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如斯

程明社

王馨的散文是優雅的散文。優雅是一種生活的方式，也是一種行文的方式。

一部《故城故人》，娓娓敘說著清澗縣城里一個家族的記憶。清澗是一座不大的縣城，縣城的老居民可以掰著手指頭數過來。王家遷至縣城已有十幾代人，“寨山王家”在周邊名氣很大，因而一個家族的記憶也就勾連起了關于這座城市的許多回憶，讓人了解到了真實而又別樣的清澗，這使得王馨的散文有了相當的厚度和深度。“寨山王家”是清澗望族，府上曾經“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祖父、伯父、父親、母親、七姑等親人一個個親切的故事背后，牽連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鬧紅”和六七十年代“文革”等許多陜北歷史大事件，以及于右任、鄧寶珊、史可軒、傅作義、李子洲、杜斌丞、謝子長、白明善等一干風云人物。讀王馨的散文，有著家的親切，亦有歷史的厚重，一個個人、一件件物、一段段往事幾乎都是一個略顯神秘而又內涵豐富的文化符號，這其中藏著小城人生生不息的生命哲學，需要我們在閱讀時細細品味。在科舉時代，王家曾有一條規矩，子弟沒有功名不入家譜，所以人人讀書，家業日興，家族中不論男女，都有著極好的文化修養，其中不乏德高的名士與望重的鄉紳，即使嗜賭如命的祖父也與一般的賭徒不同，更多的是享受賭博的過程和藝術而非錢財的輸贏，而且正如當初染上賭癮時的突然一樣，祖父戒賭也突然和決絕，充滿著“道”的精神與追求。王馨關于祖上數代人的回憶是溫馨而耐人尋味的，關于清澗縣城的回憶充滿了脈脈溫情和關懷情結。

良好的家族傳統與個人修養養成了王馨溫情而堅強的性格，她曾對生活過的小城充滿了感情，即使后來大部分工作時間并不在小城，但對小城中的人和事的思念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與日俱增。“對我來說，她們一直存在，存在于一個我看不見的時空里，一個與我平行的世界里，與我休戚相關，相望相伴”。這種深沉的感情讓我們從字里行間體味了作者對故鄉故人的愛。如果如王國維所說，詩有“隔”與“不隔”之分的話，那么感情也應有“隔”與“不隔”之別。多數作家都有故土情結，都寫過故土文學，但在當下，真正的故土散文并不多。許多作家成名后僅僅在城市對鄉村隔靴搔癢，已經與鄉村產生了隔膜，或者因故土生活的苦難而不堪回首。如出生綏德一個貧窮山村的作家林蔭，七歲時便拿起小?頭，提上草筐筐，漫山遍野在土疙瘩里刨，“為撿到一根硬柴而欣喜，為碰上一簇肥肥的苦菜而激動”，山里生活的艱難困苦使他對山的認識少了詩意和親切。在他的筆下，山溝是荒涼的，山溝是苦難的，山溝的故事是卑賤的。山溝并沒有多少流行影視中的詩情畫意，在這里，你能看到的只有連綿不斷的巨大墳頭般的山頭、干裂的土地、稀疏的莊稼、蓬頭垢面一身汗泥的男人和女人。他懷疑過文學的真實性，指出不少文學作品僅僅是作家們在作秀：拉一頭驢，選兩個俊女子坐上走幾步，一個后生吼幾句民歌，雇一群攏羊肚子手巾的后生在黃土坡上折騰半天，再拍一個石碾、一個長胡子老漢、幾個沒牙老婆，這就是頌揚“延安精神”甚至“民族精神”了。他說：“說實話，出生在陜北鄉村的人沒有人心甘情愿在那苦焦的山溝旮旯里窩屈一生。”而王馨《故城故人》中的感情，則是一種“不隔”的感情，寫人寫事，感人肺腑，小事也能處處撩撥人內心的琴弦，彈奏出一曲曲動人的樂曲。從小生活的寬裕，練就了她超脫的審美趣味，允許她從從容容去審視小城，去感知小城中每一個美麗的細節。她筆下的小城不像林蔭筆下令人憎惡的山野，小城不是貧窮落后的符號，不是自己生活的背景或對立面，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一直與自己存在著精神契合的生命體。她愛小城，她的精神從未離開過小城，冥冥之中，或醒或睡，她常常與之進行著對話。小城里故宅的拆遷重建，故鄉的人事變遷，總是牽動著作者的心弦。那些吟風賞月的作者往往不是對生活的真正熱愛，更多是在逃避生活，借助自然的風月躲避俗世的煩擾。從這點上來講，王馨的散文是對日常生活的積極介入，無論是小城的山、小城的水、小城的小吃、小城的鄉音，都極富生活氣息。她熱愛之，所以才歌詠之。

在個人的遭遇與變故面前，王馨總是能處變不驚，泰然處之。自己先天性室缺的隱患以及因意外而腰椎骨折面臨癱瘓的風險，在敘述中都沒有大波大瀾之筆和驚人之語。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己，無論是生的瘋狂還是死的痛苦，在她那里都經歷了蓄積沉淀，而后用近乎不動聲色的筆調抒寫。“那些惡毒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像雷聲一樣轟轟炸響，她（七姑）覺得自己的腦袋就要爆炸了，整個人都要爆炸了。就在這時，她聽見自己的腦子里‘錚響了一聲，而后所有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四周寂靜得如同曠野。七姑說，她一下子輕松起來，覺得真好，真幸福。就在那一刻，世界上多了一個精神病患者。”（《若云在天邊》）無論是對地方重要歷史事件的涉及，還是對重要個人事件的描述，作者都很少直接評論，卻給人以更大的沖擊和震撼，這種沖擊和震撼恰恰來自作者無比熱忱的生命意識。對家庭變故和個人遭遇的樂觀面對，使作者戰勝和超越了痛苦而成為一個尊重生命、韌性十足的樂觀、積極的女子。華茲華斯說：“詩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王馨的散文充溢著飽滿的感情和生命體驗，但她并不用散文來宣泄自己的感情和體驗，而是在平靜的時候，用合適的方式將其呈獻給讀者，讓讀者去體驗和感悟。

《故城故人》處處透著詩畫融為一體的古典韻致。《伊人如菊》《若云在天邊》《鯤鵬不言》《青鸞之遠飛》等篇章，僅從題目上看就充滿了詩意。“幾個女兒就像一窩小麻雀從早到晚嘰嘰喳喳，一會兒吵成一鍋，一會兒又笑成一團，餓著肚子還要鬧騰。”（《天生逸云》）一段關于苦難的記憶，也照樣輕快靈動。《故城故人》的語言是介于散文與詩之間的語言，既具有散文語言的自由活潑之美，亦具有詩歌語言的凝練含蓄之美。“明珍的相貌頗有些特別，高翹的眉骨，直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窩里嵌著一雙黑亮的眼睛，這樣的五官使她周身上下透著一股清雋的味道。她梳著齊耳短發，發絲已經灰白，兩側的鬢發服貼地抿在耳后，通常的裝束是白色的確良大襟盤扣罩衫配黑色的寬腳褲，一個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老太太。”（《伊人如菊》）這里用準確的語言勾勒出明珍的相貌特征，極富立體感。這與作者良好的繪畫天賦有關。她的《秋在室雜記》封面設計和插圖都由自己完成，畫面素淡典雅，超凡脫俗。她的散文也由此有了別于一般散文作家的美麗畫感。

作家魯翰在《“繁榮”的背后——當下塞上文學圈行狀掃描》中指出：塞上文學需要檢討的不是與生活的剝離，而是與生活的關系太近乎，太緊張。王馨與筆下的小城則保持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審美距離，幾十年生于茲長于茲的經歷，使她和小城情感上早已融為一體，無論是《秋在室雜記》，還是《故城故人》，小城都是絕對的主體，一直沒有斷絕。但她的視野并沒有因此而被小城遮蔽。離鄉的工作經歷，又使她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中不斷反思和審視小城，反思和審視的結果不是對小城的離棄，而是精神上更深層次的回歸。小城已經成為作者的精神家園，只有在這里，人才不會迷失自己。也正因為這種恰到好處的審美距離，使作者的文筆常常是優游不迫的，個人的生或者死，家庭瑣事或者小城變革，常常以第一人稱娓娓道來，似一個親切的故人，徐徐講出家中的些許人和事。

小說寫的是故事，需要對生活的透徹的理解、厚實的積累、豐富的想象；散文寫的是境界，需要作家保持應有的胸襟、氣度、學識、視野。抒情也好，敘事也好，散文不能沉迷在個人的小圈子里，散文作家不能在吟風弄月、流連湖光山色、把玩草木蟲魚中自戀自賞，散文需要的是作家對普通勞動者命運的關注與描寫。《故城故人》里，作者并沒有一味地寫自己家族小圈子的生活，而是從此牽連出小城中許多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并且每每對這些普通人的生活抱有極欣賞的態度。“趙姨是那種傳統的美人兒，中等身材，鵝蛋臉，大眼睛，短發齊耳，那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女性的統一發型。她常年穿著一件已經褪色的燈芯絨外套，看起來十分端莊且精干利落。兩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同樣衣著干凈整齊，進進出出，端端正正，說話做事，仁風禮儀，周圍的鄰居也很欽佩。”（《隔壁高鄰》）對這個丈夫入獄服刑的女人，作者并沒有對其有絲毫的不屑，而是從人性的立場出發，客觀地對其欣賞或贊美。《他們仨》中記錄了小城中的三個“憨憨”：勇、石頭、恩恩，為“憨憨”立傳是一件可貴的事情，更可貴的是作者并沒有把三個“憨憨”的事情僅僅作為趣事去寫，而是從他們身上看到了比那些“精明人”更難得的品質。“恩恩會說話會干活，身體健康，動作協調，與一般的智障者相比，也就是個正常人了。當然，與正常人相比，恩恩還是個憨憨，像人們說的，腦子里是缺根筋兒。她不懂干活是應該有報酬的，不懂累了是可以休息的，不懂別人的事是與自己無關的……”對于恩恩的這種憨勁，作者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在偷吃伊甸園里那只蘋果之前，人也許都是這個樣子的。”這讓人想到了人類祖先之初的淳樸憨厚。只是在那時，這種“憨厚”是一種美德，而現在則成了人們嘲笑的對象了。作者對這些生活在底層的普通民眾抱有極大的同情和關懷，這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也是我們對抗現在物欲侵蝕精神領地的有力武器。

王馨的散文保持著女性散文既有的細膩和生動，但不同之處在于，她常常能融入自己的一己之見，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文章也自然好看了許多。“大家帶著各自滄桑的生命體驗，終于開始明白這個每天按時在操場上舉石鎖子的老人，那是一種叫作寵辱不驚的平靜，那是一份對尊嚴和體面的堅守。”（《操場上的老頭兒》）作者從一個常常在操場上旁若無人堅持鍛煉的老人身上讀懂了一段歷史，也讀懂了一種人生。面對愈來愈紛繁復雜的社會，不少人都已麻木，作者也曾感嘆堂皇的人生舞臺上，永遠上演著起起落落、榮榮辱辱的人間喜劇，蕓蕓眾生如傀儡身不由己地扮演著形形色色、喜怒哀樂的角色，置身其中，也常有苦海無邊、回頭非岸的感覺。麻木的心靈與文學創作無關，作者能常常感動于幾個尋常人、幾件尋常事，就是因為能保持一顆時常感動的內心。作者因文字而感動，文字因作者而純潔。

《故城故人》，一個家族的記憶，也是一個小城的記憶。一段優雅的文字，記錄一段優雅的人生。

散文集《故城故人》，王馨著，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6年6月。

責任編輯：高權 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