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今年二月初,在故鄉的大街上,我與推著車子賣豆腐的小學同學“矮腳虎”方快相遇。他滿頭白發,臉膛通紅,說起話來有嗡嗡的回音。方快提著我的乳名,罵我闖富了忘了老同學。我說矮腳虎啊,我都六十多歲了,你就別叫乳名了吧?他說,你想讓我叫你什么?叫你莫言?呸!
方快是十分調皮搗蛋的學生,但他家是我們村里最貧的貧農,他父親是貧農主任,在那個年代里,這樣的學生老師是不能管也不敢管的。平心而論,方快是很聰明的,他六十多歲了還靠賣豆腐為生,只能說他沒碰上展露才華的機會。
他在大街上當著很多晚輩的面喊我的乳名,說明他對我不服氣。我獲獎后有一位記者去采訪他,他提著我的乳名說:“他呀,根本不行!朗誦課文,他不是我的對手;背誦課文,他不是我的對手;寫字兒,他也不是我的對手;摔跤?我捆著胳膊也是他倒地……”
我們那時上語文新課,總是先由老師朗讀一遍,然后我們跟著他讀,最后是我們齊聲朗讀。我們齊聲朗讀時,老師提著教鞭在教室里轉悠,辨別著我們發出的聲音里,是否有對課文的故意歪曲,如有,他就會用教鞭抽打。方快是挨教鞭抽打最多的,其實也不是真打,打到略有痛感而已。
但最后一次,方快奪過教鞭折成兩截,扔在老師面前。我至今猶能記起老師的尷尬表情。老師出身也不太好,對方快這樣的赤貧子弟心懷忌憚。盡管他的尊嚴受到極大的挑戰,他只是蠟黃著臉說:“好!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明天到了,老師似乎忘了這件事兒。他給我們上了新課,領讀之后,就讓我們齊聲誦讀,但是他不再提著教鞭巡視了。
方快折斷了老師的教鞭,我們把他像英雄一樣崇拜著,他卻好像很不高興,誰提這事就跟誰急。
有一天中午,方快帶著我們去田野里捉了幾十只青蛙,用瓦罐提到教室里。那天下午要上新課,課文是《青蛙》。老師帶領我們朗讀:“每到黃昏,池塘邊上有一只老青蛙先發出單音的獨唱,然后用顫音發出一聲短鳴,接著滿塘的蛙便跟著唱起來。呱!呱!呱!……”
我們從來沒像這次朗讀這樣興致勃勃,這樣充滿期待。我們一邊朗讀一邊偷眼看著方快,他從來都是朗讀的搗亂者,但這次成了領讀者。他嗓音洪亮,富有韻味,而且,他使用的竟是普通話,連老師也用訝異的目光看著他。
這時候,我看到他用腳推倒了瓦罐,幾十只青蛙爭先恐后地跳出來。伴隨著女生們的尖叫和男生們的怪笑,那些青蛙在教室里蹦跳著。我們看到老師變色的臉,我們聽到教室里只有方快一個人還在朗讀:“青蛙還受到科學家的另眼看待,因為許多科學試驗都少不了它們……青蛙,真是一種可愛的動物……”
我們原以為老師會跟方快決一死戰,但沒想到在方快響亮的朗讀聲中,老師蠟黃的臉漸漸變得紅潤起來。方快朗讀完課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老師傻笑著。老師響亮地拍著巴掌,連聲說:“好好好!太好了!”
不久,方快便當了我們班的學習委員,之后又當了班長。他成了好學生,成了老師的驕傲,成了后進變先進的典型。他參加全縣小學生朗讀比賽獲得了第三名,一時聲名赫赫。在他的面前,似乎鋪開了一條撒滿花瓣的道路。如果不是后來,在“文化大革命”初起的時候,他的父親被查出“歷史問題”,他很可能會成為我們高密東北鄉一個杰出人物。
我應該是方快引發的朗讀熱潮中涌現出來的又一個典型。我們朗讀,我們背誦,我們把語文課本一字不漏地從頭背到尾——我們班的同學一大半都達到了這水平。與此同時,朗讀也使我們的寫作水平大大提高,因為我們在朗讀中獲得了語感。
小學五年級,我與方快都輟了學。方快力氣大,加入成年人的行列里去干活兒,掙整勞力的工分。我只好去放牛,掙半勞力的工分。放牛確實不需要耗費太多體力,但寂寞難熬。當牛在草地上吃草時,我便大聲地背誦學過的課文,包括那篇《青蛙》。這好像是一件很勵志的事兒,但實際上全是寂寞無聊所致。
我在村里混到十八歲,托叔叔的面子,到離家八里的棉花加工廠當臨時工。棉花加工廠晚上開“批林批孔”的會,廠里的團支部書記安排幾個人發言,其中有我。稿子都是從報紙上整篇兒抄下來的,所謂發言,也就是念稿。誰的聲音大,誰念得流利,誰念得音節鏗鏘,大家就給誰鼓掌。我是贏得掌聲較多的,這得益于在學校時的朗讀訓練。在我贏得贊譽時,我想,如果“矮腳虎”在這里,出彩的一定是他。
后來當了兵,在新兵連訓練時,我能慷慨激昂地念報紙的才能被指導員發現,于是他就讓我在團部歡迎新兵大會上發言。調到軍校后,領導錯以為我文化水平很高,讓我當政治教員給新學員講課。講哲學、政治經濟學,使用的都是大學教材。我哪里懂這些?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硬著頭皮也要沖上去。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感謝領導的信任,也感慨自己的無知無畏。
那年寒假,我背了一大堆書回家探親。為了使開學后的課講得從容些,我在鄰居家滴水成冰的空房子里備課。講稿寫好了,就一遍遍地讀,先是小聲讀,讀著讀著就起了高聲。當時我以為我講的是標準的普通話,后來才知道我講的是“高普”(高密普通話)。
話說當年我在鄰居家的空屋子里大聲朗讀,半個村子的人都能聽到。那其實已經不是朗讀,而是標準的吶喊,甚至是吼叫了。我的朗讀吸引了很多孩子躲在窗外聽,大人路過時也會透過破窗往里望幾眼。我當時特別崇拜我們單位宣傳科那位講課時手勢繁多的干事。我學著他的樣子,面對著墻上那面模糊不清的鏡子,用我以為的普通話,用我以為的演說家的動作,揮舞著手臂,吶喊著,全不顧墻外有耳,全不顧村里人的說三道四,全不顧家里人的難堪。
方快曾到我備課的空屋里去看過我。他那時跟人合伙開油坊,還沒做豆腐。他說,你的嗓門真夠大的。我說,比你差遠了。他一點也不謙虛,說,如果要說朗讀,你還真不如我!我說,我不如你的地方多了去了。他問,你這些天老在吶喊“不做鐵砧,便做鐵錘”,是什么意思?連我兒子都跟著你學會了。我說,那是季米特洛夫《在萊比錫的最后辯詞》中引用過的德國大文豪歌德的詩句。他說,純粹瞎咧咧!我不做鐵錘,也不做鐵砧,我做鐵鉗子、鐵鉤子行不行?
盡管我的吶喊式朗讀被老同學諷刺嘲弄,但這一個多月的訓練,在開學后的課堂上,作用明顯,反響強烈。我不得不非常不謙虛地說,那時我的記憶力很好,備好的課幾乎可以背誦;我不得不非常不謙虛地說,那時我的嗓門很大,喊叫兩小時,沒一絲一毫嘶啞。當時我頗為得意,兩堂課吼完,回到保密室(我兼任保密員),點上一支煙,竟有那么幾分季米特洛夫的錯覺了。
三十多年后,我到江南去,與十幾位當年聽過我講課的學員聚會。問起他們對我講課的印象,他們笑而不答。一位性格豪爽的女學員說,我們當年給您起了一個外號叫“野狼嗥”。我聽了這外號,心中一怔,馬上就知道他們當年受了我多少折磨。是的,我們那軍校離狼牙山不遠,荒涼偏僻,深夜里,的確能聽到孤狼令人恐怖的嗥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