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峻
“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俗稱“十六字電文”,是李莊抗戰文化的經典敘述模式。“三人成虎”,經更多作者、各種傳媒及權威人士“引用”、“化用”、“演繹”,也伴隨著李莊知名度越來越大,已然信史。
然而,以目前發現的資料,卻找不到這“十六字電文”的來源。反省今日之李莊敘事,筆者以為,以此開始敘述外來單位的遷入、安置和供應等問題,有標簽化、簡單化、泛政治化的傾向。“發現李莊”,筆者是始作俑者;“十六字電文”的敘述模式,筆者是第一人。
當初,李莊籍籍無名,那段歷史湮沒了半個多世紀。筆者作為第一個發掘者和書寫者,在史料不足的情況下,個別地方采取邏輯推理與合理想象的手法,摻雜了臆想、渲染的成分。而今,李莊已是中國文化的亮點,是國家級AAAA景區,那些非虛構著作中的虛構成分,那些違背“孤證不立”、“存而不補”、“證而不疏”的手法,就像蟻穴,會成為歷史豐碑下的不穩定因素。于是辨證去訛,求真還本,筆者有著不可推諉的責任。
一
那是第一次以文字梳理這段歷史。2000年7月20日,筆者在《世界將重新叩訪李莊》一文中寫道:
“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正是這十六個字的電文,改變了中國文化的命運,也改變了李莊的命運。……1940年秋,日機不斷侵擾昆明,滇緬交通被切斷,同大師生員工決定第六次遷校。同大校方電托校友、前中原紙廠廠長錢子寧在川南尋找校址。宜賓人口擁擠,無力安置。南溪有閑置空房,當地士紳多不樂意。李莊有人得知此事,立即召集各界人士聚議,大家一致歡迎同大遷李莊,并發出“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應”的電文。隨即,又寫了幾份函件,從歷史、地理、交通、物產、民俗民情等方面逐一介紹,分致同大和國民政府行政院、教育部。不久,同濟大學駐昆明的中央研究院三個所和中央博物館一同派人入川考察落實。
這段材料的提供者是已故的羅萼芬先生,時間是2000年5月8日。但僅系口述,并無旁證,也無任何實物證據。其后,筆者在《發現李莊》一書中重敘此事,并輔以更多渲染和想象:
趕巧,那天四川南溪縣李莊士紳羅伯希、王云伯在縣城吃茶。聽茶客們談起,日本人占領湘、鄂、桂,云南開始吃緊,逃難昆明的機構又要轉移,先遣人員已來川選址。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羅伯希、王云伯馬上嗅出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二人都見過大世面,羅曾是一個軍閥的副官,還在成都當過二十六集團軍辦事處參謀。解甲歸田,在南溪甚至宜賓尚有余威。二人推開茶盞,馬不停蹄趕回李莊,向眾人傳遞消息。
羅伯希首先稟報長輩羅南陔。羅南陔是國民黨李莊區黨部書記,人稱羅老表,儒雅又有威儀。那天,他聽了伯希的敘說,立即約請了張官周、楊君惠、宛玉亭、范伯楷、楊明武、鄧云陔等全鎮名流,齊聚羊街八號宅邸商議……
有了與錢子寧的初步洽商,羅南陔等人還草擬了一封十六字的歡迎電文:“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隨即,又寫了幾份函件,從歷史、地理、交通、物產、民俗、風情等方面逐一介紹,分致同濟大學和國民政府行政院、教育部、中央研究院。
同濟派理學院院長王葆仁、事務主任周召南等赴川籌備遷移事宜。教育部長兼中央研究院代院長朱家驊也把這一情況通知了駐昆明的中研院史語所、社會學所等單位。史語所副研究員芮逸夫、事務員王育伊隨即趕來。他們對李莊一見鐘情,在禮數有加的宴席或茶座上,一一商議妥遷移的諸多事宜。
風起于青萍之末。一個對中國文化有深遠影響的行動,悄然開始。
這就成了后來者,如岳南著《南渡北歸》、宜賓電視臺拍攝文獻紀錄片《中國李莊》等等,大致相似的敘述模式。
2005年后,一張“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應”的“十六字電文”的書法作品開始出現,署名落款“羅南陔四川南溪縣李莊植蘭書屋”,并把時間提前至“民國二十八年九月”。這幅作品懸掛在李莊的多處展覽室,后又被多家媒體搬上電視、電影、刊物、報紙等。
對“十六字電文”的真實性,有人詢之筆者:倘若屬實,電報接受方是否知道李莊“羅南陔”為何人,“植蘭書屋”為何地,他所代表的鄉紳能否兌現“一切需要,地方供應”的承諾?抗戰時期長江邊上的李莊,以當年農業生產技術及經濟民生狀況能不能保證外來遷入者的糧食供給?這樣的疑問,也在拷打筆者的內心。
二
2015年,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中國抗戰大后方歷史文化叢書”《抗戰時期的四川——檔案史料匯編》出版,部分回答了上述問題的疑點。
戰時行政權力得以擴大。文化西遷,政府發揮了主導作用;接納內遷單位,是后方地方政府不可推卸的責任。1938年3月21日,四川第六區(宜賓)專員公署暨所屬各縣,聯名致電教育部部長陳立夫,希望能在“所屬各界請遷川大學移設一、二所于宜賓”,并介紹了自己的愿望與優勢。電文如下:
教育部陳部長鈞鑒:
頃聞省外各大學次第移川,記得正各處選覓校址。敝屬宜賓,毗連滇、黔,素為川南重鎮。輪舶交通綰轂三省;商業文化早趨發達。倘得一、二所大學移設于此,不獨三省文化藉收觀摩之效。即在大學方面亦可得種種便利。特此聯名電請鈞座,轉向各大學當局代致鄙忱,如荷贊同,即請先行派員到此接洽、選覓。將來從宜時,熏南等自當修地主之誼,竭誠協助。
謹此奉閱,佇盼賜覆。
四川第六區行政督察專員兼宜賓縣縣長冷熏南
江安縣縣長郭雨中 南溪縣縣長謝天昆 高縣縣長蕭天柱
珙縣縣長劉治國 慶符縣縣長鄧介人 長寧縣縣長口泳龍
筠連縣縣長吳克新 興文縣縣長陶叔辛
暨各縣黨務指導委員會、財務委員會、教育會、農會、商會
暨各學校,各團體同叩
此事牽頭者冷熏南,字寅東,四川大邑人,原川軍十二師師長,1935年起即任職宜賓第六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專員,于地方建設與治理皆有建樹。據傳,他曾私人出資,在宜賓中山公園開辦熏南圖書館,供民眾免費閱讀。此為宜賓設公共圖書館之始。
4月4日,教育部復電:
四川宜賓。
第六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冷專員并轉所屬各縣黨政機關、各學校、各團體:
馬代電及敘屬聯立中學等校來電均悉。各大學新遷校址,多已呈準本部,先后決定。國立武漢大學一部擬遷嘉定,與貴區甚為相近。所請將遷川大學移設一、二所于宜賓一節,嗣后如有需要,當即注意。
教育部
宜賓及各縣袞袞諸公的建議與要求,合乎歷史大義,也得民心順民意,教育部必然會留檔作為預案。直到1940年10月,此案才得以實施。之后,同濟大學、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簡稱史語所)與社會科學研究所(社會所)、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中國營造學社等機構,陸續輾轉流徙來到南溪縣李莊。
中研院的遷徙與安置,由國民政府有關部門直接給各搬遷單位發指令,并與四川省政府及專署對接。1940年8月初,時在昆明的中研院史語所所長傅斯年得到行政院院長翁文灝急電:“行政院討論遷移在滇物資案,介公座,中研究院應全部遷渝,不能以僅設總辦公處為已足,因奉達并請轉告叔永。”此時,傅斯年已擬將史語所遷往四川。8月13日,他致電四川省政府教育所所長郭有守(字子杰):“請電知公署專員,保留李莊張家大院;又此間各學術機關擬與敝所同遷一區,乞電協助一切。”公署專員,即指冷熏南;“此間各學術機關”,包括國立同濟大學、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中國營造學社及中研院社會所。
此時,傅斯年派出史語所副研究員芮逸夫和圖書管理員王育伊赴川選點,勘查落實。芮、王兩人抵川后,先到四川省第七區專員公署所在地瀘州。9月17日,芮逸夫報告傅斯年:“離昆到瀘,第七專署代覓敘永屬江門興隆及古宋屬觀音場已看。江門不甚妥,日內赴宜俟看李莊后再請裁決。”看來,第七專署(瀘州)也曾力爭史語所遷往敘永,但終未如意。
9月中旬,芮、王兩人已到了李莊。9月24日,坐鎮昆明的傅斯年電告芮逸夫,已與經濟部農本局局長何廉(字淬廉)商妥,搬遷的箱件運到李莊時暫由該局倉庫代收,并以該地作為中研院的臨時通信處。9月26日,芮逸夫和王育伊回報史語所:“請諸同人放心,李莊辦事處設立后逸夫當勉竭綿薄”,隨信還附有一紙李莊的形勢略圖。9月29日,王、芮兩人請示傅斯年:“南溪李莊穆壩有軍政部傷兵醫院強欲占用,已商請交涉;張家大院及穆壩房可敷史、社兩所之用,但均須修葺;但不足容聯大文院,須另覓敘永縣興隆鎮的黃季陸家大院,可容數百人,修費甚鉅。”后來,西南聯大文學院曾遷到敘永,動因或緣于此。
與此同時,為準備中博院及中國營造學社搬遷,中博院王天木(字振鐸)受主任李濟委派,先到李莊安排租屋修繕事宜,以下是他寫的報告書:
濟之先生賜鑒:
月之二日船到李莊,公物行人兩皆安吉,請釋遠念。廿五日所永電敬悉。中博院房屋已由芮先生覓妥,其他機關為史語所在板栗墺,社會所在石崖灣,中營社同本院分租上壩張氏住宅現已分配X事,茲以觀察所得報告如下:
上壩地形:其地去李莊約二里許,背山面鎮,居李莊與史語所之間,村農約三十戶左右,房屋既陋,目標自小,物資之供應尤便,仝人家眷愿住鎮上或在村中覓房,均不成問題。
房屋情形:所租之房約分二組,西組共十三間,年三百元。東組十九間年六百元。前一組有房六、七間稍為整齊,而房間狹小,外院四間只余梁棟,屋瓦亦破爛不堪,此四間之重修費約在二千元。東組之房,狹小者約十余間,大房約四、五間(倉房)。總之,上壩之房只正廳正院整齊者皆為房主人保留,租出者皆破舊不成格局,振鐸征求中營社陳明達君之意愿,陳君愿接受三百元者。本院即保留六百元,私意以為中營社經費既少自不愿擔此多金,本院十九間,房價雖高而修理經費較低,房屋亦勉強可用矣!
修理問題:新租房屋非修理改造不能遷入,如開窗關戶則為先決問題,李莊小鎮而外來機關云集,為覓工購料之不易及物價之日逐騰漲,皆得早日綢繆。史語、社會二所及振鐸、中營社等會商結果,請中營社陳明達君赴宜賓購辦必需材料,振鐸輾轉思維,嘉之兄暫不能入川。關于購料及修房之事,陳君頗為精明,振鐸亦請其幫忙,如往返宜賓購料等等,為個別辦理,如旅社、船腳亦費不貲,而各機關之所需者亦全同,如有陳君主持,則事倍而功半矣。振鐸之意,請先生直接致電陳明達君請其代博物院關于購料修房事多幫忙,陳君寵蒙先生鼓勵,自必更樂為也!
再者,為桌椅、家具購買問題,振鐸在滇時嘉之兄囑為留意,如中研院請陳明達君訂制者物廉而工美(如有前后欄之單人木床每件十四元,藤椅五元一只),來日需要者多,物價已日高漲,本院亦似有事先購買之必要。總之,修房及購買家具等費需款在千元左右,如何進行,敬候鈞裁。并代擬致陳明達君電文,未知可用否?耑此,敬請道安!
后學王振鐸謹上四日
信中所述,李莊上壩村民將較好的房子留給自己,將破爛不堪、需要修繕的租給別人。其實,這是正常的市場法則,也合乎人的趨利避害的本性。只要不過分,就連當事人王天木、陳明達兩位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中研院史語所最終遷移李莊板栗坳的張家大院。10月19日,四川省政府教育所所長郭有守致函傅斯年:“函達貴所第一批人員物品已計達,一切已函該縣縣長妥為照料。”10月28日,中研院社會所所長陶孟和致信傅斯年:“張家大院之房,務請撥幾間給社所暫用,頃社所已去十余人。”直到1941年春,社會所的安置點還沒落實。知李莊長江邊有民生的倉庫,傅斯年與陶孟和曾聯名給民生輪船公司總經理盧作孚寫信求租。許是自有難處,盧作孚回電婉拒。社會所只好分租兩處民房,一處石崖灣,一處門官田,都距鎮上有五六里。
“皇權不下縣”。到這一步,中研院史語所與社會所必須面對地方宗族勢力與一家一戶的鄉民。1940年10月1日,凌純聲、芮逸夫代表史語所,與板栗坳鄉民張子壽、張九一、張雨蒼、張筱泉、張冠南、張繼州、張少初、張子壽、張少伯、張樵峰等,一共簽下六份房舍租賃合約。11月3日,史語所在致中研院總辦事處的信中透露:“本所所租李莊板栗坳房舍,房主擬加租一事,敬祈裁示。”其時,物價上漲,加大供需矛盾,決定了李莊的房屋租賃也會水漲船高。史語所檔案中有這樣一份檔案:
茲經凌純聲、芮逸夫、董作賓先生介紹,承張雨蒼先生雅意,愿將本宅大禮堂東邊套房二間借與本人居住。本人亦愿出資,代為修理倉房五小間,以答厚誼。立此字據,附粘修理倉房工料一單。并祈存查!
傅斯年
三十年八月二十七日
租戶與業主,彼此揖讓,互相體諒,十分感人。1940年10月,重慶中研院總部會計處、總務處主任王毅侯即匯來住房租金及房屋修繕經費。史語所租下的板栗坳張家大院經過緊張的搶修,很快就迎來疲憊的流寓者。
相對說來,同濟大學主要用房是屬于李莊鎮上的公產“九宮十八廟”,地方政府權力運作較為容易,李莊鄉紳與民眾也積極支持。1941年10月27日,同濟大學校長周均時在一份“國立同濟大學為將李莊禹王宮、土主廟兩處房屋借作教室致第六區專員公署公函”中寫道:
查本校本年度因新招學生過多,原有校舍不敷應用,李莊市區偏小,租屋頗為困難。茲聞四川省銀行李莊倉庫所租之禹王宮及先農公司所租之土主廟,均經南溪縣政府接收管理。而省銀行倉庫存貨無多,先農公司則更因迄未恢復營業,空而未用,均易遷讓,為特函達,即希查照。惠允轉飭南溪縣府及原租人解除租約,將兩處房舍讓與本校作為教室及實驗室之用,無任公感!
此致
四川省第六區專員公署
校長 周均時
中華民國三十年十月二十七日
很快,專員公署即指示南溪縣及第四區(李莊)立即騰空和修繕禹王宮、土主廟。禹王宮成了同濟大學的校本部、圖書館與會議禮堂。理學院則搬進了土主廟。直至抗戰勝利后東歸。
三
民以食為天。遷到李莊的外來人口,最大的需要是糧食。而此問題也是國民政府在大后方面臨的最大難題。
1938年12月國民政府遷居重慶,淪陷區遷川人口達到七百萬。人口劇增,導致糧食短缺,糧價急劇上漲;敵機轟炸,阻斷交通,又影響糧食運輸調配,雪上加霜。川省出征兵丁計有一百一十多萬,農村勞力減少,耕作粗放,加上連年旱災,1940年米糧銳減。國統區民食短缺、軍糧供給困難,嚴重影響了后方穩定和前方抗戰。1940年7月30日,行政院會議通過設立全國糧食管理局案,并任盧作孚為局長。1941年9月,四川省政府組建省糧政局,縣市政府內專門設立糧政科,負責糧食管理工作。
遷入李莊的各單位公教人員的薪資在一個階段內相對固定,而糧價卻月月漲天天漲。因此,他們的糧食由國府糧食部核批,由糧食部四川糧食儲運局南溪縣倉庫實物發放,以求切實保障。
但有時也會出現矛盾。1943年7月19日,傅斯年致函南溪主管糧食的汪一鶴:“此間尚無消息,仍懇再向糧食部接洽,四、五兩月既已食用,實無法追還,但求其不在七、八月以后坐扣而已,愿此事從速解決,究應如何辦理,均乞定之。”南溪縣檔案館存卷宗資料九號全宗二百三十二卷第一二九一號,詳細記載此事的來龍去脈:
貴倉庫南儲倉字第一六六號大函,囑將四、五兩月份本所等超領之食米一百四十四市石系還李莊分倉,等因。查四、五兩月份本所等所領之食米,以與原開送糧食部之數量有出入,致發生錯誤。此事經由本院函請教育部轉向糧食部更正后,現已解決,仍自四月份起按照原核定之每月八十市石二斗發給兩所。糧食部徐部長頃已有函致本院朱院長通知此事,諒糧食部四、五月份向貴倉庫所領之數量與敝院原開送糧食部者有出入,致發生錯誤。經敝院函請教育部轉向糧食部更正后,現在已無問題,仍自四月份起每月發給八十市石二斗,前已由糧食部徐部長通知敝院朱院長,諒日內貴倉庫當可收到此項公事也。茲以敝院在李莊芮先生前來奉商,如承貴倉庫惠予通融,先將六、七兩月份食米如數撥發,或酌借若干,感何如此。一切托芮先生面達,諸希協助,惠任公感,幸此敬頌,大安。
傅斯年謹上 七月二十五日
有時,偶爾也會出現糧食遲發的現象。筆者收藏有一件“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致糧食部四川糧食儲運局南溪倉庫公函”,收文時間是1944年8月12日,事由:“為派員前來洽領七、八兩月份本處員工食米”。文稱:
敬啟者查,本處員工食米自荷貴倉庫李莊分倉撥發以來,從未間斷,至為紉感。唯本年度七月份應領食米,貴李莊分倉以廩無存粟迄未照撥。茲以本處員工行有斷炊之虞,特派員持函前來面洽,務請貴倉庫即將本年度七、八兩月份本處公糧一次照撥,以濟眉急。至為公感。此致
糧食部四川糧食儲運局南溪倉庫
主任 李濟
從上可知:在國家糧食極度緊缺的情況下,中研院三個研究所與中央博物院等單位每月所需糧食,均由南溪縣政府糧食倉庫核發,且考慮李莊縣城距離較遠,就近在李莊鎮設立分倉庫就近領取。因偶然原因,或寅吃卯糧,或延時領取,但基本做到了保證按月按定量發放。
1945年春,南京中央衛生實驗院營養實驗所研究員王友竹到李莊作“人民之膳食調查”,調查了同濟大學各學院、憲群女子中學教職員等各膳團,以及公教人員家庭十二戶,市民三十九戶,鄉村三十戶,折合成年男子一千五百九十八人。調查結果顯示,“日食不及三餐者,在半數以上,其原因:一部分固由于習慣,但大部分實因經濟困難”。
其時,史語所副研究員董同龢說:“國家已窮苦到如此地步,還讓我們這些研究文史的人有飽飯吃,其實我們這套學問,晚過幾十年再研究又有什么不可以!”于是他嚴守紀律,惜時如金。1944年在李莊石印出版了《上古音韻表稿》和《漢語音韻學》,這兩部書被稱之為“天書”,“一舉超越了清代三百多年多少大師的成績”(臺灣學者林英津語)。
四
國家與地方政權的作用發揮,有賴于李莊鄉紳群體及民眾的支持與配合。宜賓市檔案館收藏有一份1941年3月29日“南溪縣李莊士紳為將孝婦祠依法由同濟大學租定祈令南溪征收局轉飭分柜遷讓呈”,該文檔回溯了接待安置同濟大學的過程:
去年下季,國立同濟大學派員來鎮覓地遷駐。紳等以同大系著名高等教育機關,政府非常重視,千里流亡,亟待整理;且高校遷來以后,對于地方文化、經濟、衛生各方面均屬裨益不小。維護教育,繁榮地方,其責端在紳等,萬難坐視。于是,乃請區署鎮公所轉向該校來員交涉,盡以本鎮所有廟宇租與,并代租民房多所,藉表歡迎。
呈文直接上訴宜賓最高行政長官冷熏南,目標是幫助同濟交涉擬租的孝婦祠。文中寫道:
竊查本鎮慧光寺街之孝婦祠,原屬地方公產。昔年南溪征收局在本鎮籌設第四糧稅分柜時,因急切間無處尋覓地址,乃向地方人士交涉,暫時借該祠辦公。并聲明,一經覓得相當地點,即行交還。嗣后,該局既未認真尋覓地點,而地方人士也因當時尚不需用該祠,故未提出交還問題。……而孝婦祠更系該校(同濟)預定設立門診部之所,其有益于地方亦最大。不圖簽約迄今屆瞬半年,各公、私處所均已不顧一切困難,先后將房舍讓出交付同大,而糧稅分柜獨延宕不遷……該祠既屬公產,主權應屬本鎮全體人士……維護教育,繁榮地方,其責端在紳等,萬難坐視。
當此非常時期,官民同有協助政府完成抗戰之義務。紳等之所以積極協助同大者,良以該校學子,對于抗建貢獻甚大。蓋安定同大,間接即增強國家力量。該局既為地方機關,對同大輾轉流亡來此,究竟是否應當表示歡迎?人各有良,固不待紳等嘵嘵饒舌,而后始知其上原因。自應請令飭南溪征收局轉飭分柜,克日謙讓,用維教育,而重公意。為此,具文鈞署,伏乞俯賜察核,迅以施行。是否開當?并候指令祗遵。謹呈
四川省第六區行政督察專員冷
征收局,是民國元年前清經征局改稱,沿襲舊制征收田糧各稅。一邊是戰時流亡暫避風雨的同濟大學,一邊是落地生根的政府權力部門,而李莊的鄉紳在本鎮多有各種經營活動,難免不與征收局打交道。誰不知曉趨利避害?而這三十二名鄉紳為同濟大學落實租房事宜集體上書,矛頭直指讓納稅人懼怕不已的縣征收局的分支機構,至今讀來尤感佩其大義凜然,堂堂正正。
上面那件“具名狀”的簽字,缺了一位重要人物——張官周。筆者臆測,他之所以不簽字,原因是他既具有南溪縣第四區區長的公務員身份,又在遷入單位中研院史語所與國立同濟大學受聘。他是不愿也不能帶頭給上司出難題。
張官周是中研院正式聘任的史語所李莊辦事處主任,還兼任同濟大學秘書。史語所檔案里,有他領取“院發第七十九號證章一枚”(1942/07/27)及“食米等實物”(1943/03/01)收據;也有他工作業績記錄,如通報情況,代行史語所與各關方面交涉,提出建設性意見等:
(1941/02/17)受傅斯年之托,往南溪縣政府,“茲因張官周、芮逸夫二員前往貴府,面洽派隊保護本所等事宜,希洽辦”。
(1942/02/06)回報傅斯年,所托“打聽李莊聯合辦事處召開緊急會議所議之事”。
(1942/07/21)回函傅斯年:“關于尊處雇用女工事。”
(1942/□/2)通知史語所秘書那廉君:“關于慰勞傷兵事,各界聯合會頃議決,同大及歷史、社會、中博院、營造學社四機關及地方等捐送款,于中秋前一日饋送,并派代表慰勞。”
(□/08/16)通知史語所:“茲定于本月十八日成立六鄉農田水利協會聯合會,即煩查照并祈屆時出席指導。”
(1943/01/11)函告傅斯年:“本所前向南溪財委會所購之谷,此間倉庫不肯發谷。”
(1944/06/27)函告傅斯年:“此次駐軍風紀不修,四境騷然,影響農商事業甚巨,懇先生加惠斯土,肯為賜拯而吁責之。”
直到這些外地人復員遷離,史語所回到南京,他們與張官周、羅南陔仍有聯系。1946年11月11日,傅斯年致函羅南陔、張官周:“本所擬以六十萬元津貼李莊各房主作為修理費,請轉達。”
回到問題的原點,所謂“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的“十六字電文”,未必真實存在過,但后來三十二位鄉紳的集體上書,表現出李莊鄉紳民眾的歷史擔當,體現出深明大義、熱心文化的鄉土力量。
顧頡剛先生的《古史辨》指出,有的歷史是層累地造成的。而任何夸大其詞的書寫,或可起一時之轟動效應,最終卻會如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李莊故事之所以能感動人,在于真實地存在過,與之相關的檔案、照片、書信、日記、論文、著作不斷被發現,且證據鏈環環相扣。其時,同濟大學、中研院等單位遷徙李莊,從尋找目的地,到搬遷、安置,供給保障、安全保護、交通通訊設施等,代表國家權力的各級政府都提供了基本保證。國民政府與遷到李莊的各個單位,始終政令暢通;李莊與昆明、重慶、成都等地均有頻繁聯系,與海外同盟國的學術機構也能互通信息。正基于此,才可以說,學術重鎮李莊也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一個文化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