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夫婦異姓何以如此艱難

邱林

夫婦同姓——這個延續了100多年的日本傳統正受到職業女性的重新審視，有人甚至因此告上了公堂。

27歲的佐藤出生于日本東北部的仙臺市，目前在一家大型IT企業做銷售。最近，她剛剛和同時期進入公司的同事登記結婚，同時跟隨丈夫改姓為“川上”。這種做法既符合日本的文化習慣，也是日本民法第750條規定必須做的：已婚夫婦只能使用一個姓。

不過，佐藤沒有想到改姓后來給自己帶來了諸多麻煩——她不得不因此請假幾天，去政府戶籍登記窗口等地辦理姓氏變更手續。“除了戶籍以外，駕照、銀行和保險公司的賬戶，所有地方的名字全部需要更改，否則這些東西根本沒有辦法繼續使用。”新婚燕爾的佐藤向記者抱怨到。

讓她感到困惑的是，同事和朋友私下仍稱呼她為“佐藤”，而正式場合則是“川上”，有時她分不清哪個是自己，“心里有一種違和感”。

在日本這個女性人口高達6500多萬的國家里，女性早不再是家庭主婦的代名詞。隨著進入社會工作的現象日漸普遍，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體驗到和佐藤相同的苦惱。而夫婦同姓——這個延續了100多年的日本傳統正受到職業女性的重新審視，有人甚至因此告上了公堂。

有爭議的判決

相比起佐藤，對于2016年10月剛與丈夫辦理完離婚手續的山上來說，處境似乎更為尷尬。山上是日本太平洋一側沿岸小城市的地方公務員，結婚時跟隨了丈夫姓——島津。離婚時，為了表示和丈夫一刀兩斷，她將戶籍名字恢復為原姓山上。盡管很不情愿，但她仍不得不將姓氏變更的消息一一通知工作上有來往的人，而這等于間接地向每個人宣布自己發生了婚變這個隱私。盡管其他人出于禮儀沒有多加追問，但她仍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如果當初結婚時不需要改姓，也就自然而然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山上說。

正當山上逐一通知姓氏變更消息的時候，10月中旬，東京地方法院在女性姓氏問題上做出了一個令日本社會感到震驚的判決。

這個訴訟的原告是東京都內一家私立學校的女老師。2013年結婚后，這名女老師將戶籍姓氏改為夫姓，但她要求學校允許自己在工作時繼續使用舊姓——因為家長和學生都是這么稱呼的。然而，學校方面卻以正式場合應使用戶籍上的夫姓為由，拒絕了她的請求。一怒之下，她將學校告上了法庭。但東京地方法院最終認定：使用舊姓這一做法尚未在社會完全普及，學校要求教師使用戶籍登記上的姓氏并不違法。

這項判決令輿論大跌眼鏡。《日本經濟新聞》在社論中指責說：“法院完全沒有理解社會發展的潮流。”女老師則對東京地方法院的判決表示不服，稱將繼續上訴。

這家私立學校的案子并不是孤例。據民間機構勞動行政研究所的調查顯示，日本仍有35%的大企業不允許員工使用舊姓，中小企業這一現象更為普遍。

不少日媒將此次審判和2015年年末日本最高法院的判決相提并論。那次訴訟中，5名原告稱民法“夫婦同姓”的規定實際上迫使女性放棄自己的姓氏，是對女性的歧視——她們據此要求賠償600萬日元。這是日本歷史上第一次有人針對這項規定訴至最高法院。而此前，東京地方法院和高等法院先后駁回了該訴訟。

最終，日本最高法院仍然駁回了原告們的主張，稱禁止夫婦異姓并沒有違反憲法中性別平等的權利。首席大法官寺田逸郎稱：“夫婦異姓這個問題應該由國會去辯論。”

值得玩味的是，這個充滿保守主義色彩的裁決最終由15名法官定奪，其中認為夫婦同姓制度并沒有違憲的都是男性法官，僅有的3名女性法官全部認定違憲。毋庸置疑的是，今后夫婦同姓這一傳統將遭到更多日本女性的挑戰。

聯合國三次警告

和其他亞洲國家相比，日本姓氏文化的歷史似乎沒有想象中那么長久。夫婦同姓可以追溯到1898年頒布的“明治民法”，這部法律規定夫婦原則上只能使用夫姓。而在此之前，在森嚴的等級制度下，武士階層以外的大多數平民百姓并沒有真正的姓氏。

二戰后，這項規定則被修正為夫妻必須同姓——雖然這意味著夫婦雙方有選擇妻姓的權利，但在男權主義根深蒂固的日本，96%的女性都在婚后隨夫姓。由于日本法律和稅務征收很多是以家庭為單位進行規定的，所以很長時期以來，女性婚后改姓并沒有讓她們受到很大影響。進入本世紀以來，經濟形勢和價值觀的變化，讓越來越多的日本女性選擇了婚后繼續工作，并沒有成為傳統意義上的家庭主婦。不少人由此開始逐漸意識到改隨夫姓的諸多不便。

從全球范圍內看，盡管一些國家也有女性都跟隨夫姓，但像日本在實質上強制女性拋棄舊姓的現象比較罕見——土耳其、印度和泰國等國家都廢除了夫婦同姓的規定。

日本也因此成為國際社會批判的靶子。2016年3月，聯合國女性歧視廢除委員會再次對日本提出警告，要求日本修訂民法中不允許夫婦異姓的規定。該委員會繼2003年和2009年之后第三次發出類似警告稱：“日本并沒有執行前兩次的警告內容！”

不過，在日本國內，完全實行夫婦異姓仍然沒有強大的民意基礎。具有保守傾向的日本第一大報紙《讀賣新聞》今年年初進行的問卷調查顯示，61%的人反對引入夫婦異姓制度，遠遠超過投贊成票的民眾；年齡越高，反對的比例越大。

改變緩慢推進

為了保留各自的姓氏，不少日本夫婦甚至決定放棄結婚，僅僅是形成普通的伴侶關系——但法律對這種特殊關系的保護則很少。

今年60歲的日本社民黨前黨首、多次提出修改夫婦同姓議案的福島瑞穗便是一個典型代表。福島曾對媒體表示：“我就是福島瑞穗，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被吞并和融入另外一個家庭。”她和海渡雄一共同生活近40年了，兩人也有女兒，但他們并沒有辦理結婚手續。不過，這種事實婚姻生下的孩子被認為是非婚生子女，在日本社會也容易成為人們冷嘲熱諷的對象。

去年最高法院訴訟的原告之一——80多歲高齡的塚本協子為了能夠保留自己姓氏、同時也讓子女名正言順，曾在懷孕后登記結婚，等孩子出生后離婚恢復原姓。

然而，當第三個孩子出生以后，反復辦理結婚離婚手續的塚本遭受到所在單位的威脅：“下次你再離婚我就讓你離職！”塚本不得不將戶籍上的姓改為夫姓“小島”，但舊姓卻成為了她一個心結。她不止一次對媒體說，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能夠以“塚本協子”的名義死去。

在這個判決中，日本最高法院特意指出，夫婦同姓這項制度何去何從應該由國會去討論。然而，朝野兩黨在這個問題上立場不盡相同。

在野黨民主黨相對積極，曾幾次提出允許夫婦異姓的民法修正案。不過，執政的自民黨對此特消極態度，多次在國會上阻止了相關法案。不少自民黨議員公開表示，夫婦異姓將損害家庭的整體感，違背日本傳統文化。其實，期待男性占據九成以上的國會去推動有利于女性的立法本身就有些不現實。

首相安倍晉三在這個問題上則奉行循序漸進的謹慎方針。安倍曾在國會辯論中稱，夫婦姓氏影響到家庭模式，需要慎重對待。但另一方面，女性政策是“安倍經濟學”的重要內容。安倍認為，隨著人口減少和老齡少子化加劇，需要讓更多的女性進入勞動力市場。今年夏季，安倍內閣通過了《促進女性活躍重點方針2016》，其中要求擴大女性舊姓的使用范圍，2017年后戶籍表和護照等身份證明可以同時標注夫姓和舊姓。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法務省就開始對夫婦異姓問題展開討論。這個爭論在日本社會持續了幾十年，至今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盡管離最終實現還有一段漫長的路需要走，但是安倍內閣推動在正式場合新舊姓共用這一措施，已算是邁出了巨大一步。

除了制度的改變，不可忽視的還有經濟效益。“新舊姓如果可以同時并用，政府戶籍系統就需要進行更新，這對于我們IT企業來說會是一筆很大的生意。”佐藤笑道。