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守寧
一
美國總統羅斯福于1940年12月29日《爐邊閑話》中宣布:美國決定負起“世界民主國家大兵工廠”的任務,以援助抵抗軸心戰線的國家,直至最后勝利而后己。美國直至1943年工業總動員徹底完成,生產實力超過軸心國兩倍以上,才在卡薩布蘭加會議中決定總攻計劃,開辟歐洲第二戰場,及發動大規模的太平洋“躍島進攻”。約四年的時間里,美國以租借方式供應同盟國家的軍火和工農業產品達四百億美元以上。斯大林說:“沒有美國的生產,同盟國將永遠不會勝利。”納粹德國的二號人物戈林在北非戰役失敗后亦承認:“德軍是戰敗于美國的生產力。”與1940年的生產數字相比較,美國1944年飛機的產量達十六倍多,1943年艦船生產的總噸位達三十倍以上,坦克的產量達五十倍以上。與1940年7月至1941年底十八個月的生產數字相比較,美國1943年步槍、手槍的產量為十五倍多,輕重機槍的產量約為七倍;1944年各種火炮的產量約為七倍。美國的經濟動員及戰時經濟政策創造了戰時生產的奇跡,給世界以驚訝,也引起了湖南安化人陳浴新的“加倍關切”。他自述:“因此引導了搜集有關的材料,從事比較研究的興趣。資料來源,一部分靠著中美的報章刊物,另一部分靠著若干美國在華軍隊和新聞界的盟友的直接供給。”治軍余暇,刻意研討,他認為“美國的戰時一切措施,諸種制度和方法,雖不一定盡能適合我國之用”,但“他山之石,不無可以借鏡攻錯之處”。
至1945年3月初,日軍的失敗已成定局。于是,陳浴新開始動筆寫《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生產力之研究——國防經濟的借鏡》(以下簡稱《美國生產力之研究》)一書。
陳浴新,安化藍田(今漣源)人,1928—1931年在陸軍大學特別班(特一期)學習。“九·一八事變”之后,陳浴新臨近畢業卻不待畢業即返回湖南主持軍事教育,他以“明恥教戰,抗日衛國”為宗旨,從1932年至1935年共輪訓基層軍官四千人(“盧溝橋事變”后,這些學員都開赴淞滬會戰及武漢會戰前線)。此期間,陳先生的著作有《軍人修省學》、《統御要義》等。“盧溝橋事變”后,陳浴新任第二十五集團軍中將參謀長,第三戰區副司令長官辦公室主任,在閩、浙、蘇、贛等省區域內堅持抗戰八年。湖南宿儒曹典球謂陳浴新“胸羅兵甲,偏嗜縹湘,博聞強記,顆頤汪洋”。程潛謂“陳浴新是湖南的文武全才”。劉志盛撰文《湖南藏書事業》謂“藍田陳浴新,也喜聚書,本戎馬書生”。2005年及2015年,陳浴新先后獲得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及七十周年紀念章。
二
《美國生產力之研究》這本書“凡九章,都二十余萬言”,書后附有一百零八張各類經濟數字的統計表格(含影印件,半數以上的表格注明了出處),于1946年元旦出版。雖今日之湖南圖書館將本書歸于“古籍”收藏,但讀來仍頗具現代氣息和現實意義。特別是作者在七十年前描繪的強國之道具體而翔實,不乏精辟的見地,讀來使人肅然起敬,促使筆者萌生將這部深藏的“古籍”介紹給當今世人的愿望。
書中有一節對于生產力的理論探討:在經濟學上,生產的定義為“經濟價值的創造”。我國最早的經濟學說認為生產的要素是人力與土地,《大學》曰:“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管子曰:“民非谷不食,谷非力不生,地非民不動,民非力作無以致財。天之所生,生于用力。”中心理論便是以人力為經濟本源。接著,在介紹了西洋的經濟學說及社會主義經濟學派之后,作者綜合論述:“構成現代的以資本、勞力、土地三者為重要因素的經濟概念。”“所謂生產力,應是資源、動力、勞動力、自然經濟力、運輸力、儲藏力、組織力以及在國民經濟學上維持全體經濟生活之存續與發展的力量。”“生產力就是勞動力和生產手段在社會生產過程中所結合起來的方式。”“生產力受組織、資源、機械、技術等條件的限制。”“原料、機械、經營手段、制造方法對擴大生產具有決定性的作用。”“生產力的擴張須以新的意識、新的技術、新的組織為根本。”
書中關于國防經濟的闡述:戰爭需要經濟的全力支持。二次世界大戰所動用的軍費,中、美、英、蘇、法、澳、新西蘭、加拿大和南非等,截至1945年1月,消耗于戰爭的金錢達到五千億美元,其中美國占三千三百四十五億美元。現代戰爭的消耗量大得難以估計:一挺機槍每分鐘能發射一千發子彈,一架重型轟炸機載彈量由四噸(B-17)至十噸(B-29);1944年美國空軍在歐洲戰場上投下了九十五萬八千噸炸彈;一個機械師行進一公里至少需燃油三千六百公斤;一架作戰飛機只能飛行四五百小時,一門大炮發射兩三千發炮彈后便報廢……表明現代戰爭需要廣泛而充分的資源,更為緊要的是,現在戰爭每一個前線的士兵約需后方十二個工人負擔補給和配備,那么動員三四百萬兵員,后方就需要四五千萬勞工輸送軍火武器、糧秣、服裝、藥品等等。恩格斯曾說過:“世界上再沒有像海陸軍這樣密切地依存于經濟的東西了。”英國戰略家哈脫在這次大戰初期著論:“將來戰爭根本成為一種持久力的比賽……作戰力量先耗盡者即先潰滅。”美國數年來盡其最大供給力,捩轉全世界反侵略的戰局,充分說明軍事離不開經濟。陳浴新先生給予國防經濟的定義是:“用國家的權力,使國民經濟全部活動有計劃有步驟地合理發展,增多生產設備,增進生產效能,以求經濟最大限度地從屬于國防政策的根本任務,適應戰爭的一切需要。”
為說明美國戰時國防經濟的基礎,作者回顧了美國經濟發展的一段歷程:1920年美國國內經濟出現不景氣,1929年至1930年經濟危機達最高點。隨著羅斯福出任總統,1933年,美國開始推行新政,至1937年把美國的經濟危機引渡到景氣恢復。因此,1940年國防計劃開始以后,美國的國防經濟依據這個經濟背景,它的軍需生產便能如所預期的按期獲得進展,并沒有經過太多脫胎換骨的困難。戰爭近五年以來,美國生產力高度發展造成它“先為不可勝”的地位,處處攻堅摧敵。陳先生提示人們:“我們不能只羨慕這個成就,而應當考察這種似是突然的成就所蘊含的基本元素,如生產力的轉換,民間技術和經營能力的徹底動員,統制政策的推行,優先制的確立,龐大軍費的籌措,國內缺乏的幾種金屬原料的籌措輸入,物價的抑平,通貨膨脹的制止等問題上美國所采取的解決途徑與方法。”
美國戰時經濟動員的全體性、統一性及多元性所積累的成效,促使戰時經濟能發揮其最大的效能。飛機工業的生產力,1940年為六千架,1941年為兩萬架,1942年增至四萬八千架,1943年生產八萬六千架,已超過當年三個軸心國家生產量的總和,1944年更達到九萬六千三百六十九架。據美國海軍部長給羅斯福總統的1944年海軍年報,至該年6月,美國已經擁有各類型軍艦一千一百零八艘,其他船艇六萬零一百九十一艘,而其中1944年完成的船艦總量卻有四萬二千二百四十八艘,內含二點七萬噸級航母六艘,一點一萬噸級航母四艘,巡洋艦十三艘,驅逐艦一百一十五艘,戰斗艦六百七十八艘,登陸艦三萬二千八百一十四艘……尚未公布的據悉還有四點五萬噸級航母兩艘。到1944年底,美國的海軍實力已超過世界各國海軍總和的兩倍以上。1940年的國防緊急計劃,預定的坦克總產量是四萬五千輛,可是在此后的四年半時間里,美國共制造出坦克七萬五千三百一十五輛,比原計劃增產百分之七十。到1943年,美國生產的坦克數量就已超過三個軸心國的總和。
三
深究美國人的內在力量,陳浴新道出了他個人的研究心得:美國軍需生產的成就,除了物的、人的、組織的、技術的諸種力量之外,顯然還有其他不可輕忽的力量存在,這些力量就是精神的力量、政治的力量和科學的力量。
先說精神的力量。書中曰:“美國是一個尙自由講民主的國家,政府的權力有一定的限度,社會間時常蕩漾著濃厚的個人主義色彩。”美國人向來不會同情征兵,也不會自愿增加賦稅,卻會隨時提醒政府合理地限制一切行政費用支出。這個態度到1940年已隨著希特勒的每占領一個國家而發生一次變化。“珍珠港事件”前兩個月,隨著美艦“圖圖拉”號被日軍轟炸,太平洋形勢危急,美國人民贊成迅速擴充海、空軍,適齡青年參加軍訓的占全國青年的百分之八十。動員令頒布后,美國人民在國家的緊急場合,已高度揭揚起戰斗的精神,全國適齡壯丁爭向征召機關報到,按兵役法可予緩役的技術工人也自動投效前線充當技術兵員。最有效的口號是“懲創日本”和“抵抗、撲滅希特勒”。增稅政策受到全民的擁護,罷工原是美國一個嚴重的行政問題,而此時已經絕跡。工人自動立下“不罷工,不怠工,不浪費時力及原料”的公約,廠主和工人共同來履行國家的生產契約;廠家與廠家之間的競爭與對立亦不復存在,面對的只是如何加速完成龐大的國防生產問題。戰時原料的限制、物品與土地的征用、價格的管理、日用品的分配,均由社會力量自發協力地獲得全面推行。
再說政治的力量。書中曰:“美國種族復雜,外來移民眾多,之所以能夠維持國家的統一和發展的原靠著德謨克拉西政治。”到了全國國民的生存權利受到威脅時,國家觀念便高度地揭揚起來。戰時生產局的一紙命令,足以改變所有工廠生產的物品及數量;糧食管理局的一紙告白,足以增減任何民眾一周的乳酪和白糖。這是民主政治統制力的妙用。政治力量的運用方式和方法,是啟發、激勵、規劃、調整、輔導,不同于獨裁制度國家的行政干預或高壓手段。各種產業統制措施,如管理原料的“許可制度”,管理資金的“平準制度”,管理勞力、技術與機械的“分配制度”,管制生產的“軍需優先制度”,管制消費的“限價制度”和“配給制度”等等,政府力避傷害民主的精神,不以自上而下的命令來推行,而以經過公開研討、調查民意,直到該制度法案提交國會,經過參、眾兩院批評修正,完成了立法手續,政府才依此組織實施。政治力量更創造了一種新的國民觀念,它把金字塔式的社會階層顛倒過來,最上層的是戰士和技術工人,他們受到政府和人民的一致尊崇,而悠閑俱樂部的會員和袖手旁觀者則列為最末層。
最后說科學的力量。在國防計劃開始實施以后,美國科學的智慧力量即被全部動員起來。十萬以上的優秀科學工作者,已在科學研究發展所(簡稱ORSD)與生產研究發展所(簡稱OPRD)兩大組織下,開始集體的工作。前者負責戰爭工具的研究,分物理、化學、醫藥、生物等一百余個小組;后者負責戰時生產方法和制造程序的研究,分六十余個小組。這些小組散布于全美國二千四百個工業科學研究機關及六百多座大學實驗室,有計劃地為國家規劃、解決一切重大而迫切的問題,充分表明“科學的發展給予人類以廣大的力量”。
作者在書中相關部分記錄下了日本對中國的經濟侵略、資源掠奪的事實:“‘九·一八以前,日寇在我國東北成立了經濟侵略大本營‘南滿鐵道會社,從事調查準備工作。‘九·一八以后,東北資源隨著版圖易色,在所謂‘日滿經濟五年計劃的幌子下,開始了敲骨吸髓地博取它的侵略利潤。數年來,在它的‘以戰養戰的口號下,我國淪陷區的資源被窮事搜刮。”“‘九·一八以前,全國各大鐵礦因有日資關系,所采礦石礦砂五分之三運往日本。”“‘九·一八以后,遼寧鞍山、弓長嶺、廟児溝大礦床均淪敵手,在所謂‘軍管理下供其大量掠奪。繼之華北、華中重要生產鐵礦區域次第失落。日本人八年以來在東北、華北和華中所設制練所五十余所,并以遼陽、唐山、北平、青島、太原為冶煉中心,大量采掘提煉。東北每年被日軍采鐵砂約四百萬噸,煉生鐵一百三十八萬噸,鋼材三十四萬四千噸(據美國外交政策匯報記載),華北每年被采鐵砂一百一十五萬噸,煉生鐵一百萬噸,鋼材五十萬噸(據日本重工業雜志昭和十四年二月號);華中安徽、江蘇、河南、湖北被采鐵砂及煉生鐵共約五十萬噸。”關于煤,“戰時華北各大礦區在日本‘四年開發的計劃下,每年被掠奪四千四百萬噸,四分之三輸往日本”。
陳浴新在寫作本書期間,迎來了抗戰的勝利。他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九·一八日本更番啟釁,掀起侵略戰爭,所招致我國的一切損失,在法理上應當由日本國家負責,不能諉罪于軍閥的個人行為而逃避刑事上與民事上的責任,我國索取戰費及人民生命財產損失的賠償自屬合理合法之舉。”我國的戰費,據合眾社的估計,自1937年至1945年1月止,約達二百五十億美元。據高叔平氏估計,工礦、運輸、郵電公用各業的損失,約達一百八十點八億元。“日本明治維新后,曾將我國甲午賠款作為它的資本主義經濟的培養劑;我們現在自然應從日本的賠款中取得我國民生主義經濟建設的培養劑”。
在全書的結論篇中,作者寫道:認識美國,想到我們的民族國家。我們了解美國是怎樣建立它的國防經濟的基礎,和發展它的更光輝的國民經濟的前途的,我們的政府、人民就應借鏡和取法。客觀地學習人家,這樣可以有助于我們規劃戰后中國經濟的發展,明白中國工業化所應著力的地方,迎頭趕上。經濟建設是建國的重心,工業建設又是經濟建設的重心,無工業不足言國防。“要真正的強,非在一二十年內把中國工業化、現代化,把經濟建設蓬勃地開展起來不可”。這是一位抗日將領,亦是一位做學問的文化人在七十年前的呼聲。
四
十四年抗戰的勝利,提升了中華民族的自信心。陳浴新以這樣的心態為戰后的國家的建設立言獻策:首先求取工業化——新的生產方式的實現。我們的計劃的工業化是以發展民生主義經濟為依歸的,本民享的原理,達成“資本國家化,享受大眾化”,提高國民生活和加強國防設施兼籌并顧。特別著重鋼鐵、煤、石油及機器、電氣、電力等的發展,同時求取各項民生工業如紡織、面粉、化學等適當的發展,全力謀取工業電氣化的實施,兼顧交通的擴張,農業的發展,金融網的普遍建立和對外貿易的擴充。在建設的途徑上,國營和民營齊頭并進,國營工業應組成中心,民營工業四周環繞,來發揮整個的生產力。根據我們的特殊國情,抉擇“計劃的自由經濟”制度,建立自力更生的生產系統,必能保障國家的獨立生存。作者在書末發聾振聵地發問:“我們為什么不能趕上、不能超越?為什么不能脫掉貧乏、衰老、凋敝的圈子,在一二十年中把中國真正列入強者之林?”
揆諸后世,多有回響。七十年前作者在《美國生產力之研究》一書中提出的“把國家強盛起來”、“獨立自主”、“自力更生”、“工業化、現代化”、“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根據我們的特殊國情,抉擇‘計劃的自由經濟制度”、“工業的組織,國營工業應組成中心,民營工業四周環繞,來發揮整個的生產力”、“本民享的原理,要達成‘資本國家化,享受大眾化”、“提高國民生活和加強國防設施兼籌并顧”等見解,與進入二十一世紀的國人實踐遙相呼應,如月朗星稀之夜空映在一池凈水中,仍可清晰地相認。
從辛亥革命到抗日戰爭,陳浴新信奉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尤崇儒家經典及湖湘文化致諸實用的理念,可謂一脈相通,“以吾儒精粹之學,與新時代學術冶為一爐,則民族復興之望,其庶幾乎!”(《統御要義》)他是歷史人物,自有歷史的局限性。可貴的是,陳浴新在七十年前懷有一個清晰的“中國夢”,這個夢構建在中國國情的基礎上,并采用趕超世界的眼光來描繪他的愿景。他身處山河破碎、民生凋敝的華夏大地上,為民族圖存而投身抗戰,為民族復興而發憤寫出《美國生產力之研究》一書,其心志表明于后記中之七絕:“說劍談兵聲淚下,太平盛業此權輿,儒生報國無長物,一寸丹忱一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