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鵬程,劉長云
(湖南大學,湖南 長沙 410082)
知識產權濫用反壟斷相關市場界定制度變遷研究
鄭鵬程1,劉長云2
(湖南大學,湖南 長沙 410082)
20 世紀 80 年代之前知識產權反壟斷案件大多不需要界定相關市場。20 世紀 80 年代之后,隨著知識經濟的出現,反壟斷法對知識產權濫用行為的態度發生了轉變,知識產權反壟斷案件中相關市場界定的特殊性逐漸受到關注,出現了技術市場、創新市場等概念,另外,自然壟斷行業的關鍵設施理論也擴大適用至現代知識產權反壟斷領域,并對知識產權反壟斷案件中的相關市場界定產生了一定影響。
知識產權;相關市場;關鍵設施理論;反壟斷
知識產權是由法律賦予權利人的獨占權、專有權,其實質是一種壟斷權。在知識產權許可實踐中,經常出現知識產權所有人濫用這種壟斷權損害被許可人利益的情形,如搭售、強制性回授、拒絕交易等,對此,被許可人有時會根據反壟斷法的規定提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訴訟。根據反壟斷法的規定,指控被告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原告必須首先對相關市場進行界定,以證明被告具有市場支配地位。而相關市場界定是反壟斷法實施中最困難的工作。實踐中根據市場支配地位濫用條款提出反壟斷訴訟的原告,敗訴者十之八九,主要原因是原告不能正確界定相關市場。然而,近幾年我國知識產權反壟斷執法與司法實踐似乎打破了這一鐵律,不管是反壟斷執法機關,還是提出反壟斷訴訟的私人原告,在與知識產權濫用行為的較量中風聲水起,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績。這不由得使人思考知識產權濫用反壟斷案件相關市場界定的特殊性。本文即是這種思考的產物,它從縱(歷史視角)橫(國別比較)兩個角度對相關市場界定與知識產權濫用反壟斷規制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梳理與總結,可資知識產權反壟斷理論實務兩界參考和借鑒。
20 世紀 80 年代以前,不管是反壟斷執法還是反壟斷司法,知識產權反壟斷案件都不重視相關市場界定。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早期的反壟斷法對知識產權濫用行為非常嚴厲,多數知識產權濫用行為被定性為“本身違法”。作為最早將反壟斷法適用于知識產權領域的美國,自反壟斷法產生至 20 世紀 80 年代,最高法院及其他聯邦法院的許多法官、幾乎所有的執法官員、甚至許多經濟學家對專利權或其他形式的知識產權都持敵對態度。1972 年司法部頒布了“九不準”,宣布以下九種知識產權濫用行為構成“本身違法”:(1)搭售;(2)強制性回授;(3)對轉售專利產品的限制;(4)獨家交易;(5)被許可人對再行頒發許可證的否決權;(6)強制性一攬子許可;(7)對非專利產品索取專利權使用費,包括總銷售提成費;(8)對專利方法的被許可方銷售 產 品 的限制;(9)限價。[1]583這 九 種 濫用行為雖說沒有涵蓋全部但也涵蓋了知識產權領域中絕大部分限制性行為。與美國相似的還有日本。20世紀 50、60 年代,日本的對外技術依賴程度很高,但作為 1963 年加入 OECD 的條件,日本不得不實行技術貿易自由化。為了保護作為被許可方的日本企業不受來自作為許可方的外國企業濫用優勢支配地位的侵害,1968 年 5 月,日本首次公布了《有關導入國際技術契約的認定指南》[2],規定了九項被禁止的許可限制“黑名單”,包括附加條件、限價、非競爭性盟約、非互惠性回授、未被授予專利項目收取使用費、不必要的質量控制、許可者的指令銷售以及在未開發地區的出口數量限制和價格限制等行為。[1]606由于適用“合理規則”分析的知識產權壟斷案件很少,而適用“本身違法”規則的案件多,所以,此階段相關市場界定不可能成為知識產權領域反壟斷案件關注的對象。
第二,有些知識產權濫用案件以知識產權法為審判依據,無須界定相關市場。由于反壟斷法與知識產權具有內在的沖突,不管是訴訟中的當事人,還是執法人員、法官,抑或是學者,不同的人對反壟斷法與知識產權法之間的關系的理解都有很大差異,所以,實務中對知識產權濫用案件的法律適用問題一直爭論不休。20世紀早期,司法實踐中根據知識產權法審理知識產權濫用的案件居多。由于知識產權法以保護權利人的財產權利而不是競爭秩序為宗旨,所以根據知識產權法審理濫用案件,即使知識產權的權利人是壟斷者,且其行為對競爭產生了不利影響,只要其行使權利的行為在知識產權法所保護的范圍之內,法院就不會判決這種行為違法。第九巡回法院在加利福尼亞計算機公司訴 IBM 案中曾明確表達過這種觀點。在該案中,由于 IBM 發明的新型計算機將磁盤驅動功能直接整合進了 CPU,作為驅動器、磁盤、打印機等計算機外圍設備生產者的加利福尼亞計算機公司認為,IBM 的這種設計變化阻止其與 IBM 有效競爭,使其處于不利地位,IBM 的目的是為了壟斷外圍設備相關市場,違反了《謝爾曼法》。第九巡回法院認為,“即使 IBM 是壟斷者,它也有權利重新設計其產品,通過降低制造成本或通過改善質量,使其產品對購買者更具有吸引力。IBM 沒有義務考慮加利福尼亞計算機公司或其他外圍設備制造者的生存或發展狀大。”[3]與第九巡回法院類似的判決意見較多。有學者曾經指出,“在 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聯邦法院與反壟斷執法機構處理知識產權濫用的方法,大都是基于知識產權法的規定。根據知識產權法,責任的追究以被禁止的行為而不是競爭后果為基礎,相關市場界定對于決策者沒有什么意義。”[4]所以,如果法院是選擇知識產權法來審理知識產權領域中的濫用案件,則沒有必要對相關市場進行界定,因為法院根本就不把它作為一個壟斷案件。進入21世紀后,仍有法院持這種觀點。在2000 年聯邦巡回法院審理的獨立維修組織訴施樂公司案中,獨立維修組織指控施樂公司濫用專利權,拒絕向其提供維修施樂設備的零配件,涉嫌故意壟斷零配件市場。聯邦巡回法院指出,“即使施樂公司拒絕銷售或許可其專利發明的行為具有反競爭影響,只要這種反競爭影響沒有超出法定的專利權范圍,我們也不會調查其行使法定權利的主觀目的。”[5]
20 世紀 80 年代以后,知識產權在經濟領域中的作用越來越重要,人們對知識產權許可中濫用行為的態度發生了轉變,1995 年美國《知識產權許可反壟斷指南》的頒布是這種轉變的重要標志。[6]根據《知識產權許可反壟斷指南》的規定,反壟斷法適用于知識產權的總體原則是:(1)運用標準的反壟斷分析方法來分析知識產權。知識產權既不會免除反壟斷法的審查,也不會受到特別懷疑。(2)不事先假設專利權、版權或商業秘密賦予其所有人市場支配力。(3)知識產權許可既有促進競爭的一面,也有限制競爭的一面。由于知識產權所有人并不被預設為具有市場支配力,所以,相關市場界定也就成為知識產權濫用反壟斷規制的基本步驟。在此階段,由于人類社會對創新活動日益重視,創新市場的概念在美國的知識產權反壟斷實踐中也應運而生。美國對知識產權濫用行為態度的轉變影響了日本、歐盟等對待知識產權許可限制的態度和方法,這些反壟斷司法轄區紛紛通過頒布知識產權反壟斷指南的形式,就反壟斷執法機構對知識產權許可限制的態度包括相關市場界定進行了說明。雖然各個司法轄區的知識產權反壟斷指南的內容包括適用范圍、相關市場的分類、相關市場的界定方面有一些差異,但總的發展變化趨勢具有一致性。
(一)美、日、歐等反壟斷司法轄區知識產權反壟斷指南關于相關市場界定的規定
繼美國《知識產權許可反壟斷指南》之后,日本于 1999 年頒布了《反壟斷法下的專利與技術秘密許可協議指南》,加拿大于 2000 年頒布了《知識產權實施指南》,歐盟于 2004 年頒布了《關于技術轉讓協議適用羅馬條約第 81條的通告》。這些指南或通告就反壟斷執法機構如何界定知識產權許可中的相關市場作了解釋和說明。
美國《知識產權許可反壟斷指南》指出,受技術許可安排影響的競爭市場有三個方面:商品市場、技術市場、創新市場。商品市場指使用知識產權的最終產品、中間產品或上游產品。界定受許可協議影響的商品市場一般適用橫向合并指南所規定的相關市場界定方法。“技術市場由被許可的知識產權及其密切替代品,即密切到足以限制被許可的知識產權行使市場力的替代品組成。當知識產權與使用它的產品分開銷售時,執法機構可以依賴技術市場來分析許可協議的競爭影響。”在數據許可的情況下,執法機構將根據假想壟斷者測試方法對相關技術市場進行界定;在數據不可得的情況下,執法機構將通過確定買主以與其使用被許可的技術可比的成本購買的替代技術和商品來界定相關市場。“創新市場由指向特定新產品或新工藝的研發及該研發的密切替代品組成。密切替代品是顯著限制與該研發相關的市場力行使的研發努力、技術與商品。”“只有在進行研發的能力能夠和特定的財產或具體公司的特征相關時,執法機構才界定創新市場。”[7]
日本《反壟斷法下的專利與技術秘密許可協議指南》對專利與技術秘密許可領域中的相關市場界定方法進行了說明,指出“界定相關技術交易市場的方法與界定產品市場或服務市場的方法沒有什么不同”;“產品市場考慮界定為每一種專利產品,并且包括那些與此專利產品具有類似功能與用途的產品。由于有些專利或技術秘密許可限制可能對專利或技術秘密組件或原材料市場或使用這種專利產品制造的產品的競爭產生影響,所以,使用這種專利產品的組件或原材料市場,或使用這種專利產品的產品市場,有時也需要界定。”“技術市場可能被界定為每個相關的被許可專利或技術秘密,并且包括那些具有相似功能或用途的技術。”[8]
歐盟《關于技術轉讓協議適用羅馬條約第81條的通告》對技術許可領域市場界定的特殊性作了專門說明。該指南指出:“要評價許可協議對競爭的影響,可能需要界定相關貨物和服務市場(產品市場)以及技術市場”;“相關產品市場包括,由于產品的特性、價格及其用途,購買者認為可以與結合了許可技術的合同產品相互換或相替代的產品。”“技術市場由許可技術及其替代技術(即由于技術的特性、使用費及其用途,在被許可人看來可以與許可技術相互換或相替代的其他技術)構成”;“界定技術市場的方法,遵循界定產品市場相同的原則。以許可人所轉讓的技術作為出發點,人們需要考察,當相對價格(即使用費)小幅但持久地上漲時,被許可人可能選擇哪些其他技術。另一種做法是,看看市場上有哪些產品結合了該被許可技術。”[9]195“有些許可協議可能會影響創新市場。但在分析這種影響時,委員會一般都只限于考察在現存的產品和技術市場內協議對競爭的影響。……但在少數案件中,同時界定創新市場可能是有用且必要的。如果協議影響了旨在開發新產品的創新,并且在早期階段就可以把那些從事研究與開發的力量識別出來,那就尤其需要界定創新市場。”[9]196除技術轉讓協議通告之外,2011 年的《橫向合作協議指南》也有技術市場、創新市場界定方面的內容。
從上述這些規定可以看出,美國、日本、歐盟反壟斷執法機構關于技術許可領域中相關市場界定的做法既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相同之處在于,除了傳統的產品市場之外,技術許可領域中的競爭影響分析都包括了技術市場,而且各司法轄區采用的界定技術市場的方法與界定產品市場的方法基本上相同。不同之處在于,美國、歐盟的執法機構有時需要對創新市場進行界定,而日本的執法機構不會單獨界定相關創新市場,而只是將創新作為競爭影響分析的一個方面。另外,從三個司法轄區頒布的反壟斷指南可以看出,產品市場、技術市場、創新市場的界定并不是非此即彼,有時它們具有重疊性。譬如,技術市場不僅包括受知識產權保護的“技術”,而且包括可替代商品及未來的技術。正是這種重疊性,增加了知識產權反壟斷相關市場界定的復雜性。由于技術市場、創新市場是知識產權反壟斷領域中獨有的現象,下文對技術市場、創新市場的實踐作一簡要考察。
(二)技術市場、創新市場界定實踐
1.技術市場界定的實踐
技術市場界定的實踐要早于知識產權許可反壟斷指南。譬如 1995 年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處理的蒙特愛迪生等案[10]對聚丙烯技術市場進行了界定。1998 年,歐委會在對埃琳娜(Elenac)公司收購赫斯特(Hoechst)公司的聚乙烯業務進行審查時也界定了技術市場。埃琳娜公司與赫斯特公司都從事聚乙烯的制造和銷售,并且都向第三方許可聚乙烯技術,所以除了聚乙烯商品市場,歐委會還界定了一個聚乙烯技術許可市場。由于該項收購對兩個市場的競爭都不會產生實質性的影響,所以,歐會委批準了該項集中。[11]知識產權許可反壟斷指南頒布之后,各司法轄區仍然沿著既有思路對技術市場進行界定。譬如,在美國國民罐公司案[12]中,司法部界定了三個相關市場:(1)層壓管市場(下游商品市場);(2)層壓管制造設備市場(上游投入商品市場);(3)層壓管制造技術市場。考察已有案例,技術市場界定并不一定只出現在信息技術產業或高新技術產業,也并不一定只出現在知識產權許可案件中,是否需要界定技術市場要根據具體案情來決定。有學者通過研究相關案例指出,如果如下標準得以滿足,則可能需要界定相關技術市場:(1)使用這種技術的產品無需求彈性;(2)這種技術的許可使用費是使用這種技術的產品的總成本或總價格的一小部分;(3)在備選相關市場,替代技術要么不可得,要么替代性不強;(4)由于技術的專門性,轉換至替代性技術的成本很高。[13]
2.創新市場界定的實踐
創新市場是指研發市場。早在 1984 年,美國國會頒布的《國家合作研究法》就已經提出了創新市場概念,要求執法機構與法院保護“相關研發市場”的競爭。美國對創新市場的界定主要集中在醫藥行業的并購案中。由于醫藥行業的競爭主要是新技術的研發而不是價格競爭,而且新藥需要獲得聯邦食品藥品管理局(FDA)的批準,醫藥公司常常能夠追蹤新藥的進入,并且知道哪些公司可能成為競爭者,[14]所以,醫藥行業中創新市場的界定相對來說較為容易。譬如,西巴嘉基(Ciba-Geigy)公司與山道士(Sandoz)公司合并案涉及兩個涵蓋基因治療技術研發與臨床階段絕大多數領域的專利組合,由于在合并時,FDA 尚未批準任何基因治療產品的商業銷售,所以聯邦貿易委員會將“基因治療技術”界定為創新市場,并據此認定西巴嘉基公司與山道士公司的合并方案控制了開發基因治療產品的關鍵投入品,可能阻止競爭者研發未來的基因治療產品,并可能阻止該新生產業的創新。[15]創新市場主要適用于經營者集中案件,而且是與專利有關的經營者集中案件。與技術市場一樣,目前界定創新市場的案件也比較少,而且多數案件的結果是和解結案,不管是執法機構還是司法機關,基本沒有對創新市場的界定方法進行闡述,社會公眾能從相關案件中獲取的信息相當少。
(三)小結
雖然技術市場、創新市場的界定有其必要性,但由于界定技術的密切替代品比界定產品的密切替代品更為困難,所以,目前各司法轄區的知識產權反壟斷指南對技術市場、創新市場特別是對創新市場的態度有較大差異。實踐中,單獨對技術市場特別是單獨對創新市場進行界定的案件也很少。
(一)關鍵設施理論在知識產權濫用案件中的引入
關鍵設施理論又稱“瓶頸理論”,是美國聯邦法院在對自然壟斷行業適用《謝爾曼法》第2條時提出的一種學說或規則,是一個對具有支配地位的企業施加與其競爭者共享資源義務的理論。根據該理論,如果一個具有市場支配力的企業控制了關鍵設施,則它就負有與競爭對手進行交易的義務,否則就構成排它性的限制競爭行為。早期的關鍵設施理論主要適用于有形設施案件,但到了 20世紀80、90 年代,關鍵設施理論開始適用于知識產權這一無形設施領域。這種擴展的原因,一是新經濟的發展,新經濟具有明顯的范圍經濟效應;二是知識產權保護新技術的不斷發展。知識產權本身是一種壟斷權,盡管這種權利不能想當然地被視為知識產權的擁有者具有支配地位,但這種權利是一種法定權利,不可復制。這些特征使知識產權符合關鍵設施的一般構成要件。
1995 年,歐盟將關鍵設施理論擴展適用至知識產權領域,其代表性案件是邁吉爾案。該案因BBC等三家廣播電視臺拒絕將他們的電視節目預告表許可邁吉爾電視指南公司出版而起。盡管 BBC等對其節目表享有著作權,但歐委會認為,該項拒絕系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因為它阻止了一種新產品即綜合性節目收視指南的進入。歐委會拒絕了該行為因受版權保護而具有正當性的辯護理由,責令三個組織停止濫用行為,在收取合理費用的條件下,允許第三人按要求并在非歧視的基礎上刊登其節目預告表。歐委會認定電視公司的行為系利用其支配地位來阻止新產品進入市場,從而為其自己保留指南周刊的派生市場。[16]繼邁吉爾案之后,歐洲法院繼續在 IMS 案[17]中將關鍵設施理論適用于知識產權領域,并進一步明確了該理論的適用條件。該案中的 IMS 公司開發了一種跟蹤醫藥產品銷售的專利系統,根據系統提供的信息,IMS 可以將原始數據轉換為有價值的銷售信息出售給醫藥供應商。IMS由此創設了一種受版權保護的數據分析系統,并事實上成為衡量藥品銷售的行業標準。而當競爭者開始對其系統產生依賴時,IMS 起訴它們侵犯了自己的版權。IMS 的競爭者認為,雖然該系統受到版權保護,但是由于該系統已經成為行業標準,對于這些公司而言是在市場中競爭“必要的”產品。如果無法獲得該系統,它們將被迫退出市場,這對市場競爭不利。在該案中,歐盟法院承認了邁吉爾案中確定的基本原則,即在特殊情況下,知識產權人負有許可競爭者使用其專利的義務。
(二)知識產權反壟斷案件引入關鍵設施理論后的相關市場界定
雖然知識產權在某些方面與自然壟斷行業具有某些共性,譬如壟斷性、不可或缺性等,這也是關鍵設施理論適用于知識產權的主要原因,但知識產權與自然壟斷行業有一個很大的差別,那就是知識產權的無形性。這種無形性可能擴大關鍵設施理論的適用范圍,進而挫傷私人投資者的研發積極性。這使關鍵設施理論與相關市場界定之間的關系變得比自然壟斷行業要復雜。在自然壟斷行業,涉及關鍵設施的案件一般不需要界定相關市場,但在知識產權領域卻并未必如此。在電視通信網絡公司(TVCN)訴特納網絡電視公司(TNT)案[18]中,第十巡回法院明確指出,根據關鍵設施理論提出訴訟必須證明相關市場。盡管如此,知識產權濫用案件中相關市場界定的要求、作用與其他案件仍有較為明顯的區別。從相關市場界定的要求來看,總體來說,涉及關鍵設施的案件,對相關市場界定的要求不如普通案件那樣嚴。從相關市場界定的作用來看,在關鍵設施理論案件中,界定相關市場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識別競爭關系,即通過相關市場界定確定原告與被告是否存在競爭關系,借以確認被告控制的設施是否屬于關鍵設施。當然,也有極少數關鍵設施案件,相關市場界定的要求與其他案件基本上沒有區別。
1.通過相關市場界定來確定競爭關系
關鍵設施理論是反壟斷法而不是知識產權法中的規則,其對知識產權持有人所施加的強制交易義務是以保障公平競爭為前提的。所以,原告與被告之間是否存在競爭關系是原告根據關鍵設施理論提出的訴訟能否勝訴的關鍵因素。而要確定原告與被告之間是否存在競爭關系,必須求助于相關市場界定。在時尚肥皂劇公司訴網絡出版公司案[19]中,原告就因未能證明其與被告屬于同一相關市場的競爭者而敗訴。關于競爭關系在關鍵設施理論中的地位及市場界定對于確定競爭關系的作用,鷹圖公司訴英特爾公司一案[20]作了明確闡述。
英特爾是世界上最大的計算機微處理器生產商。鷹圖公司開發和銷售的計算機工作站以英特爾微處理器為基礎,需要英特爾的微處理器及相關技術信息。1996 年下半年,鷹圖公司指控英特爾的客戶侵犯了其專利權,這些客戶要求英特爾賠償他們遭受的損失。在要求鷹圖公司放棄專利侵權訴訟的要求遭拒之后,作為報復,英特爾不再向鷹圖公司提供芯片和相關技術支持。1997 年 11 月,鷹圖公司對英特爾提出反壟斷訴訟。地區法院根據關鍵設施理論、杠桿理論等法律理論,認定英特爾是一個壟斷者,其行為違反了反壟斷法,要求英特爾停止違法行為,并繼續向鷹圖公司提供芯片和技術信息。英特爾承認其在微處理器市場上的市場份額高,但它在上訴中提出,沒有哪一部法律要求它向起訴它、要求它給予損害賠償并損害其核心業務的經營者提供芯片和相關技術支持;其對鷹圖公司提出的訴訟作出商業上的回應沒有違反反壟斷法。鷹圖公司提出,根據關鍵設施理論,英特爾必須以合理且非歧視性的條件將其專利和技術秘密許可給鷹圖公司,因為英特爾的芯片和技術對其經營來說必不可少。英特爾反駁說,反壟斷法所禁止的行為必須影響相關市場,必須指向競爭者;其與鷹圖公司之間的關系是供貨商與客戶間的關系,而不是競爭者之間的關系;不管相關市場如何界定,英特爾與鷹圖公司都不存在競爭,因此,鷹圖公司的訴訟理由是不成立的。
上訴法院支持了英特爾公司的上訴理由。上訴法院認為,“競爭關系的存在是援引《謝爾曼法》強制接入它人財產的基礎。”“盡管關鍵設施理論的活力與適用范圍常常引起學術界的評論,但沒有法院超出與關鍵設施控制者競爭的范圍適用關鍵設施理論,不管這種競爭是關鍵設施本身的競爭,還是由關鍵設施控制的相關縱向市場的競爭。也就是說,必須有一個原告與被告競爭的市場,以致壟斷者通過拒絕原告使用其控制的關鍵設施將其壟斷擴展至下游市場。”“如果沒有相關市場與競爭關系,關鍵設施理論就不支持根據《謝爾曼法》提出的違法行為。”[21]由于鷹圖公司不能證明其與英特爾有一個相互競爭的相關市場,故其關鍵設施主張最終沒有獲得法院的支持。
2.通過相關市場界定來確認關鍵設施
關鍵設施理論的引入有很多原因,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解決財產權與競爭政策間的沖突。由于市場支配力本身并不違法,因此,對于那些擁有市場支配力而拒絕他人使用自己財產的人,法律并無強制其許可使用的規定。但市場支配力確實可能對競爭產生了不利影響。因此,法院提出了關鍵設施理論,以調和財產權與競爭權的沖突。但是關鍵設施理論的引入使原告的訴訟變得更容易,往往使被告處于不利地位,這樣可能會遏制知識產權的創新精神,因而法院對關鍵設施理論的適用都比較謹慎。有些司法轄區如澳大利亞在其立法中還特別將知識產權排除在關鍵設施理論的適用范圍之外。另一些司法轄區則要求即使是根據關鍵設施理論對知識產權濫用案件提出訴訟,也要對相關市場進行界定。不過,知識產權關鍵設施案件中的相關市場界定與一般案件中的相關市場界定也有差別。具體來說,就是原告不僅要通過相關市場界定來確定被告是否屬于壟斷者,而且要根據界定相關市場的理論和方法來確定被告的設施是否構成關鍵設施。歐盟的布朗內爾案[22]就屬于這種情況。
布朗內爾案涉及一家小報社與一家大報社之間的投遞網絡糾紛。媒體印務是奧地利一家大報社,它建有全國唯一的上門投遞服務體系。小報經營者布朗內爾想通過媒體印務的上門投遞網絡發行報告,但遭到媒體印務的拒絕。布朗內爾認為,根據關鍵設施理論,媒體印務應當允許其進入,因為這種網絡對其商業非常必要,自己建立這樣的網絡對小報來說在經濟上不具有可行性。盡管原告提出的訴訟提到了關鍵設施理論,并將相關市場界定為上門投遞服務市場,但歐洲法院認為,在審查一個企業是否具有反壟斷法意義上的支配地位時,界定該企業從事妨礙有效競爭的濫用行為的相關市場至關重要。本案中,法院應當審查上門投遞服務是否構成獨立的市場,是否有其它必須考慮的足以與上門投遞服務互換的日報銷售方式,如商店銷售、報刊亭銷售或郵寄。如果這種審查得出的結論,是媒體印務的全國銷售網絡與其他銷售方式沒有足夠的可替代性,則存在獨立的上門投遞服務市場。通過審查上門投遞與其他銷售方式的可互換性程度,法院認定上門投遞體系不構成關鍵設施。因為在奧地利有其他的報紙銷售方法如郵寄、零售商店、報刊亭等存在。即使這些替代方法不如上門投遞那樣好,也不足以將媒體印務的銷售網絡視為關鍵設施。而且,歐洲法院還認為,沒有技術、法律或經濟上的障礙阻止其他人獨立或與他人合作建立自己的全國銷售網絡。
知識產權法是保護壟斷、限制競爭之法,而反壟斷法是保護競爭、限制壟斷之法,兩者具有內在的矛盾和沖突。由于反壟斷制度具有較大的不確定性和靈活性,而且反壟斷制度的產生比知識產權制度要晚很多,所以在兩者發生沖突的時候,采取調和措施的任務主要由反壟斷制度來完成。自反壟斷制度產生之后,反壟斷法對知識產權許可限制的態度發生了從強反壟斷法弱知識產權法向弱反壟斷法強知識產權法的轉變,相關市場界定在知識產權反壟斷中的地位與作用也隨之發生了變化:早先不需要界定相關市場的知識產權濫用案件,現在則需要界定相關市場;不僅需要界定產品市場,有時還需要界定技術市場與創新市場。不過,實踐中知識產權濫用案件中的相關市場界定并沒有其他濫用案件那樣嚴格,當事人對相關市場界定大小的爭論也不多,因為知識產權本身畢竟具有壟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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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Elenac/Hoechst, 1998 O.J. (C 405),see Joshua A. Newberg,the Emergence of Technology Markets in Antitrust Analysis,14 Antitrust ABA 13,14(1999).
[12]United States v. American National Can Co., No. 96 1458 (D.D.C. filed Jun. 25, 1996),see Joshua A. Newberg,the Emergence of Technology Markets in Antitrust Analysis,14 Antitrust ABA 13,16(1999).
[13]Joshua A. Newberg, Antitrust for the Economy of Ideas: The Logic of Technology Markets,14 Harv. J. Law & Tec 83,107-108(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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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IMS Health v NDC Health,Case C 418/01[2004] ECR I 5039.
[18]TV Communications Network, Inc. v. Turner Network Television, Inc., 964 F.2d 1022, 1025 (10th Cir.1992).
[19]Soap Opera Now, Inc. v. Network Publishing Corp.,737 F.Supp. 1338(1990).
[20]Intergraph Corp. v. Intel Corp., 195 F.3d 1346 (Fed. Cir. 1999).
[21]Intergraph Corp. v. Intel Corp., 195 F.3d 1346,1357-1358 (Fed. Cir. 1999).
[22]Oscar Bronner GmbH&Co KG v. Mediaprint Zeitungsund Zeitschriftenverlag GmbH&Co. KG, Case C-7/97[1998]ECR I-7791.
責任編輯:葉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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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4-3160(2017)03-0142-07
2017-02-26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反壟斷相關市場界定基本法律問題研究”(項目編號:13AFX021)。
1.鄭鵬程,男,湖南隆回人,湖南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經濟法基礎理論、競爭法、財稅法;2.劉長云,男,湖南耒陽人,湖南大學法學院 2011 級經濟法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競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