了,越來越孤僻。有人說,我已經變成一個渾身長滿青苔的厭世老古董,可事實上,我只不過是堅持保衛我那長滿青苔的老煙囪。我和我的煙囪一致決定,我們絕不交槍投降。

作者簡介:

赫爾曼·麥爾維爾(1819-1891),19世紀美國最偉大的小說家、散文家和詩人之一,美國象征主義文學大師。著有長篇小說《白鯨》等。英國作家毛姆認為他的《白鯨》是世界十大文學名著之一,其文學史地位更在馬克·吐溫等人之上。麥爾維爾也被譽為“美國的莎士比亞”。

譯者簡介:

陸源,廣西南寧人,1980年生。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碩士。作家,文學編輯,廣西外國語學院客座教授?,F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祖先的愛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翻譯有小說集《沙漏做招牌的療養院》等。

此文1856年3月發表于《普特南月刊》(Putnams Monthly Magazine),作者生前并未結集,后收錄于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編輯出版的麥爾維爾短篇小說集《蘋果木桌子及其他短記》(The Apple-Tree Table and Other Sketches)。此文為國內首譯。

[1] 托馬斯·沃爾西(Thomas Wolsey,約1475—1530),英國教士、政治家,羅馬天主教的紅衣主教?!g者注(本文注釋均為譯者所加,以下不再逐一標明)

[2] “優先于……”和“勝……一籌”在原文中均為“take precedence of”,譯者認為,此處麥爾維爾是一語雙關。前一個“take precedence of”是指“我”在詞序上先于“我的煙囪”,而后一個“take precedence of”是指“我的煙囪”比“我”更為優越。

[3] 亨利八世(Henry Ⅷ,1491—1547),英國國王,1509年至1547年在位。

[4] 羅斯勛爵(Lord Rosse)是指威廉·帕森思(William Parsons,1800—1867),這位愛爾蘭的伯爵建造了19世紀最大的天文望遠鏡。

[1] 麥爾維爾在上述幾個句子里又玩起了文字游戲。“同樣也落后于其余一切事物”原句為“as well as running behindhand in everything else”,“關于我落伍的流言”原句為“rumors about my behindhandedness”,而“雙手會背到身后”原句為“with my hands behind my back”。三句話分別出現了“behindhand”“behindhandedness”和“hands behind”,饒有趣味。另外,“未雨綢繆之輩”原句為“a forehanded one”,同樣也出現了“hand”(手)這一語義單元。

[1] 路易大帝(Louis le Grand of France),即法王路易十四(Louis XIV,1638—1715),1643年至1715年在位,1680年接受巴黎市政會獻上的“大帝”尊號。

[2] 曼特儂夫人(Madame de Maintenon,1635—1719),路易十四的第二位妻子。

[3] 朗格多克(Languedoc),原法國南部一省。

[4] 自由之竿(liberty-pole),美國革命和法國大革命時期一種象征自由和解放的標志,其形態是一根直立于地面的竿子,頂端懸掛著旗幟或自由帽。

[5] 大特里亞農宮(The Grand Trianon),位于凡爾賽宮西北區域,我們今天看到的宮殿始建于1687年,曼特儂夫人曾在此處居住。

[1] “法外之地”為意譯,原文“Alsatia”可直譯為“阿爾薩提亞”,這是倫敦的一個地區,位于泰晤士河北岸,15世紀到17世紀期間,許多罪犯聚集于此,逃避法律的懲處,因此“阿爾薩提亞”成為“法外之地”的代名詞。

[2] 拉約什·科蘇特(Lajos Kossuth,1802—1894),匈牙利民族解放運動領袖,1848—1849年革命的領導人,在匈牙利人民的心中享有盛譽。

[3] 戰神廣場(Champs de Mars),位于法國巴黎市,現為一座公園。

[4] 基奧普斯(Cheops),即埃及法老胡夫,曾下令在吉薩修建著名的胡夫金字塔,又稱基奧普斯金字塔。

[1] 原文為“weather-bricks”。

[2] 凱尼爾沃斯城堡(Kenilworth Castle),位于英國沃里克郡,始建于1120年代,歷經數個世紀的修筑擴建。

[1] 阿特拉斯(Atlas)是希臘神話里擎天的泰坦神。

[2] 據《圣經》記載,上帝引領以色列人渡過約旦河(Jordan)后,曉諭約書亞(Joshua),要他們按照十二個支派,從約旦河中取來十二塊石頭,放在他們當晚要住宿的吉甲(Gilgal)地方。

[3] 德魯伊(druid)教是古代凱爾特人信奉的宗教。

[1] 布魯圖斯(Marcus Junius Brutus Caepio,前85年—前42年),晚期羅馬共和國政治家,元老院議員。聯合部分元老策劃了刺殺愷撒的行動。

[2] 卡西烏斯(Gaius Cassius Longinus,?—前42年),古羅馬將軍,刺殺愷撒的主謀者之一。

[1] 原文為“Peter the Piper”。彼得·派博(Peter Piper)是一段著名繞口令中的人物。后文的“撿拾那堆腌辣椒”(picked the peck of pickled peppers)即為這段繞口令的部分內容,麥爾維爾稍作了改動。

[1] 據《圣經》記載,上帝允諾將土地和后裔賜予亞伯拉罕(Abraham),他于是遵從指引,來到幔利橡樹平原(the plain of Mamre)住下,并在那里為上帝筑了一座祭壇。不久上帝顯圣,告訴亞伯拉罕,他的妻子撒拉必生下一個兒子。其時撒拉已絕經,亞伯拉罕也已老邁,所以她暗中嘲笑上帝的這個承諾。

[2] “守住立場,貯存蜜餞和腌菜”原文為“puts down her foot, puts down her preserves and her pickles”,作者連續使用兩個“puts down”,有文字游戲的意味。

[3] “蒙塔古鎮”原文為“Montague”。如今在美國密歇根州、新澤西州和弗吉尼亞州均有小鎮名為蒙塔古,在得克薩斯州還有蒙塔古縣。麥爾維爾或是有意選取這個地名,使讀者搞不清小說故事的具體發生地點。

[1] 應指新巴比倫王國的第二代君主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nezzar II,約前634年—前562年),他下旨在巴比倫城建造了空中花園。

[2] 斯維登堡主義(Swedenborganism),伊曼紐爾·斯維登堡(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創立的一種學說,又稱“新教會”(The New Church)或“新耶路撒冷教會”(The Church of New Jerusalem),是一種泛靈論的神秘主義學說。

[3] “世上之鹽”原文為“salt of the earth”。據《圣經》記載,耶穌曾對他的門徒說:“你們是世上的鹽?!庇髦妇?、中堅力量。

[4] 查理五世(Charles V,1500—1558),即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Carlos I)。查理五世是其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稱號。

[1] 尼祿(Nero Claudius Drusus Germanicus,37—68),古羅馬帝國皇帝。他曾于公元67年下令建造科林斯運河(Corinth Canal),三個月后他被殺,工程于是擱淺。

[2] 貝爾佐尼(Giovanni Battista Belzoni,1778—1823),意大利考古學家,埃及古跡的早期發掘者。

[1] “甜膩男子”原文為“sweet fellow”,又有“可愛的家伙”之意。

[1] “圣殿酒吧”(Temple Bar),是一幢倫敦城西部的橋洞式建筑,原本坐落于威斯敏斯特宮和倫敦塔之間的道路上。

[2] 邦克山紀念碑(Bunker Hill Monument),位于美國波士頓,是為紀念美國獨立戰爭初期著名的邦克山戰役(Battle of Bunker Hill)而建立的紀念碑。

[3] 阿匹斯(Apis),古埃及神祇,形象為頭戴太陽盤及圣蛇的公牛,象征豐饒及生產力。在孟斐斯有神牛墓,埋葬了阿匹斯圣牛。

[1] “叮叮咚咚、嘭嘭和哐啷哐啷”原文為“ringing, and pealing, and chiming”。

[1] 荷羅孚尼(Holofernes),基督教次經《友弟德傳》(Book of Judith)中記載的人物,尼布甲尼撒二世的統兵大將。他圍困伯夙利亞(Bethulia)時,猶太寡婦友弟德出城誘以色相,趁他喝醉時割下了他腦袋,于是城市得救。

[2] 卡利古拉(Caligula),即古羅馬帝國皇帝蓋烏斯·愷撒·奧古斯都·日耳曼尼庫斯(Gaius Jul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公元12-41年),他做事荒唐,實行恐怖統治,被認為是典型的暴君。

[3] 格里芬(griffin),希臘神話里獅身鷲首的怪獸。

[1] 喀邁拉(chimera)為希臘神話中的怪獸,會噴火,獅首,羊身,蛇尾,常用以比喻嵌套組合的幻想之物。

[1] “灰洞”原文為“ash-hole”,聽上去很像臟話“asshole”。

[2] 圣鄧斯坦(St. Dunstan,909—988),英國修士,曾任倫敦主教和坎特伯雷大主教。

[3] 又一個文字游戲。前面女主人公說“我敢肯定”原文為“depend upon it”,這是一句習用口語,而此處男主人公說“我真得依靠它”,原文為“I do depend on it”。兩個“depend on it”形式相同,意義卻不同。

[4] 同樣是文字游戲。前面女主人公所說的“沉降”和此處所說的“安頓”,以及后面提到的“平穩”“定居”“穩定”“下陷”,均為同一個單詞“settle”的不同義項。

[1] “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原文為“the cat leaps out of the bag”。

[1] 18世紀末,俄羅斯、普魯士、奧地利三國曾瓜分波蘭。

[2] 摩墨斯(Momus),希臘神話中的嘲諷之神,也是作家和詩人的守護神。

[1] 摩西、腮腺炎的英文分別為“Moses”“mumps”,發音與摩墨斯的英文“Momus”相近。

[2] 英語中“金碗”(the golden bowl)常用以比喻容易破滅的幻想等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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